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慌了嘛,慌不择言,张口就出来了,看她被“定”在那里,叶凉愧是有点愧,不过,气是松了,还没松上口大气,那女人笑了,笑得挺不是味道的,她说,阿姐就中意弟弟你这样的。替弟弟“修整”,阿姐愿意!
人已经粘上来了,软软的。叶凉一阵眼晕“阿姐!”声音够大的,吃奶的力都使光了,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等缓一缓,他挪出来了才说:“我……我有个姐……也是、也是……那个……”
“你唬我吧!”
“没……是‘干’的、干阿姐……”
“行!是我这样子的没错吧?!看看你!连个借口都不会找!别往自己阿姐身上甩粪啊!”
“我……没说谎,她是个很好的人……”
那女人抓起衣服就往身上套,都不带罗嗦的。
“行!今晚就听你编吧!”
你看看——“买”的和“卖”的都没在干正经营生:一个架着个二郎腿,敞着怀;一个缩在沙发靠角上,边说边冒汗,给吓的。叶凉他一边说着,一边还要防女人袭过来的手,脚,瓜子皮,果核——扔的都特别是地方,够他慌一阵的了!
其实那女人也没打算怎样他,谁也没有那样的厚筋厚骨的,整日里挨人折腾,有得休息求都求不来了!怎么可能去找“欠”?就是好玩儿,看他慌的样子特别真实,就觉得——噫嘻!真的假的?!希罕!忍不住就“逗”开了。
也是做这行做惯了的,谁出口的话都当笑话听,听完——拉倒吧!你妈是华侨?!你阿姐我还是太后呢!表面上是一堆艳羡崇拜五体投地——满敬业了已经,一转身,权当你迎着十二级台风放了个屁!屁味都留不下!反正就这样,谁信谁天真,一天真你就准备好去死,不信你许还有条活路。
起头她就把叶凉的话当笑话听,听着听着——怎么那么别扭了呢!话里面真的东西太多,缺油少盐的样子,哪里像从前听惯的“油”嘴里花花一根舌头捣鼓出来的一堆东西?!
她开始认真“相”他。相人相什么?眼睛。眼睛最瞒不过人,总有蛛丝马迹的 。
太小了。
不是年岁,是他眼睛里透出来的东西。
别人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前面的东西次第死光,先是“大灰狼来啦!”,然后是“我长大要当警察!”,最后是“王子公主”。
他的,还好好的呆在里面,把眼珠润得黑黑清清的。
根本就还是个孩子!唉!行了!不逗了,怪没意思的。等时间够了就扔他出去,外面一排人侯着“小崽!你阿梅姐有好待你吧!”叶凉脸一路红出去,他不象其他人,好赖有层煤灰盖着——他脸上什么动静马上让人看得一干二净。“是了是了!听我们的没错嘛!有好的不受!下次再带你一起过来!”
又没话了他,一路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回去,头低低的,灌了两耳朵荤话,脸都熟了。
过了十几天,小煤窑那儿突然就来了一群莺莺燕燕,是做上门生意的。吃过晚饭,不“办事”的自动出去,到周围散几圈步,一个多两个小时的吧。都能理解,阴阳要调和嘛,老婆不在身边难道就这么不阴不阳下去?!
所以这“定时”生意好做,谁定给谁都配好了。莺燕们过来就是站站,等矿工们吃吃饭,擦擦干净,然后各自进各自的地方。
你说这关叶凉什么事?可他刚喘着气把一筐煤背上来,气都没喘匀眼前就一片花红柳绿。人家围上来了。本来他是摸不着门路的,谁知一抬头就把那个叫阿梅的女人看见了,很老实,整个人黑里透红。
他的“痴”啊,早就在“地下”传遍了,一群甩出胸脯大腿的“花花朵朵”专在窑口守,等着看这“痴子”一眼。
叶凉不敢抬头,把煤倒上车,下来想往洞口钻,明明看见左边有个空可走的,一过去,一双大腿就占了,那往右吧,一样,往哪儿哪儿不通。人家把他圈(JUAN)在中间看,看看而已,也没上手。看个十几分钟,也不知看出什么来——“咯咯”笑着一个扶着一个的走了。
叶凉下到窑底,又给那帮取笑了。笑他引女人。又笑他引来了不会对付。他招架不住,背起一筐赶紧就往外爬了,爬到一半,有人悄悄摸到他旁边,很轻的给他言声“傻仔!别跟那些人混!跟他们混上了——将来把裤衩当掉都有你的份!”声音给叶凉认出了,赶忙恭恭敬敬一声招呼“陆叔……”(西南那头有些地方兴叫老人家“叔”,尊敬。中年的叫叔,老的还叫叔,辈分时常乱套)。
“听到莫傻仔!那些都是‘馋痨鬼’!票花了还不够,还把一个月的辛苦钱都贴下去!连老婆孩子都不顾了的!你是不知道——那些妖婆都是狐狸精托生来的!你有多少心水够她们吸?!”
