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凉挺好骗的其实。一听见“老师交代的”就安定了。默默接下,打开饭盒,火腿丁、蛋碎、胡萝卜丁、牛肉丁混在饱满的饭粒中间,看起来丰满富裕却不夸张,是在底气里的殷实。看他吃得小心翼翼,雷振宇嘴角又弯起来了。真是不辱使命。看看他不动声色的聪明吧,各方面都照顾到了。可说实话,他的聪明有时挺让我胆寒的,这种聪明,到了“疯”起来的时候是会不择手段的啊!
那天其实是轮到雷振宇包干叶凉的伙食,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他完成得出色,有点儿神不知鬼不觉的,那几个学长叶凉都给认着脸了,看见就跑,只不躲雷振宇,一伙人一致认为雷振宇这小子行!有一套!就把“担子”放他身上了,说好钱大家分摊,集起来拍到雷振宇手上的时候他们多少有些不服气:一顿你能整着他,两顿三顿呢?就不信你往后都这么顺溜!
人哪,最怕的不是别人始终高你一头,而是某天“别”的一下,一个跟你一路的猛的窜上去了,把你撇下边,修养好些的就惊讶,稍为咬牙的就不上道儿了,差的就像他们这样,抱着膀子不知不觉中把好好一个“希望工程”变做一场酸不拉叽的“看好戏”。雷振宇也不做什么反应。聪明的人在这时候都不该有反应。钱收下,路我给你通到罗马就成了!
再说,对叶凉,有谁比他看得更细?这些就是“依凭”,没有“依凭”的聪明是“耍”出来的,没大用。他拿书做“依凭”,一点就点中叶凉死穴。间隙他很会拿捏,隔那么两三天,吃的东西就更是了,都是价位偏低但内容实惠的。开始是,雷振宇留意到叶凉一篇论文发在系刊上了——这在一般时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事儿,系刊而已嘛——可撂在那个段点上不就是个机会吗?于是特意挑个将晚不晚的时间碰见他,把巧合弄得跟真的似的。那个时候食堂里的窗口都关了的,再说说自己还没吃晚饭,正好,边吃边谈,然后领了人就往学校东门那条街走——街上的摊多是些“流动人”摆的,出不下大本钱,加上地方局促,只几张小桌小椅放在那里,卖起来就便宜了。叶凉对这地方亲:有一段他常来,因馒头价比学校的还往下。他到了这里挺放松的,谈的时候话比平时多了一点点,且,他又是那号认真得不行的人,雷振宇到结帐那会儿都用话架着他,脑子没余裕,吃完出来还谈,谈着谈着就回去了……
光这篇东西就够他们讨论几次的,之后呢?只要话还缠在“书”上,就不愁没材料。后来“开始是”就变成“通常是”了。到变成“通常是”的时候,雷振宇就渐渐留小心,他看出叶凉已“吃”得不好意思了。于是,在某顿饭进行到付帐的时候,他也让他掏钱包,只等他要把人民币交出去的时候,轻轻一挡“你有打工吧?现在是月中,月底领了工钱再请我得了。”有这一句话垫着就平等了。平等才能让人安心。叶凉就不再动作,一心一意的等着月底。
叶凉的工是不久前找到的。找得很辛苦。沿着一条大路一直走下去,一家一家的进,然后一家一家的问。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这样做过,但我切实的知道,我不行。我的头“高贵”得不得了,让我低下来去求去折腰,完全不能想象。所以我说难。
叶凉他可以谦卑但尊严的活着。这就是我最服气最欣赏的地方。
每个礼拜二下午五点到晚上八点、礼拜六早上七点半到下午六点半、礼拜天下午两点到晚上八点,叶凉去工作。他是保洁工。公司按钟点派人去雇主那儿清理。多数时候做高层楼面清洁,挺危险的,二十多三十层高的楼,人坐着绳子从上面垂下来,命就系在一根几股麻绳捻就的绳结上,一疏忽就万劫不复。照说叶凉是个生手,没有干高层清洁的资格,可人家看他“便宜”呀敢干呀——合同上把责任撇得干净着呢,摔死摔残人家不负任何法律责任(那时还没有“事实雇佣”这一说,合同白纸黑字,钻法律空子钻大发了!)。
