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好的地方都差不多。
叶凉吃得不好意思,就在一天放工的时候拐到前面小巷的一条巷市里,那里经常有“处理”的水果,香蕉啊、石榴啊、杨桃啊,碰烂了一些的,皮色不太好的,个头太小的,一堆一堆的堆起来,前面插几个纸箱板,写“三毛一斤”、“五毛一斤”、“八毛一斤”,价钱高些的烂的就少些,也好看些。叶凉立在中间那堆挑挑捡捡,摸了半天挑出半袋好点的让老板娘过秤。
“三斤八!凑几个四斤吧!”叶凉迟疑着点了头,她随手抓了两个“四斤!两块!”
“够秤啵?……”他刚问一句便招来老板娘一阵杀眼风“不够我把我老母赔给你!!”叶凉讪讪接过,递上两块钱,走回去了。到了住处,那几个工友出去打饭还没回来,他就倒出一半杨桃来,用个盆洗洗干净摆上桌,剩下的一半挂上墙,防老鼠。结果那个晚上叶凉挨了顿训,狠狠的。由那个年纪最长的代着训,最后一句是“再买回来老子把你扔出去!”叶凉小小声说“许我吃你们的……还不许你们吃我的啊?……”
“嘿!你还顶嘴?!老子就是这意思怎么着吧!小子你赶紧把钱挣足滚回去念书!!听清楚没有?!“一屋子的人帮腔的帮腔圆场的圆场,叶凉最扛不住这种硬声硬气的关照了,心里乱糟糟的,感动感激感恩什么都有了。杨桃吃掉后他没再买,只是默默的担了一些细处的活。比如清整房子,比如收晒衣裳被褥,比如打打开水。
一个星期的安宁是足够让人自以为是的。自以为是然后就放松了。星期一那天,放工的时候其实就不早了,叶凉看看墙面,还差了一点了,就咬咬牙干完它。人都走完了,剩他一个在那里刷,刷完了从架子上下来,正正就看见一个人拐着脚倚着墙在等。
“叶凉……搬出去住啦?怎么没招呼一声……住宿也属于公司人事安排,这样不声不响的就和人家换房,是不是有点……啊?……”男人温温和和的吞云吐雾,看着叶凉一脸变了形的惊恐。
“叶凉……”他走上来了。
“往家里汇的钱还够花么?……”他的手过来了。
“我又往你家户头汇了一些,不够,你要言声……”他看着自己的身影在叶凉眼里裂成一片一片,然后笑了“没什么……就是去邮局查了查……哦,你还没吃饭吧,和我一起好了……完后再洗个澡,看你这身脏的!……”
叶凉从他手上挣开,往外跑了的,他咬着牙根喊了一声:“叶凉!!”
还跑。
“叶凉你什么都在我这里你可要想好了!”
停了。
男人信步走上来,掐着他的手“十九了吧?大人了,做事可要观前顾后!!”
叶凉那天晚上没能回去。第二天大早失魂落魄的进到房里,一屋人目瞪口呆——他一身清秀,原先洗得发白的那套军装(阿爸的)不知去了哪,脖子上挂了一个黑黑的东西——手机。
哟!捡钱啦?!人家哪里知道这里头的道道啊!就闹起来,不依不饶的,他不答应都不行,低低的辩着“不……是、是人家的……”。声音有些抖。“嘿!那原来那套呢?这样一身得花多少钱啊?穿去上工?舍得吗你!”
“……”
原来那件啊……你让他怎么说呢?说碎成一片片破布了?
叶凉丢下一句“……我上个厕所……”就进了洗手间,外面还热闹着“小子行啊!来着一个月连对象都处上了!还让人家买衣服!”
热闹了一阵,上工的时间到了,都走出去,最后那个关照他“小子!把衣服换了到点儿啦!我们先过去了啊!”叶凉没应,脑子里尽是些片段,整段的他记不起来了,比如说这套衣服是怎么上的身,他是怎么出的门。就记得那句话“……叶凉……这个你带着……有这个,方便。”他盯着脖子上那个黑色方块,盯出一阵光离怪陆,尽是那男人的声音“叶凉,我打的你可要接啊,我的,铃声给你设成《欢乐颂》了,贝多芬的那个,知道吗?”
