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石榴(修订版)----林擒年

作者:  录入:01-06

粉红的女式二十六寸,配上叶凉,怪里怪气的。他打扫完,已经是晚上8点多9点光景,骑着车穿过那条中心街的时候,寂寞突然就来了,是让周围的热闹给衬的,尤其看不得那一家大小抱的抱牵的牵团团圆圆的样子,一看,家的味道就要往他身上发,挡都挡不住。他低着头快蹬一气就过去了,回到宿舍,10点。把中午剩下的一点菜和馒头泡在开水里吃下去。累了。想洗洗就睡。他先拿了几张旧报纸过去把那水房透风的窗缝糊好上,糊完了再回去抱衣服,进房的时候看见一个人斜在左边的床架上,背影而已,就吓他好大一跳,定定眼把人看清楚了“学长……”
雷振宇正翻着架子上的书,听见叫,回过头来就把叶凉给看到了“怎么?没回去过年?”
“嗯……想趁这段时间挣点钱……学长也是……没回家?……”
“家是要回。不急。你哪,钱什么的……千金难买一回圆,真不回去看看?”
“……”他把叶凉问住了,不懂怎样能答得圆满。
“行了,苦处谁都有,不好说就不说罢。”
然后话就移开了。
“我看咱专业大一这一层楼就剩你一个了,大儿大三也差不多,想洗澡搓个背都找不着人!刚去了趟西边,一个星期,满天满地的沙,人都跟土一般模样了!又缺水,想洗都没地儿洗,臭着回来,体重见长——让泥巴给粘的!沾上宿舍我就满世界的找,看看有没熟人跟我一块儿,照应照应。转了一圈,点儿真背,人都回完了,正要转回去,你这屋亮了,我就进来等,得,快跟我过去吧,人家十一点停水!”
“……学长……学长……我、我水都提好了……”
“走吧!老在水房里洗,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天时!冻感冒了花钱不说你家人该挂心了!”
叶凉正给“家”缠成一只茧,这种话哪里禁得起,心里软得不行,茧上裂开一道小口,乡愁哗哗流出来,抗不住了。
“再说现在人走得都光光的了,又是这点上,我跟你保证——进去以后人不会超过五个!走吧,权当是帮我个‘痒疯子’的忙!”雷振宇边说边上去替他收,收衣服,收桶,收毛巾,收肥皂,收完人他就拖着走了。
一闪眼的工夫雷振宇就把两张澡票交到门口大爷手上,早就买好了的,要不然快也不是这种快法。叶凉扁着脸,几次想走出去问问他能不能退一张,动都还没动就给雷振宇一句话给泼了“交出去的澡票就不能退了,你没看见他旁边有个盛水的盆子啊?票往那里一扔就泡化了。”
五毛钱,那还给他好了……叶凉想。
嘴都还没张又让雷振宇一句话堵在喉咙里“人不多,你看看,连你连我才五个,那几个都快洗完了的。这也没什么,不就是洗个澡吗?干吗弄得那么别扭!行了,大方点儿,我先进去打肥皂了啊,等会儿帮我个忙,把那几十斤泥给我剥下来!”说完人就溜溜几下扒干净,进去找个水大的喷头站下了开始洗头打肥皂。
叶凉别扭着,磨蹭着,最后穿了个四头大短裤,圆口大背心进去。瑟瑟缩缩往最边边的喷头上一踩,水劈头盖脸浇下来,忍不住打了个抖。唉,进都进来了,不能浪费的……他想想就慢慢的往桶里摸肥皂——这块肥皂用着洗头洗脸洗身,两三个月了,现在挺小的一块。他刚抹了没几下,飞过来一个东西,他手忙脚乱的一接——是瓶洗头水。“用吧,老用肥皂伤脑!”他挤出指甲盖那么大一点,搓匀了往头发中间放。“我说!你也舍得点儿!要是那帮土匪(雷的死党)早挤掉半瓶子了!”雷振宇隔着水朝他喊,他不做声,轻轻把瓶子放回架子上去。“哎呀!我说你!”雷振宇“啪嗒啪嗒”就过来了,抽出架子上的瓶子先往自己手心抹,抹完又往叶凉头上抹,把他浑头浑脑的揉一遍。你看,多正常的一个场面:师兄照顾师弟,又热心又干净,半点问题没有。
