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
“怎么不是?!嘿!那小女孩儿真是机灵!三岁多四岁的样子!你说这人哪……”
“你在哪看见的?”
“怎么?还不信啊!一小站,叫平山的,曲里拐弯我也不知道哪儿进哪儿出!……”
“……”原来那里还有一条沙街……
七年前,他走遍了那个省大大小小百十条叫沙街的地方,独独漏了这一个。不怪,那沙街刚好在七年前改名叫“平山街”,找得到才有鬼!
百密一疏,就是七年。命。
我多次想从面前这个叫石榴的孩子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各个细小的角落——她是否从那个二十六七岁叫叶凉的男人身上得到过什么?
看不出。既看不出有什么,也看不出没什么。事情有些尴尬。我多喝几缸墨,人也晓得顾忌,不该问的永远不问,至少不正面去问。村野间的孩子们就不同了,他们可以很天真很无辜很没什么思虑地把一些暗地里传来传去的话喊出来,比如,“野种!”,“妖婆(妓女)生的!”一根肠子通到底,这样伤人的话,起因,很可能是一只刚得手的草蚂的归属,鸡毛蒜皮。四岁多的小石榴把话听回去就学舌了。
“阿爸,‘野种’是什么?”
“阿爸,我阿妈呢?”
“阿爸,我是从哪里来的?”
她已经会问了。蹭到他身边奶声奶气的问。做阿爸的没什么话,只好编。
石榴是天上神仙送来放在石榴树下的……
石榴是神仙的小孩……
小家伙得了她阿爸的话,飘着就出去了,身后卷起一小溜尘土。她追着刚才说她的那些小崽,喊,石榴是神仙的小孩!你们要叫石榴做仙女!!——嚯!得意的呀!尾巴都出来了!那几个小崽野惯了 ,当场就啐她一口“啊呸!明明就是没阿妈的野种!骗谁?!”
“不信就算!我阿爸说的!我阿妈是神仙!”
“咧——!你阿爸骗你的!傻猪!!”那几个扮个鬼脸就跑了,没人再理她。
石榴经常一个人,没人愿意和她搭伴玩,她就滚在后院和猪啊狗啊鸡啊玩,有次在猪圈里玩小猪,滚了一身猪屎,招阿婆(叶凉妈)一阵好打!打得她怕为止。她皮肉是怕了,可每回看见猪仔在猪圈里滚来滚去,拱奶、玩闹——猪们一家团圆的样子,她又忍不住偷偷开了小门溜进去,扒出一只来,充它“阿妈”。
阿婆见一次打一次。挨打的时候石榴从来不哭,绷实皮肉、拢紧喉咙,一定要把眼泪忍到她阿爸睡的那间小屋里,关门,搬来小凳,踩在上面落好门闩,翻出一身她阿爸的衣裤,蜷在中间,裹得四面不透风,最后才喉咙一松,“噎噎”地压着音哭。哭着哭着就想到她那从未见过的阿妈,声音压不住了,透过薄薄泥墙传到阿婆耳朵里。别人家的阿婆,怎么也要进去抱一抱,哄一哄,可石榴的阿婆只会咬紧牙关守在外面,从不哄她。顶多在吃晚饭的时候烧碗油焖河虾摆到石榴面前。
由这就看出,对石榴,阿妈也是犹犹疑疑的,到底是不是自己的阿孙呢?
叶凉不只一次遇到这类问题,每次他都是什么也不说,把眼调到正揪鸡毛揪狗尾揪猫耳朵的石榴身上,真正一个父亲的样子。我顺着他的视线往前望,看到四年多前一个傍晚,一条小船撑着转过一条窄窄的河道,两边夹着的是密密一片野生石榴树,白白的石榴花静静的开静静的落,空气中爆起一浮一浮的花香,青青的,跟着船一直一直走,周围原本只有划水的哗哗声,很寂寞的,后来,渐渐有个细细的响动搅了进来,船上的人停了下来,上岸,在一株遮天敝日的石榴树下抱起了一个孩子。这孩子就是石榴。挺浪漫的不是?
我们需要浪漫。
但事实呢?天知道!
四年多以前,算算,时间刚好。那些“花票”……叶凉他是个男孩子首先,年岁也够了,该受不该受的也都受过了,“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一次半次擦枪走火,很正常的啊!