“……陆叔……她们也有难处……”
“你还顶嘴?!不听老姜老蒜的话到时有得你受!看你年岁轻轻也不似榆木疙瘩——陆叔给你支起个主意——耳朵放过来……就是,把那些票卖了,卖给那些‘馋痨鬼’,不多卖,五十就得!五十啊!一个鸡蛋才多少……”陆叔到后面都哑了,心碎的。他想起那“一个鸡蛋”引起的事头。
起先他也是在家享一把福的,谁知道大儿子给病上了,一病就是倾家荡产,倾了荡了完后人照样保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就不说了,为了还债连瓦房上的瓦片、横条都拆了卖去,一间好好的屋给拆成一方“天井”。你说多惨?!这还不算,底下还有两个小的要上学,一个大的等着娶老婆。钱从哪里来?养几只母鸡下蛋,下了,一个都舍不得吃,存,存到月里的初三初六初九,逢“三”赶集的时候,拿个篮子挎过去卖。卖了换点小打小闹的东西,补贴小的的学费,完了——大的那个的老婆还在梦里呢,哪里有那个余钱!那次,在赶集前一天晚上,他那老的(老婆)把鸡蛋摆出来一个个擦亮,图个卖相,到了转天大儿媳挎出去卖之前点了点数,差一个,硬说是婆婆吃的!——老的急起来吞了一肚农药——命都差点要掉!你说说,一个鸡蛋才多少啊……穷疯了,穷疯了就不是人了?谁又比谁命贵些?……
陆叔几滴老泪没声没息的摔下地,他是架不住了,放在平时死都不能在小辈面前落泪的!好在不怎么看得见。他使力咳了几咳,说,傻仔,听话,换得钱要先对得起家里人,明白莫?……
叶凉点了头,心里却有些凄惶:陆叔……她们其实真的也有难处呵……若不难到没法,谁会把自己卖出去当个“死物”任人折腾?……
因他知那其中况味,明白那要走又走不掉硬生生让人“开膛破肚”的那份辛酸。他想,能“让”一个是一个吧。
是不是觉着叶凉“妇人之仁”?好比海滩上躺了一大片被冲上来的海星,救得一个,你救得全部么?!
叶凉他呀,就是能做一点是一点的那种人,人小势微,他却不停。天性使然。
在那小煤窑呆的那一年零八个月,他月月顶着出满工,拿了一张票去换一位“休息”,他在里头坐到天亮,什么都还好好的。但是瞒得紧,人家还以为他“后来居上”,看他的时候暧昧得不得了——竟然不知不觉就花名在外了。
叶凉在小煤窑的巷道里走去七百一十天,一年零八个月的岁月,肩头、脚底、手掌上结起一层层厚厚的茧,家里往外欠的债在他的茧一层一层厚上来的同时一点一点薄下去,看看也似有些指望了。也还想再背长些,把家里的债还清了再做别的打算。
结果,没那么好。
这是把头挂在裤腰上的营生。
你们想想,这世上还有哪种职业是这样——默许每采一百万吨煤可以死一至三个人的?!把“死人”当作指标下下去,每一百万吨一至三个,超过了就追究责任,那不超过呢?不超过就没事儿!硬硬用命去换的啊!
国有大矿尚且如此,不用说叶凉那个私挖滥采的小煤窑了——每分每秒都有“死”的可能!活埋啊!水淹啊!那是种什么滋味?!