“怎么?洗头水迷眼啦?那你闭着,我帮你弄。”然后雷振宇的手在叶凉的脑壳上上下下,热水把什么味道都蒸出来了,看它这一气猛浇——叶凉穿的那四头大短裤和圆口大背心就没什么用了,实际上,哪儿红哪儿黑看得一清二楚,光着倒还坦荡了,这样,衣服贴着皮肉勾勾缠缠,怎么都清白不了。
“好嘞!我再打遍肥皂,你就过来替我搓。”雷振宇忙完他又过去忙自己,叶凉站在喷头下面,脸红得不象话,一半给水蒸的,一半给羞的。他们家从来都是单人单洗,各洗各的,别说是个半生不熟的人了,就是阿爸,他长这么大了,见都没见过他裸的。怎么都别扭。他把自己背过去,让水挡他红得不象话的脸,一点没注意到,水已把他弄得不清不白。有目光剪去水的边边角角把中间那个不清不白的人看得一清二楚。都有点不太正常了。某些东西从那刻开始倾倒。说实话,已经不安全了的,叶凉他钝,脑子里不长这根弦,非得等到那个时候毫无防备让人给吓得透透的才醒。
澡堂里另个人也洗好出去了,就剩他俩,雷振宇把肥皂打好,喊他“叶凉!快帮个忙!”然后就把一张后背露给他。
“……”叶凉抿紧嘴唇,把个酒窝摆出来,愁到不行。
“嘿!没时间别扭了!你看看墙上的钟!差十五分停水!待会儿水一停顶一身肥皂洗都没处洗!”
正好老头儿过来探头“哎!我说你们两个!掐着点儿啊!十五分钟后停水三十分钟后关门!”雷振宇把他拽过来,搓澡巾拍他手上,叶凉脑子还没怎么转过来,手却开始动了——他平时擦窗啊门啊擦惯了,有点儿条件反射。
“搓过来点儿,肩头下……哎,对喽……稍稍再用点劲……得,赶快点儿,你擦完咱们道倒个个儿(轮流)……”叶凉没工夫答应,就当份工,用劲搓,权当手底下是块带点弹力的玻璃,其他感觉什么的先丢开,半点折扣不打的搓过来搓过去,搓得手底下的皮皮肉肉一阵服帖。叶凉搓得那么细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故意拖时间,拖掉那十五分钟就什么个都不用倒了——现在他都别扭得不知怎么别扭了,再倒个儿——还让人活不让?
老头儿拿把扫把进来收尾了,顺便赶人。他们两个提着桶出来,套好衣服,擦干头发,脸色就正常些了,一路吹着冷风回去,那晚上就这么兵荒马乱的过了。
那天晚上应该是兵荒马乱一番就过去了的。本来是。谁知道雷振宇那栋宿舍暖气会坏了呢?热水进不来管子里,暖也暖不起来,这样的天气,冻死人的!然后,管宿舍的把那里十几个人放到离得最近的一个宿舍楼,让他们先到有人的房间里凑合一晚。雷振宇笑眯眯的抱着个被子就过来了。敲叶凉那屋的门。叶凉累了,刚才又耗了大段的心力,沾上枕头就着,都梦开了。敲门声先是进了他的梦中——他在梦中站在家门口了已经,伸手“咣咣咣”的敲,好久不见有人出来开门,再看看门边,到处是草,疯着长,长久不见人气的样子,然后他就哭了,出声的哭,边哭边推门想进去,怎么都推不开,地下陷开一个洞把他一起陷下去,接着他就吓醒了。枕头湿了。他边蔫着撑起来边说服自己这是梦,而已。敲门声却从梦里穿透,还响着。弄得他差点分不清楚这是梦里还是梦外,幸好那声音执着,一下一下把梦的墙壁磕破,于是叶凉他晓得了:有人敲门。挣起来开门,看到门口的人望着他笑。
“没法子!暖气坏了,舍管让过来这边凑合,放我进去吧。”叶凉“哦、哦”着把他让了进来。
雷振宇就在叶凉对面那架床把铺盖翻好躺上去。也晚了,灯一灭就四处黑,杨树秃着的枝子在窗帘上飞,起风了吧。房里被屋外的风声弄得悄没声息,他们俩谁都以为谁睡着了,但其实都还大着眼睛看着窗帘上飞舞的枝子。叶凉让那梦里的草闹得凄凄惶惶,轻声轻气的翻身,侧来侧去都睡不着,脑子里乱着呢。怕,想哭。雷振宇早就听见那床细细小小的声气了,知道他碰到结,乱成一团疙瘩的人才有这动静,想帮他一把,就问:“叶凉,着了吗?”