现在看不出,女大十八变,谁知道以后怎样。
只知道石榴很粘他。开始是他不回来就不睡觉,可是,小家伙嘛,等着等着就睡着了,慢慢知道粘上“人”是不可能了,粘不着人就粘他的味,睡觉前一定要把她阿爸的东西弄些过来——汗衫,卷身上。水鞋,套脚上。手套,窝怀里。想着一会儿就放回去的,不料躺下去就是一场甜睡了。
阿妈来给石榴盖被,见她那一身,心里五味杂陈,想剥了让她好睡些,鞋、汗衫都剥得挺顺当,只有窝在怀里的那双手套,怎么都剥不出来。横剥,她就横着拽,竖剥,她就竖着吊,剥的劲儿大了她就将身子拗成虾米,打死不松的架势。阿妈只好作罢。
叶凉回来的时候,石榴的梦已做到很甜很甜的那段,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手套的掌面上,手套的五根指头全在她嘴里含着。手套没洗过,十足脏。叶凉他怕小家伙第二天闹肚子,就想轻轻抽出来,换过,换成条干净毛巾。谁想小家伙犟鳖似的,咬上了就不松口。他叹口气,搬床被睡她旁边,夜里有事也好顾顾。
这对父女在砖厂停工的那几个月经常一起偷偷的骑了单车出去,后面放上一筐果子,前面搭了小石榴,到了车站,石榴骑在他脖子上往上给人递水果,要是今天挣多了些,石榴就会有肉吃,买了,还是放在后面的筐里,回家的路上,有几段下坡,从路上直冲下来,两边有熟了的稻谷,风很凉很清,石榴“噢噢”地叫着,很高兴的。
这天,叶凉不用到砖厂拉砖,能早些回家了,到家就喂石榴吃饭。
雷振宇和叶凉七年以后第一面,看到的,是叶凉他正往石榴嘴里送一根萝卜干……
他不远不近的站着,开始抽烟了,抽得很凶,一根接一根恶狠狠地抽——眼睛没松过——看看眼前这个男人!干脆直接把他撕巴撕巴嚼巴嚼巴就完了!还客气什么!
他什么招呼都不打,上来就把自己堵在他眼前。叶凉低头朝碗里舀饭的当口发现一片影把他们罩住了,以为是阿爸过来给石榴添饭,就说,阿爸,你吃你的,我等下再进去舀……
又不对,那影子久久没给他应声,然后他抬头,看见的是铺天盖地的黯然神伤和思念。脾气啊情绪啊关了七年,没见的时候想着要这样这样那样那样,不知怎么的,到了真正见的时候,什么都不做数了。
“……怎么?过了七年连人都不会叫了?”
叶凉的眼神呆呆的,看得出来,正在“过”往事,这么一句话,就从半空跌落,有点儿不知今夕是何夕的味道了。毕竟是做了父亲的人,家里头的“顶梁柱”,有很多阵仗再难熬也要硬着头皮去扛。
“学长……”。他叫,声音倒是挺平静,样子也是,看不出什么怕不怕的。他也没问他怎么会在这里怎么问到这里,就是搬了张竹椅让他坐,自己接着一勺一勺的喂石榴吃饭。小家伙一双黑溜溜的眼一直汪在雷振宇身上,嘴巴支出去含青菜含饭含萝卜干。吃完一碗,叶凉去添饭了,一大一小都追着他后背看——脚有些拐了,这两天天阴阴的闷,叶凉他风湿,从骨头往外痛,痛起来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脚也抻不直了……
七年的时光究竟造就了什么?就是这种半真半假的镇定?不知道。时光是指间浮沙,它终究要塑成一个结果。现在这个结果摆在了雷振宇面前。除掉“学长”这个身份以后,你雷振宇到底算个什么东西?!这种认知是很要命的,拽着他就滑下去了,滑的,偏偏又都是些旁门左道。四年前,他第一次去走这些旁门左道——那时候,什么改革都进了所谓的“纵深”阶段“关键”阶段“攻坚”阶段,口号喊得很响气势整得很大,空子呢?一放眼过去就是一片,上头政策本来是好的,到了下面,糟蹋完了都!他家那带煤最多,国有的私人的煤矿到处都是,一说“改”,那都卖了吧!他就瞅准了这个,借了九百万盘下三个,一转手就是开半赚!回头想想,你一个大学刚毕业没多久的毛头小子,头顶都还能掐出奶来的,怎么弄的这九百万?!人有人道,蛇有蛇路,人的那条走不了,他就走蛇那条。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这条路走顺了省力得很,迷上了,怎么扭也扭不回来了。
七年前,他对叶凉的想象里还有天使有海洋有上帝有天堂。七年后,阴阴湿湿的爬满了一群一群的青苔——这些阴湿想象让他很舒服,不知不觉就想过头,人整个入定了。
后来小石榴的一双小手巴到了他的裤子上“阿叔……学长是什么?阿爸做么事叫你做‘学长’?”