一部手机,整个世界都成了牢笼……
这是个什么时代你们知道吗?是个摆平个把人不是什么难事的时代。只要你有足够多的钱,足够特别的手段,足够匪夷所思的设计。我用了三个足够,注意,是三个,它们是串联关系,不是并联。三个,缺一不可。
说实话,那男人要“摆平”叶凉一点难度都没有。什么都捏在人家手上呢。那什么是“摆平”?说得文一点儿就是“发生关系”,说得粗一些就是“干”。但是没有,除了手和舌头之外,都还没开始。到这里就费解了,他处心积虑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的追,追到“踏破铁鞋无觅处”这一步了,却什么都没“开始”?!
那男人在“憋”,憋着等一种东西,那东西叫“两厢情愿”。这真是俗烂的天真——天真和天真的衍生物:犯傻发痴神经那都是年轻人的专利。他已经不很年轻了,遇到叶凉的时候。性经验不会少,单看他对叶凉的那些折腾就知道。
那他那么天真的认知到底从哪里来?
他凭什么?钱?全世界都知道钱上什么都建得起来,就是建不起来“真”。个人魅力?别傻了,世界上有几个鲁宾斯坦几个范思哲?!年岁上来,皮一皱,一不小心就猥琐了。
没道理。
可这世上本来就不是所有的事都给得出道理的。
他憋着。
像是摆了一盘鲜草莓在手边,口水被记忆中的味道引得不停的冒,伸手捏起一颗,又不咬,沾点沙拉酱把手吊得高高的去“馋”自己,馋得半死不活就一舌头上去,舔出一阵骨酥,回头看看,那草莓还好好的,就是软了些。
憋他又不太憋得住,手机三不五时的响。憋久了吧,爱和恨到了那里全糊了。
叶凉的日记在1999年6月18日这天是一片刺目的空白。什么也没有。可还有什么能比空白表达更多?文字的缺失并不代表记忆的缺失,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上面白得如此惨然,就连“今天是很可怕的一天”都没有了。叶凉和白纸一同沉默。可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过,想让它自生自灭哪里那么容易?
事情应该是发生在1999年6月18日的晚上十点至十点半。在后面你们可以看到,这天对于叶凉来说是具有转折意义的一天。
南方六月天暗得晚,要到晚上八点多九点天才黑透,入暑了,热得要死,几个人塞在一间房里,喘气都冒汗,于是晃出来,穿着大裤衩大背心,抓张报纸边扇边出到外面,外面空气流通了,好歹能逮着几丝凉风,人就精神了,心情顺回来,话也跟着来。
“好哇!叶凉这死崽子粘上对象就不肯下来了!前几天也是——回都不带回的!咳!真是!你们说,他怎么就有这个心?!今晚逮住他给教训教训才行!书不想着读光顾处对象了!象话么?!”
另个半真半假的说“话不是这么讲的,大了嘛,年岁到了连骡子啊马啊的都晓得掺和,管那么宽做甚!”
“就是!小子处上了就处上了嘛!算他能耐,甭管了,不是说吗——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位大概是往自己家里头想了,连“儿孙”都给整了出来。
“嘿!那……那他可是来赚钱给他老子治病的!老爹都病得这样那样了——他、他居然有心处对象?!”
“哎——呀!心里苦的慌么!跟我们这群老头又不好吐太多,找个对象吐吐不也好么!不然还等着憋死?!再说了,那对象不定还能帮帮忙呢!”
“也是。”几个都默了下来。默着往前走,风一柔,心就软了,刚才那点话都拐着弯回到自己家——老婆啊、孩子啊、爹娘啊,怪想的!
走到离租来住那间房要远不远的地方有个小园子,树啊花啊长一些,回廊什么的建几条,遮遮掩掩,白天老头老太上这儿打太极蹦健美,到晚上,小年轻就过来了,树前草下搂搂抱抱——刺心哪,对这几个孤家寡人。可不去这儿能去哪儿呢?除了这里有点树招些凉风有石头坐坐,更重要的是不花钱,得,睁只眼闭只眼,几个人在一起侃侃就过去了。侃上半小时,把身上的汗臭晾晾干再往回去睡觉。于是侃起来,尽是侃笑话,荤素都有,图轻松。正侃到热闹的当口,一个突然缩头缩脑的使眼风“嘿!那边!后面!”