“……没有……”
“那,聊聊吧。聊你家,不然聊我家也行。”这话就有点深挖的意思了,他明白叶凉这人“浅”,结大多是由“家”由“年”引起的,大小也是种“病”,不说开好不了。
叶凉闷了好久才出来一句话“……学长,我刚才做了个梦……”他埋得太深太久,寂寞和向人倾诉的愿望像梦里的草一样疯长,得了一个机会就争着要溢出来,可是,太多了,头在哪里都不知道,他这句话和下句话中间就隔了好长的沉默。雷振宇也不急,由着他。这一点雷振宇真的特别会做,会“疼”人。你想到哪,他就“贴”到哪。你想说,你需要说,好,那他就静静的当个倾听者。
“我梦到我家到处长草,人都不知道去了哪……我进不去……然后……”叶凉颠三倒四的说着,又压抑又痛心。
“你家在哪儿?”雷振宇看他说不下去了,就把他往别的路上引。
“……西南那边的一个小村……那里很山的……”
“深山出俊鸟啊……”雷振宇嘴里不说,脑子里已经接上茬,出来这么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很不庄重的,至少不适合这么个场合,他自己都觉出里面有把调戏味儿了。不想承认罢了。
“村里有条街……叫沙街……我家就在沙街上……赶集的时候阿妈会把鸡蛋挑过去卖,卖完了再挑点盐啊油啊回来……”
然后又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沉默,他还以为他睡着了,轻轻抛个问话出去探路“那,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呢?”
“……下面一个阿弟,到县里念高中了……上面一个阿姐,嫁人了……阿爸身体不好……家里都靠阿妈……很辛苦……”他的话平淡到无味,连叙述都是。其实,那是感情深到极处反而耍不开色彩时才会出现的平淡。它和一个人的平常生活已经融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激烈不起来。
你以为雷振宇为什么敢那么肯定叶凉他跑不了——他的肯定和自信就来自那个晚上啊。
那个晚上,他把叶凉的根啊底啊都挖出来,什么都知道了什么都算到了。他才是收获最大的那个,你说是不是?只付出一个晚上的睡眠就能把一个人的根底搞清楚,值。
其实叶凉说到半路就睡着了的,他把该倒的东西倒出来,人整个就轻松了,不知不觉就掉进了睡眠里。
第二天早上叶凉起来的时候雷振宇已经起了,笑笑的问他“早饭哪儿吃?八点啦,食堂关了的。”叶凉抬眼看钟,沮丧了 。慢慢套好衣服,他轻声说“学长……昨晚累你没睡好,早饭我请……去东门好吧?” “行。”雷振宇就等他收拾,收拾好了两人一同到东门去吃早饭。卤豆腐和油条,豆腐是大海碗的,稠,油条也是蓬蓬的实在。吃完出来叶凉就直接去打工的地方,今天接了个散客,早上九点就得过去,一直要忙到下午。他房间的钥匙给了雷振宇了。因他说他今天要回家,得把铺盖整好,放回去。
叶凉下午五点半到的宿舍,上门口舍管那里去问有没人把109的房间寄在他这儿,老头儿拿眼瞟他一下“没有。” “没有?”他眼睛大了大就往里走,结果门没锁,一推就开了,一看,雷振宇居然还在。
“哎?学长?你不是……?”
“等你啊。”
“什么?”
“我说跟我一起回去过个年吧,你没见过,北方这头过年肯定和你们不同。快收拾收拾,我舅的车要到了。”
叶凉还在错愕,等他回过神来,一口就回掉。他死也不愿去的——年在中国就是一个特别私秘的节日,什么“团圆”,什么“喜庆”,什么“热闹”,全都和“亲”有关,你一个陌生人在年里过去算怎么回事儿嘛!