“……‘学长’就是你阿爸的朋友……”
“那阿叔你是我阿爸的朋友咯?”
“是……”
“朋友就是很好很好,经常在一起玩的人咯?那……阿叔你可不可以让我阿爸不要痛?他经常晚上痛得睡不着……他不让石榴知道……阿爸经常肚痛腿痛,不能走路……但是还要出去……不出去石榴和阿爷阿婆就没有饭吃……”
“……”
雷振宇双手一叉,将小石榴搂到了自己的腿上,轻轻拍哄她“你阿爸是生病了,阿叔带他去看医生,打针吃药以后就不痛了……”
小家伙扭过身子,用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瞅定他:“阿爸说看医生要钱,阿爸没有钱……不能去……”
“……阿叔有钱,阿叔带他去……”
“可是阿爸说不能要人家的东西……”
“……”
叶凉……原来你是这样教孩子的。不知你发觉没有,你已经把一份不安传给了下一代……
他当然不会发觉。他日复一日的泡在这家常日子里,很多感觉都被磨蚀掉了。像阿爸躲在门洞后边他就没发觉。
“阿凉!”这一叫把叶凉吓得脚下一拐,差点没坐下去。“阿爸!你做么事站这里?!”
“阿凉……外面那个是什么人?”阿爸是越老越“怕生”,尤其是叶凉从大学里跑出来以后,所有要混场面的事他都不出去,怕张罗,躲着,都丢给阿妈去挡了。刚才看那个连声招呼都不打就直撞进来,人又牛高马大的,心里边有几分害怕,不知不觉就猫到门洞后边去了。叶凉看他惶惶惑惑的,就轻描淡写的说“是我大学里一个学长,高我一届……”
“大学里的人?!这时候还找上门来?!……阿凉你……你没欠人家什么吧?……
“……”
“哎呀!你则声啊!你阿妈还没回,先说一声——我是不出去的哦!”
“……阿爸,你吃你的饭好了,没什么事的,我先出去了。”
“嘿!你出去记得问人家吃过饭没有啊!”
“哦……”叶凉含含糊糊应着往外走。
出来一看,一大一小说得正热烈,看他过来,嘴巴一同闭得稳稳的。他喊,石榴过来,阿爸再喂你一碗……小家伙没动,雷振宇也没松手,看看就像连成什么阵线了。叶凉只好挪过去,凑近了这两个家伙去喂。
有白头发了,还不少……他今年才二十六七吧……
雷振宇盯着叶凉头顶看,挺入神的想,连叶凉的招呼都没听见。
“学长……你吃过饭没有?……没有……就一起吃一点……”叶凉本来对开口邀他就犹犹豫豫的,话说地拖泥带水,等了有一歇,仍不得他声气,壮了几壮胆又问一次, 这次雷振宇可算听着了,应了一个好字。
石榴吃完,抱着那副手套弯到后院去找黄狗阿福玩儿了,剩两个大人对着喝稀饭,除了嘴巴弄出的一点声响外,什么都没有,闷死了。闷到场面快塌下去的时候,阿妈进家来。阿妈眼睛尖,一眼便看出这个二十八九的男人不是盏省油的灯,说话的时候就熨贴得过分讨好得过头了,叶凉很窘,一转身蹩出去,说去洗碗,再不好进来。
说着说着,拖来拖去,看看钟,半夜了都——亏得雷振宇能扯!
