他抱着脑袋呻吟。国际管理的书本摊开在眼前,没有看一个字,下课铃就响了。
「龙宿你在想什么?整整一堂课都在发呆,我敢保证令狐先生强忍了好几次把粉笔往你脸上扔的冲动。」坐在旁边黑眼黑发的穆仙凤是个挺让龙宿中意的女生,至少比教室里一些厚粉浓妆大屁股的女生要来得让人中意得多。不过,她好象对龙宿这种很容易迷惑人的类型不感冒。证据就是,她的BF是个几乎不说话、不会哄她更不会随便顺她心意的人。
这倒让龙宿对她更感兴趣了,异性朋友会比情人更为难得。
「他应该毫不犹豫地扔,只要他能扔中,也许还可以让我清醒点。」龙宿敲敲自己的脑袋。
「看来你真是遇到了大问题。像我们这个年龄,能烦恼的事情无非就两样,钱和爱情。没钱,看你的样子不像。爱情嘛……」穆仙凤上上下下扫了龙宿几眼,「看你的样子还是不像。」
「不像吗?」龙宿决定还是不要告诉她自己正在为一个同性苦恼,令人无法招架的言语不是他现在需要的东西。于是他装模作样扯扯自己的衣服,「真的,我这件阿曼尼是乘低价打折抢购回来的,我正在苦恼要到哪里去抢另一件用来换洗。」
穆仙凤朝天翻翻白眼,知道他不愿意说实话。「算了。我和言歆认识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小孩子叫桐文,中午一起吃饭介绍你认识。」
「是女的吗?」
穆仙凤不怀好意地说:「绝对是个美人。」
龙宿不知道穆仙凤对于美人的标准是什么,在他自己看来,美人的标准应该是这样:他一个人的时候,你第一眼看到他;当有一百个人的时候,你第一眼看到他;当有一千个人的时候,只要你视力够好,第一眼还是看到他。
穆仙凤回答:「如果是卡西莫多,保证一万个人你还能看到他。」
正在喝水的龙宿呛到了,咳嗽老半天,狼狈地叫:「跟你真是没有共同语言!」
桐文应该算是一个美人,如果他不是那么容易脸红的话,龙宿给他的分数会更高。说实话,也许是龙宿现在过分敏感的缘故,看桐文跟他说话老是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还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意图……后来才发现,是桐文他实在太害羞,穆仙凤和他说话他会脸红,默言歆偶尔应和一句他也会脸红,连跟餐厅的欧巴桑点单他都会脸红!
心情不太好的龙宿问了一句:「你真的是男生?」
桐文愣住了,原本通红的脸涨成紫色,龙宿还没反应过来,肚子上就被狠狠揍了一拳!他闷哼一声,疼得弯下腰去。
「这下你不会怀疑了吧!」桐文气呼呼地鼓着脸。
龙宿还没喘过气来,就听一旁的穆仙凤欢呼:「耶!桐文你竟然扁了龙宿,干得太好了!」全餐厅的人都看着这里,龙宿肯定穆仙凤百分百是故意让他出嗅,被穆仙凤说起来,「看一只凤凰被打成孔雀」实在是大快人心的事情。龙宿很想提醒她,她的形容用错了,换成「一条龙被打成虫」会更恰当些,可惜他还说不出话,只能作罢。奇怪的是龙宿并不是很生气,他想自己也许是看在桐文的睫毛和女生一样长的份上,就不计较了。
一边的桐文听到穆仙凤的话,好象一下子从梦里惊醒过来,「啊!对不起!」他夸张向龙宿一鞠躬,「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动手打人的。」
这倒是让龙宿很意外,他马上说:「不不,是我不好……」虽然没什么诚意,但语气听着还挺诚恳。桐文截下他的话头:「不不,是我的错,再怎么都不该打人的。龙宿你没事吧?」
「我没什么……」
「桐文,你不要那么担心他啦,这个人的皮厚着呢。不过今天他正好当机,程序错乱说不来话,你就大人大量原谅他。」穆仙凤跑过去拉桐文,「吃饭,吃饭啦。你们还要站多久。」
默言歆早就坐下来开始吃了。龙宿看着穆仙凤和桐文的背影,感觉自己的小腹还隐隐有些疼痛。原来男生真的很讨厌被当作女孩子,这是当然的,如果是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扁说这种话的人一顿啊……那么如果喜欢上一个男人,自己是不是把他当作女人在喜欢呢?为什么会对同性有特别的感觉呢?