“什么这啊那啊的!直说不完了吗?”
“啧!我让你们把头抡过来!街口那头!……哎呀!朝咱住的地儿去的那个街口哇!那辆车看见没有?”
“车就车呗!没见过哈?!”
“不是!觉着……有点眼熟……你们瞅着……像不像老板那辆?”
“别逗了!老板吃饱了撑着杵这犄角旮旯里!”
“……也是……”
“嘿!嘿!出来人了嘿!俩!那高的不是老板我把头赔给你!”
打工的认老板最有眼力,一眼放过去,十有八九错不了!剩下那几个一看:哟!还真是老板!就乖了,瞪大了眼看,安静了。
嚯!还带一女的!又是搂又是掐的!这女的就是有点儿太瘦!腰和屁股都那么点儿——一块板嘛!有钱人可真怪!有钱有钱的居然找块板来“硌”自己……
哗!亲起来了都!
看看那路口——十字的,车来车往人来人去,挨着两边下去还都是些小商小贩——人够多的啊!渴起来居然什么都不避?!
啧啧啧!老板也不是什么小年轻了,还那么死皮赖脸的……几个相视笑笑,心兆不宣。笑完后又把眼睛调回去——当戏看。
这亲的时间也太长了点……
手……那手还往人家塞进裤子里的上衣上拽,拽出一个口子就滑进去了,上上下下的爬……
格他娘老子的!整个一流氓!你爱弄往家弄去!当大街上弄——有这么显摆的么?!心上一把火当时就烧起来了。是酸的。他们几个拼着血汗在外头漂,和自个儿的婆娘一年也见不上几次,眼前这个,怎么就能开着小车搂着女人当街弄?!他凭什么?!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就是“妒”。
“妒”把他们几个的瞳孔收得细细的,盯紧了那两人。
那女的终于受不住了,抖着挣扎起来,挣又挣不脱,人太瘦了,哪够得上制住她的那个啊!
挣来挣去,倒把脸甩过这边让几个伸长了脖子的人看个正着!
叶凉……嘛……那……不是……
叶凉!
这不是叶凉那死崽子是谁?!
一眼,顿时就把这世界搞得没了天经没了地义。
一群人神经断裂地看着他们的老板生生巴上他们当兄弟当儿子一样疼的孩子——一副爱得要死的样子。
什么都不用说了,两个都是他们认识的。事情的性质很快就能认定。
认定以后怎样,我并不确切的知道。
可是我有种很能让人(至少是我自己)快意的想象。这想象来自叶凉1999年6月25日的日记。
“今天回家,工友帮的忙。”
从6月18到6月25,统共一个礼拜。一个礼拜足够让人把什么都酝酿好了,比如对于恃强凌弱的想象,比如正义感,比如对这个不均的世界的一点“怨”。这个忙,帮起来就充满了草莽气。
6月25日这个下雨的夜晚,几条人影在细雨和黑暗的包裹下抄断了一个“流氓”的后路,拿麻袋套他脑袋上——“叮咣”一阵乱打!把他天日都揍出去!然后再问他还敢不敢流氓敢不敢缠人——照片底片统统给我拿出来—— 一把火烧了可没烧彻底流氓居然还留了一手黑下了一套底片那底片日后就成了祸害……
别误会,这是我的想象。想象而已——谁能阻止我在想象里痛快一把?!