我下过矿井的,一次,根本就没到底。那时我大二,学校出面跟一家国有大矿联系好,说是放学生过来“体验生活”。我好动,什么事都爱搀和,也跟着去了。下矿前,人家是千准备万准备,说了,别怕,百分百安全。我和另三个搭矿上的电梯由个老矿工领下去。说是“电梯”,其实就是比吊车好一点儿,四周土啊石啊的看得特清楚,心里跟着这“清楚”慢慢恐惧起来,一想就想到自己在地下,结果,才下到四十米(预定是到底,一百二十米),我就哭了——觉得喘不上气,马上就要被活埋了似的!哭得“嗷嗷”的,扁桃体都给亮出来了。一群人给我哭得手忙脚乱,立马又升回去,把我放上地面。往上升的那一分多两分钟,那个负责带我们的黑脸矿工一直看着我,一脸无可奈何的宽厚——蜜罐里泡大的娃娃啊!唉!
那件事,从没人在明面上笑我,自尊上也没受什么伤,可就种下“根”了——死也不坐地铁!死也不进地下室地下车库!反正在地面以下的你都别想叫我进!谁叫我咬谁!
那叶凉呢?看看他,在几十上百米深的地底,地就是天,天就是地,没有任何保障。这样的,不出事是造化,出事是必然。七百多天过去才出事,一半造化了。
首先是连着下了几天的雨,土都下松了,有经验的都说不能下,可不是都有“难处”吗——不为那口饭,不为那几张嘴,谁来干这样的活?!窑主老顾头大肚子一腆“谁下窑我给三倍工钱!”有几个下的了,大部分还在观望。看着他们一筐筐的往上背也不见有什么事,眼热了,想,许不至于吧……又下了几个,到早上九十点光景基本都下了,剩几个胆小的几个请了假回家的。
“天”塌(那边管塌方叫“塌天”)得满突然的。那拨上来的三个人,最后一个的脚刚迈出来,后面“轰隆隆”一声,人都傻了!傻了一阵以后才想到底下还埋了十几二十个人!去找窑主,窑主跑了。那赶紧去报警,警一报,连上面都惊动了,什么——性质很严重窑主先通缉着救人要紧——上面都这样说了,那就调几架机器过来吧,半人工半机器的往外挖土排水,确定下面的人数,派人通知家属。
阿妈是“软”着过来的,一路跌了好多跌,但没掉泪——你看那些出了事故的矿工家属等在外面的时候都没有哭的,怕一哭就成了“事实”。他们就是风里雨里太阳里的站着,望着,憋着,那种煎熬,唉……
叶凉也是命大,塌的时候他已经上到差二十米的地方了,旁边又刚好支棱着一根木头,给他留了出气的孔,没埋死。人家下去救,挖到他那儿就去了一天半,一看,哟!一个喘气的!赶紧包了送上去进医院!
真是命大,就差半步啊!短了这半步就和陆叔一样,在煤堆里烂出骨头来了!
每回我听到矿难,心里就酸得不行,想着人在里面一点一点的被埋死被饿死被憋死,甚至集体被困在下面,一分一秒断了指望的,有人身上带了一枝铅笔,传着写遗书,写了放矿工帽里包着,想着人家挖到这里的时候看不到活人至少能把自己的念想带回去:老母、老父、妻子、儿女、欠了谁谁多少多少钱、家里的煤没有了到谁谁那里买便宜、孩子的学费已经交了多少到老师那里还差了多少……
你们知道吗?我曾经亲耳听到一个“出了事”的矿主跟记者说:你们不就是要钱吗?!我有!每个矿工我赔五十万!我另外再给政府三千万!别把我关进去!关进去对你们没好处!
无耻?无耻!王八?王八!骂吧骂吧骂完了照样过。我闹不清楚这个世界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是,人心出了什么问题。人命关天,天那么大,二十万至多五十万也就解决了。理由很充分啊,逝者已矣,活着的还要活,有了这笔钱,上学的仍旧上学,养孩子的可以养孩子,医病的可以医病。犯得着跟钱过不去吗?!
叶凉在医院里睁眼,看的第一眼不是阿妈的脸,而是阿妈的背。她背对着他坐着,声音淡淡的问“觉得哪里难受啵?”还没等他应,又说,这一年多你都在背煤哦?……以后这种工不许干了。要干,等我埋下黄泥洞你再去!……你阿妈这世人,心都酸没了……酸不起啦……你们这几个!唉……讨债哟!