胡思乱想的龙宿突然瞪大了眼睛,他看到剑子一个人从餐厅外走过,手里拿着课本,还是一身白衣白裤,阳光似乎可以穿透他的身体。他不紧不慢地走远,带走了龙宿身边的全部声音,龙宿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除了渐渐远去的那个人……
龙宿转身跑出餐厅,身后的喊叫声他完全顾不上。他想见剑子。这个被百般压抑的念头,在他又一次看到剑子的时候,终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好想见他,不管什么佛剑,什么同性,什么爱不爱的问题了。
「剑子!」
于是在这么一个午后,站在枝叶阴影中的剑子回过身,就看到披着一身阳光的龙宿向自己跑来。剑子呆住了,直到龙宿跑到他面前,他们对看了很久,他才感叹一样地叫他的名字:「龙宿……」
「我还以为你忘了我呢。」龙宿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终于安定。
「怎么会。」剑子微笑着,「吃过饭了吗?」
「啊!」龙宿这才想起自己的午餐,「刚在餐厅看到你,光顾着来追你了……」
「有事吗?」
「呃?」
剑子偏着脑袋看他,「你那么急着追我,难道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吗?」
听了剑子的话,龙宿眼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下去。
「我……」他该怎么回答?
「如果没事……」剑子顿了顿,「那请我吃饭吧,正好我也没吃。」
原本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龙宿因为这句话一下子复苏了精神。他怕剑子反悔似的点着头,一边答应着:「当然可以。没问题。」
剑子觉得龙宿的表情很好笑,他也很不给面子地笑出了声。两人并肩前行,走了几步,闲聊几句,龙宿突然发现一个其实并不太严重的问题。
「等等!为什么又是我请客?」
「因为你一脸很想请我的样子啊。」
剑子理直气壮地堵掉龙宿的抗议,龙宿脑子一转,很快有了对策。
「吃我的让你那么开心吗?好吧,下回让你请回好了。」装做不经意地安排好下次约会,龙宿心中小小地得意,「今天我们吃什么?」
剑子想了想,「学校印度小餐厅的咖哩很好吃。」
「印度餐厅?我们学校究竟有几个餐厅?」
「我去过三个。」
「真是浪费。」龙宿可惜地说,「应该留下一个吃饭用,其它全部改成西式甜品店!」
「这样会被女生怨恨的。她们喜欢甜食却讨厌热量和脂肪。」
印度餐厅在学校偏东的一个角落里,周围种了很多树,如果不仔细看,几乎找不到餐厅的大门。龙宿发现旁边就是佛学院的大楼,虽然建筑没有一点东方味道,但那个金光闪闪的「佛」字写得苍劲有力,让人无法忽略。
龙宿觉得自己刚刚有些明亮的心情一下子又阴云密布。
「龙宿?」
「啊?」回过神来发现剑子正疑惑地看着他。
「你怎么了?」
「不,没事……」龙宿沉吟,「我只是在想,你怎么会发现这个地方,它看起来完全不像个餐厅。」
「是佛剑带我来的,我本来也以为这是个种花的暖房。」剑子顿了顿,「佛剑说起来是我们的学长,他就在那里。」剑子指指佛学院的位置,「这年头,学佛的人真是稀罕。」
这时候服务生来到他们桌旁,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剑子把菜单拿在手里,看着龙宿,「没意见的话,我点菜了哦。」
「啊,好。」
剑子和服务生小声交谈着,龙宿看着剑子,忽然想起这还是第一次有机会肆无忌惮地观察他。虽然下雨那天他们靠得很近,却没有能够交换几个眼神。龙宿觉得一直盯着别人看是种很失礼的行为,它传达了两种意思:一「我对你有兴趣」,二「你长得很有趣」。
所以当剑子点完菜,视线回到他身上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剑子没有说话,他也没有,两人陷入了奇怪的沉默里。菜很快就上来了,咖哩的味道很好,但龙宿吃得有些痛苦。他发现自己和剑子真的是很陌生的两个人,只见过两次,说过一些没有轻重的话,然后轻飘飘地再见,在彼此的生命中没有一丝份量。