事实是,叶凉不明不白的在1999年6月25日这天坐上回家的车,中间没遭到任何阻拦,一切顺利得就像一场阴谋。
回到家,阿爸已经被接回来养着了。面色上好看一些。也能拖着腿下地走几步了。应该的,看看光钱就给烧掉多少。叶凉心放下一些,就收拾东西要回学校——一个多月了啊……
当初回来的时候走得太急,好多事都没处理到。善后基本上靠了雷振宇在做。这次回去,得好好谢他,叶凉想。
回到去,想来宿舍那几个都知道了,平时太生,要问要关心又不太敢的样子,处处留小心,反倒把气氛搞僵了。也是考试周快到了,找了个温书复习的借口逃命一样的逃掉,剩叶凉一个。他在收拾床,收拾书上的尘土,收拾桌子。收拾完,洗净手,他往每个人的桌上都放了一个圆圆的石榴,黄绿色,熟了,一股青青的甜味柔柔的飘开。这是绿石榴,不同北方的红石榴——一熟就咧嘴吐出一肚子晶莹的那种,它什么都含蓄,再熟也包在里面,包了许多心事,到摘的时候,咬一口,发现里面要么熬红了要么熬白了。
叶凉拿起一只,静静的闻,怀想沙街上的水气,花香,人声。那香像清水,特别适合洗尘和发呆。他就这么呆呆的站着,有人进来了都不知道。
雷振宇第一眼见着回来的叶凉就觉得不太对。有什么东西坏在里面了。开始只是直觉,后来直觉变成怀疑,怀疑变成不安,最后一堆照片证实了一切,疯起来就不管不顾的,两年间建起来的东西给毁得干干净净。
那时还没有,还只是怀疑。他招呼他“叶凉……?”叶凉很明显还沉在沙街的岁月里,脸转过来了,却没有应声。
人是瘦了,像是给什么东西捂得提前熟了,有股不太干净的“甜”气。也是一种风情。勾人得很。于是怀疑扩大成不安。
“叶凉?”他又叫了一声。叶凉醒过来,慌慌的应了“学长……坐……”。
雷振宇随便扫开一铺床坐上去“家里,差不多了?”
叶凉点头,点得很迟疑。
“没什么难事儿吧?”
叶凉挂下去的脑袋又摇了几摇。什么都不说。
雷振宇怎么不知道他家短钱?等他自己开这个口而已。其实吧,最急的人是雷振宇,想帮,可门槛在那儿竖着呢!还不能跨过去,跨过去高门大嗓的嚷着“兄弟缺钱言一声哥给你!”那是傻子才会干的事!伤人!
不说便不说吧,天长日久的,慢慢来。
说是慢慢来,可是叶凉身上那股“甜”气把雷振宇撩拨得坐立不安,终于生出事来。
那是七月刚起头,考试周过了大半,剩一两门小的没考,人呢,基本都松下来,学生会组了个各院系间的什么比赛,时间都选在每个下午六点到七点半,太阳落了,暑气降下去,引了一大堆人过来。叶凉没去,他在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摔了一跤,“咝”着气回宿舍里想找点蓝药水涂。找了一圈,没找着,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放哪儿了,就坐下撩开裤管看看摔得灰头土脸的膝盖。
“叶凉你脚破啦?”有人喊他。之后就是蚂蝗一样的舌头和烙铁一样的手。很多东西顺着这些复活了 ,叶凉被吓得透透的,失口就连名带姓的喊了“雷振宇!”
不是学长。身份在这里破开了。
雷振宇给“轰”着了——叶凉你居然懂了一些的……这“一些”是从哪儿来的?!那么一想就了不得了,“疯”的苗头冒了上来。
那时的疯还是小疯。露声露色的那种,一点心思都不藏。几年后的疯才是大“疯”,什么都有了的男人才疯得起来的那种疯法。
那时还会觉得自己的欲望见不得人,晓得脸红。也懂顾忌,放下一瓶蓝药水和一束目光就走了。叶凉看他离开,身体一点一点瘫下来,还拼了命去说服——帮忙消毒而已。没别的了。
几天以后,就是1999年7月6日,一夜之间,照片贴满了这所大学的边边角角,铺天盖地,织就一张一点孔都不透的网。
叶凉当时就喘不上气了,他捂住心口,挣着走到人少些的地方,慢慢蹲下去。那个晚上他没吃饭,在一间小小的教室里坐得很晚。等人家熄灯一遍遍上来撵了他才出来,出来又没地方可去,宿舍——不敢回,那几个还没睡呢。就在外面转。转到湖边就有人喊他“叶凉!!”
“学长……”他不敢抬头。
雷振宇什么也不说,上来就拽住他,拖进湖边一座假山旁,一口咬住他。在吻。像要把他咬死才甘心似的去吻。
他知道了。知道那照片上的人是叶凉了——那次进澡堂,他看得一清儿楚,叶凉左乳头下边有颗红痣。还知道他身上那股甜是怎么来的了……
他费了两年时间在等一个“熟”。谁想瓜熟蒂落了,他却不是摘的那个——毕竟是年轻,忍不住就“疯”上了。这个吻吻得过狠,叶凉的魂都给吓出生天去,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