说完,阿妈就起身去烧汤,没打叶凉眼前过。她泪湿满脸了。这个二儿的命是捡回来的,那天下窑的基本都死绝了,浅点儿的捞上来几个都烂了臭了。她亲眼见着一个,慢她阿凉半天上来的,五十多六十的老头,都烂出骨头来了,怎么认出的?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脖子上一颗大痦子!那家人哭的呀!活不下去了的才这种哭法!什么都哭完了!
什么都哭完了又怎样?!日子还要过啊,捞上来的烧了埋了,那十个八个捞不上的,炸了窑做坟埋里面,家里人领了钱,该回哪里回哪里——还要活么毕竟,难不成让剩下的人都陪着去死?!
这次的事,上面下来狂扫一气,附近的小煤窑都倒完了,镇子上的买卖渐渐萧条下来,车水马龙变做门前冷落,关张的关张,迁移的迁移,想再热起来,过个两三年的吧,风头一过,又该生了。
叶凉好了之后有到那成坟的小煤窑去上过香烧过纸,挺凄凉的,碑也没碑,以后草长起来路都找不到一条,谁还记得这里曾有过什么?
这一年零八个月就这样埋里面了,见过它的那些人和它一起躺在地底,若不是还有手上脚上肩上的茧,那七百多天的去向简直就成了谜,叶凉一阵茫然。像发梦,在梦中被日子推着往前。往前,是回沙街,借了些小本挑个小担到平山镇上去卖——那边通铁路了,人多些,卖些时令水果,杨桃、石榴、芒果、木瓜,鸡蛋,发糕,都是自家产的,卖相不太好,小,人又老实,不会学人家混秤,生意很难挣生活了。可还在零零碎碎的卖,来回来去的担着担子——赶车,把篮子举上车窗供人家挑,饭从没按时吃过,晚上回来一数,钱薄薄的,除去本,哪里还有多少……他却默默的做,平心静气的。
富而不骄易,贫而无怨难!叶凉,我不如你,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如你。所以,我服了,真的。
他干这个干了一年多,一次工商局的过来查,说他没有“卫生证”,拿起刀子就斩,把他的扁担绳、筐子斩得烂烂的,手也受了连累,斩出血了。阿妈怕了,死活不让他再去。那就在家坐,帮忙搞家事,心不在焉的一天到晚——家里面进项没了,幺弟在念专科,要钱。也是机缘,叶凉他大姐在这个时候生了个儿子,真正的大胖小子,八斤,那两个老的(公婆)喜得脸都歪了——长孙呢!盼了多少年了都!叶瑞琼拿着怀里的小家伙去谈,直截了当——搞个公家的工给我弟!搞就搞吧,不过还留着一手——我让你当个临时的!偏不让你成正式的!
叶凉就去了。四年,养了一身的病和痛。
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那个人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叶凉是不是要这么下去一辈子。多可怕。
这都不是命,那什么是命?
这是转折,一转,就躲掉了我那可怕的想象。所有的转折都值得我们放大了去看。
那个人是叶凉的学长,被他叫过的诸多学长中的一个——这有什么好说的?!
可,他是雷振宇的死党。他本来要坐飞机回北方的,鬼使神差就不坐了;他本来要坐4号车厢3号床的,鬼使神差又坐去了8号车厢5号床了。叶凉在松脂不是季节的时候要到旁边去背砖,但那阵砖厂给停了,就得了一点空,还像以前一样担个小担去卖水果卖鸡蛋卖发糕,偷偷的。平山镇本是个小站,只停三分钟的,那天却停了十分钟不止。叶凉刚好卖到8号车厢。(8号车厢的车窗可以打开,4号的不行)。然后就这么撞上了。认出来,也没聊上几句,车开了。那人回来,事情多了就忘到不知哪个角落里,大概过了有这么两个多三个月吧,两个聊电话,不知怎么的就冒出来了“哎!——我看见那个!那个!……哎!叫什么来着?比我们小一届,喜欢学长学姐的叫人,挺乖的那个!后来退学了的!你瞧我这记性!明明都在嘴边了就是喊不出来!”
“……叶凉……”
“对对对!叶凉叶凉!唉……那时老头子(王教授)怎么说的——‘岁数够了,他比我强’!非池中之物的架势!你看看现在——女儿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