不过叶凉想来搪塞拒绝的理由都特天真破绽特多,一戳漏一片。他说,学长,那个……我还是归人管的……不能不说一声就走吧……又说,我的书没读完论文没写完……说到说不下去了就犟着,头上顶起两只角来。
“叶凉啊……”雷振宇轻轻一声叹息“你长大了,该懂事了吧……你妈妈供你不容易,去吧,去好好过个年,照几张照片,寄回去,让她知道你也是有朋友有照应的,别再让她操心了……”
一句话。一句话叶凉就垮下去了。眼泪被他咬死在嘴巴里,要不早就掉了。
很顺利的,雷振宇就把叶凉给牵上了车。
雷振宇家那头民风豪爽,人领到家都不当客人看,当家人看。一点不客气。长辈的看你吃得小里小气,玩得放不开手脚,就要长声大气的上去训你,当自己孩子一样训,也当自己孩子一样疼。都是些直来直去的好人。叶凉在那里给训掉了不少小心,从拍的那些照片就能看出来——有头上被扣了窗花扒拉下来的时候抿嘴笑了的;有吃年糖(年二十八那天封灶王爷嘴的糖,特别粘)给粘住牙,使劲挣开的时候一不小心给偷照上的;有摆了满桌饭菜大大小小团团坐在边上守岁的……其实,照片里最大部分的,是雷振宇霸里霸气的搂住叶凉,笑得乱七八糟的那种。
说是去两天,去了就由不得你叶凉了,过了元宵才放他回来,临走的时候长辈一人堆一个红包,捂得死死的不让他放回来,上了车打开一看,看得叶凉心惊肉跳——都是些五十一百的!回去以后头一桩就是把钱全存进个新折子里,想着等雷振宇回来还给他。然后就是往家里写了封长长的信,照片全都塞里面,重重的,又寄挂号,邮费就花了叶凉有一顿。
那些照片的去向约略可以想象。先是在各种车子上颠簸,一个月后七扭八拐的到了阿妈手上,她拆开,晚上在灯下眯起眼睛看(眼睛已经有些老花了,手把照片摆远,眯起眼睛才能看个七八分),看出一气宽慰,然后拿了给周末回家的幺弟看,给亲朋看,给邻里看,多少都有点得意,也像是捞着了在这山村里做人的一堆资本——拣了几张贴在墙上,剩下的都仔细包好放好。这的确是种资本。山里人都觉得书读得多的人出来就要做“官”,官管民,大人一头,于是心里生出许多敬畏,怎么都客气几分。直到后来,叶凉中途退学,官不官,民不民,人家觉得受了戏弄,嘴上不说,脸上已经是不好看了。阿妈也知趣,照片渐渐从墙上消失,再来,到她家的人都注意到,原来的位置上是一张俗艳的明星照。理亏似的。它们正好是一场灾难的反面,很甜的东西定格在上面,和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混在一起,变得甜不甜,苦不苦,辣不辣,且时刻在提点什么,凸起一快,让人的心平不了放不下。那,还留它们下来做什么?我想,叶凉在回家以后,对这些,最有可能的处理办法就是烧。毁掉它们,看不见了就好受些。命运是种不可抗力,在它面前你只能毁毁一些杂碎,无痛无痒的,什么也改变不了——更改、恢复、重生,这种的,只能是想象,在“既定”的灾难面前,谁都无能为力。
我们用“突如其来”来形容灾难,那里面充满了速度和力度。且不可预知。叶凉安安静静本本分分的在积攒下一年的吃穿用度,一分一分一分,很踏实,工作——听课——读书,简单又圆满。灾难来袭之前一切都有着平静的表象。
一个电话。
1999年5月10日中午十二点半的,一个电话。
找叶凉的。
叶凉上了快两年学,那是唯一一个打给他的电话。他试探着“喂?——”了一声,那头就有响动,爆发式的,过了好几秒他才反应过来——那是哭。
“阿……阿妈……?”嘴巴说的同时,心里已经在否定了,长这么大他一次也没看过阿妈哭,印象已经塑成,他的阿妈是心硬如铁从不掉泪的人,掐掉了画面,所有的色彩和质感,单剩声音,事情不象是真的。可是那头的人一直叫他“阿凉阿凉阿凉……你……快回来……你阿爸他不行了……”
叶凉不会动了,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已经死在那里。他想走,脚却不听使唤,他想张嘴,嘴巴冒出来“呃呃”两个单音节,然后就什么都不是了。
电话挂掉,他往衣柜里掏存折,向外跑,外面是大日头,北方五月里罕见的高温,太阳是白的,他瞪大眼睛往一个方向跑,却不是去银行。
他往雷振宇那里跑。
在这乱了套的世界乱了套的时刻乱了套的一切面前,书是死物,救不了他的,他能想到“活物”只有雷振宇。信任,在叶凉那里不是那么容易养成的,一旦养成就根深蒂固、枝繁叶茂。信任,以及由信任而起的依赖都是烫手山芋,至少对后来的雷振宇是这样的,他疯起来的时候首先要坏的就是这些信任——那你有听过破镜重圆的吗?碎了就是碎了,补不上,补上了也成不了原来那个。不过,让雷振宇疯的那根导火索还没出现,他还小心的揽着那些信任和依赖,揽得很幸福。幸福到有很多感慨。
推书 20234-01-08 :[网王]话中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