龙宿想,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呢?刚刚那么冲动地就要把佛剑的问题冲口而出。他想得到什么答案?想听剑子说不吗?多么自欺欺人又自以为是的想法啊。龙宿自嘲地一笑。
他抬起眼来看剑子,正好剑子也在看他。两人一愣,然后一起笑开,气氛总算松缓了些。
「你的心情不好?」剑子问他。
「恩,低潮期到了。」
「低潮期?」
龙宿撑着下巴,「是啊。剑子你会不会这样,有时候莫名奇妙就心情不好,明明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就是觉得做什么都没意思,不带劲。可以一个人干坐着,发一下午的呆,就算身边没有不顺利的事情,还是心里郁闷。」
剑子听了龙宿的话静静地思索着。
「我有一个朋友说,我们这个年纪只会为两件事情烦恼,金钱和爱情。你觉得呢?」
「我啊……」剑子还是那样微笑着,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些虚幻,「不管是金钱还是爱情,龙宿你为它们苦恼过吗?」
「钱是没有……」
「爱情?」
「爱情我不知道。」 龙宿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剑子静默好一会,「龙宿,你有喜欢的人了?」
龙宿直直地看着他的双眼,「我有很多喜欢的人。」
「但是你没有爱人。」剑子接上,「这台词实在够老土。」
「哈哈。」龙宿大笑,「不过,有很多人爱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说着自恋的话,剑子不能否认,瞇着眼睛,微微勾起嘴角坏笑着的龙宿确实十分有魅力。
「你啊……」他无奈地摇头。那样宠溺的语气让龙宿不觉心中一动。在意识到之前,他的手已经自作主张地覆上剑子的手指。
剑子惊讶地看着他。
「……你的手好凉……」龙宿神态自若地说着。他感觉剑子的手指在他的手掌中稍稍动了动,像一只受惊了的小动物。
剑子看着桌上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愣了半天。「……我的体温是比平常人来得低。」他把视线移到龙宿脸上,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龙宿觉得自己的心情和现场的气氛同样,瞬间降到了零点。他挫败地收回手,尽量保持仪态优雅微笑,但面前盘子里的菜肴却被用力搅得根本看不清原来的样子。搅着搅着,龙宿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失态了。事情不知不觉中发展到让他匪夷所思的地步。
其实也很简单——龙宿把思路好好整理了下,希望能对这种诡异的现状作出完美的解释——先是那个下雨天,第一次看到剑子的时候,他可以确定自己完全没有任何不对劲,即使他必须承认他对剑子有好感,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好象刚才他第一次见到桐文也很有好感一样。唯一出了差错的地方,是一些别人或者龙宿自己给自己的暗示。
龙宿想起那次去找剑子时,回答他的女生,眼神和语气无不暗示着剑子和那个佛剑之间的暧昧关系,然后又在咖啡馆看到他们相处的情景。那个时候开始,也许潜意识里他已经认定剑子的性向与常人有所差异——即使这样龙宿还是不愿意用GAY这个字眼——剑子是GAY?怎么听都觉得很好笑。
再然后呢?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怀疑,也许是月亮太圆气氛太好,随便什么都能成为自己想接近剑子的理由。
但龙宿知道那些都不过是借口。
「龙宿?」
他又在发呆了,他看着剑子。有问题的不是别人,不是剑子,而是他自己。其实一开始那些暧昧的暗示也都是借口,可是,如果不用借口又怎么能理所当然地坐在这里呢?