阿妈招呼他,说,天夜了,留这里吧,也好和阿凉说一说话。你先和阿凉过去,我去抱多床被来……
“阿妈!”叶凉这声已经是慌了。
原来前面的镇定都是装的……
这才是破了皮的水饺呢,馅儿漫得到处都是。
叶凉的房间在正屋的旁边,一间半泥坯半茅草的房子,以前是他和幺弟住,后来幺弟出去读书了,就剩他一个。这泥坯看看也是老了点儿,抗不住大雨也抗不住大风,得不停的修修补补,他得空就往村西的黄泥塘去,采几块黄泥,就着大太阳出坯,出完,趁天好日子好垒补了上去,逢到茅草出齐的天时再把屋顶上的旧货换一换,撑着住下去吧,就是得求老天爷别刮大风落大雨。
叶凉低低头快走几大步往自己房间去,拿锁匙开门,雷振宇要紧不松的随着,开了,也不进,就把手插裤兜里立着看,看那房,看从房边一直蔓到房顶的一棵石榴树——枝繁叶茂,来阵稍大点的风一刮,枝子劈下一根来砸下去能把这房子打个稀烂!
看什么时候给扒了吧,翻个新的。他想。已然拿着“主人”派头了。
这儿的人家,家家门口都种了几棵木棉树,不是北方那种矮木棉,高的,能长十几米的那种,结个橄榄球样的果,晒一整个夏天,干了外皮便爆出一蓬一蓬白絮子,这个时节,家里头的女人们就支出一根长竹竿朝上打,孩子们拾,拾了起来收收捡捡能有几大筐,挑了到集上去卖或是给专门绷棉花的绷成棉胎,自己是舍不得用的,留着,家里来了贵客了才套上新单子送过去,礼貌就很周全了。
阿妈抱了床今年新绷的被子过来,见雷振宇站在外面就招呼:“进去喽!天那么夜了,这边不同北方——雾水很大的!”雷振宇就进去了。
里面满简单的:一张床,几块破砖垫了做床脚;一台旧书桌,擦得很干净,上面摆一盏松油灯,一个塑料瓶剪成的笔筒,装了几支秃头铅笔;一把竹椅。完了。
阿妈铺完床,说,早点睡,明天早上叫阿凉带你到处转一下。说完就出去了。带了门。
叶凉站在窗口边发愣,要想的东西太多了反而一件也想不好。脸上的表情和窗上的月光一样的空。
雷振宇等了一阵,看看不能让他这么空白下去了,就说“睡吧,一点了都!”
“……”叶凉不言声,光在那露酒窝了,心里面乱着呢。
“得!你睡外我睡里!”人直接就躺上去了。叶凉拐着脚过来,轻轻坐下,除了鞋,再轻轻把自己放侧了。
然后就是沉默。
屋外的石榴花很缠绵地香着,青青的一股甜。
雷振宇闻到旁边的人身上有股一模一样的甜青味儿,动不动就往他这边钻。心里面有什么东西被一层一层刮掉,开始饿了。闹了七年的饥荒,真要命。
“我到过这附近……七年前……隔了个四五公里吧,他们说那儿是最后一条‘沙街’……”
“……”
“……哎,这条街改名了是吧?……啥时候改的?”
“……八九年前吧,说不准了……”
然后又是沉默。
雷振宇那些话成心堵死叶凉的退路——你不早知道我对你存什么想了吗?七年前就是隔了个四五公里,一条改了名的街,不然你走得到哪里去?
什么都摆到明面上,快刀斩不了乱麻起码也给个了断。经了七年的风雨有的话不用讲太明大家都能明白——该熨贴的就熨贴,其他的,硬起来,两边的退路都给断了,破釜沉舟,只去不回。
叶凉蚕一样没声没息地朝床边边上拱了几拱,想把那些解决不了的都躲掉。
躲能把问题解决多久?七年?但干净么?现在人家站到面前来,还有哪里可以躲的?
那叶凉你到底怎么想的?!这么磨磨叽叽的算什么回事儿?!
许多事里事外的人连急带愁,脸都皱了好几把了,恨不能上去推一手——一手推出个好赖来,多爽快,强似你躲啊藏啊的!
咳,他要有你那能耐早混出去了,用你说?!
他从来就不是那种一下就能把账算清爽的人。要搁我这儿,肯定这样算:你一吻换我一世前程咱们谁也不欠谁的了!这算法挺“土匪”的其实。可那不是我嘛!——家里独一份儿的宝贝疙瘩!动不动就要“一拳打死虎,两脚踹翻熊”的,连带着行事作风都“土匪”了。还真是什么种出什么苗,什么花结什么果。叶凉把阿妈那套为人处世学了个七七八八,算人算事只算“恩”。这样算,算来算去还欠人家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