「很美味的咖哩。」龙宿轻轻地说,「谢谢你。下午还有课,我先走了。」
剑子疑惑地看着他,最后点头。「恩。」
龙宿当了逃兵。
「爱情就像水果蛋糕,有酸有甜——这不是重点。关键是,你看,它可以被分成好多块,可以有大有小,可以不公平,只要大家吃得开心,谁会在意呢?」
这是认识剑子之前,龙宿常说的话。
龙宿颓废了好几天,期间被穆仙凤堵着查问若干次,他硬是没有说一个字。他每天都会梦到剑子,然后又立刻醒来,连剑子的表情都来不及看清。
这天上伦理课,下午的阳光照在龙宿的课桌上,他趴在那里补眠,睡得很不安稳。伦理学的导师法瑞芙是位非常年轻的小姐。刚刚毕业,脾气很好,像头温顺又可爱的绵羊。教棒在她手里永远是装饰作用,她不会用它去敲任何一个学生的桌子,更不要说脑袋,所以龙宿即使睡得打呼都不用担心她会用教棒扔他。
可悲的是龙宿又梦到剑子,所以他又醒了过来。
法瑞芙小姐正在用她带一点沙哑,但仍然很好听的声音给大家讲爱情的定义。
「……爱情的本质,是男女之间,基于一定的物质条件和共同的人生理想,在内心对对方的最真挚的仰慕,并渴望成为终身伴侣的强烈、稳定、专一的感情……」
龙宿无聊地看着窗外。操场上很多人,好象是两个班级在比赛篮球,加上里三层外三层的拉拉队,人数叹为观止。应该也有什么风云人物在场上吧,女生兴奋的尖叫声连厚玻璃都无法完全阻挡。
龙宿百无聊赖地打了哈欠,正犹豫要不要继续睡觉,忽然又看到了他。
站在场边,不怎么热情地看着比赛。剑子还是那个样子,他的表情永远是淡淡的,或者皱眉,或者微笑——龙宿这里当然看不见剑子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想象剑子用黑色的眼睛盯着人时,神情是那么专注,会让你感觉到,他要把你永远刻在心里。剑子,龙宿无声地问着,不知道在问剑子还是问自己,你到底在想什么?远处的阳光仿佛穿透剑子的身体,龙宿周围的声音又不见了,人群一片模糊,只剩下剑子。
龙宿突然想起,自己关于「美人」的那段话:他一个人的时候,你第一眼看到他;当有一百个人的时候,你第一眼看到他;当有一千个人的时候,只要你视力够好,第一眼还是看到他。
除了那个让人吐血的应答,其实后来穆仙凤又非常正经地回答一句:「龙宿,你知道吗,你那种说法,形容的根本不是『美人』,而是,『命中注定的爱人』。」
龙宿「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把法瑞芙小姐吓了一跳。
「龙宿你有什么问题吗?」她镇静下来问。
「法瑞芙小姐,麻烦你重复刚刚所讲的『爱情的本质』好吗?」
「啊?当然。」法瑞芙小姐把书翻到前面一页,「爱情是男女之间,基于一定的物质条件和共同的人生理想,在内心对对方的最真挚的仰慕,并渴望成为终身伴侣的强烈、稳定、专一的感情……」
原本昏昏欲睡的学生们因为龙宿的动作都清醒过来,听了法瑞芙小姐念的理论,开始嬉笑着窃窃私语。
法瑞芙觉得自己的声音越来越轻,渐渐就听不到了。
「安静!」她叫了一声,但是大家都讨论得很热烈,没人听见。以前上课,学生们要不睡觉要不看闲书要不走神,从没发生过这样的情况,法瑞芙有些无所适从。她紧张地转头看着罪魁祸首龙宿,他已经坐了回去,一点也没注意教室里的情况,只是注视着窗外,眼神十分柔和。
法瑞芙低头看着课本,关于爱情的定义被她备课时用红笔重点标示着。现在她也觉得有些可笑了,于是她把书合上卷起来,敲了两下课桌。「安静!既然大家都不同意这个见解,请有看法的大声说出来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