他本来有很多做轻工的机会的,家教,销售,不行派传单也好。可他做不来,怕生,口木,内向。宁愿对着这些死物,省心,不熬他。叶凉就那样挂在高楼外面,一层一层的擦下来,大冬天里也满头满身的汗,浑身粘腻,身体都重了一圈,累个半死回去就只想洗。
洗澡却着实让叶凉犯难,澡堂每回五角,他舍不得,来了这么长了,他一直都是拿着个塑料桶从热水间里打半桶热水提回宿舍厕所或水房洗。那时,这学校还没把热水管子通到各宿舍去,想打热水的都要走好远到那边,他累了一天,脚酸手乏,提到半路就要歇几次,歇的时候他抬起头眼睛瞪得大大的,去找天上的星星,结果没找到几颗,他就直起身子把桶吊在手上回去了。澡堂他其实是进去过的,一次,半只脚。那次热水没了,他难受得坐立不安,咬咬牙拿上五毛钱就去了,正好把半只脚放进去,帘子一掀他就傻了——一堆的人肉!黑黑白白,大大小小……
叶凉他一直特天真的以为澡堂应该是隔开的,有门的,像厕所,根本不是这样,一眼过到底,十几二十个喷头之间坦坦荡荡。他吓得把踏进去的半只脚收回来,退出去。那次以后他再不敢过去,天气越来越冷,还在水房或厕所要冻坏的,洗一次就一连串喷嚏了,可他不去就是不去,咬牙硬挺着。那两年冬天,经常可以看到一个细细瘦瘦的,提着大半桶热水走在校道上,红着脸,埋头走得很快,这样一来人家就只能看到个盖住了眼的眼皮,双得特别厉害。
关于北方的澡堂,真是让南方人特别无言的一件物事。
我刚过去上学的时候就有风闻,可头个星期在酒店里住着,标准间三床配单独卫浴,水龙头里流出来的都是温泉,什么感觉也没有。爸妈回去以后刚过一天就不行了,在家有每天都洗的习惯,收拾好东西,拿学生证买票进去,进去后人就不清不楚了,白茫茫一片——天老爷!世上居然有这样的地方!无数个感叹号之后人出来了,白白浪费一张澡票!主要是矜持,觉得这么一大箩筐人裸着身子挤来挤去太不象话!回去以后去提水,把自己关在厕所里臭着洗——这样矜持才不会洗掉。现在看来,就是天还没到冷的时候,天冷起来厕所冷风飕飕的,冷死个人!矜持在这当口显得狗屁不通!又进去了,有一有二就有三,适应以后居然还有余裕四处观察起来,看着一些人劈开腿彻底把羞处露出来洗,还是有那么一点无言——这就没办法了,我神经就只能粗到这程度,再多就会过头的。叶凉和我不同,经济问题是一方面,南方人的习惯是一方面,1997年9月2日下午发生的事对他还是有影响了的,他的害怕不干不净的跟着他。那些害怕是肉体的害怕,精神或者说记忆可以有选择,实在不行了可以失忆,整个的删掉。肉体不行。它忠实记录着人一路行来的所有,想逃都逃不掉,它引出来的东西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它甚至会驱使大脑发出某些指令,或趋或避。叶凉避开澡堂,打一壶热水,等到夜深沉、没什么人在水房活动的时候,把那里的灯拉了,窗口关上,门掩着,不那么太冷的样子快快洗一遍就了事了。
我真怕叶凉这样洗迟早得把“万一”给洗出来。
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啊。
事情发生那天叶凉上了礼拜六的班,六点放工,老板让会计把每个人的工钱都装一信封里,点着名字去领。他把他的那份打开一看,三百,人就激动了——还不太够一个月呢!居然有三百!高兴坏了。好死不死的脸上憋出一个带生的笑来,头低低就往学校赶。他记着呢,请雷振宇的客。请完客,留完伙食,他要把剩下那些往回寄。晚上回去打个电话细问问阿妈家里头的地址,别错了,他想。
那天也是,往前那么多个礼拜六雷振宇都早早就出去了,这个,他居然在。叶凉敲门他去开的时候闻到一股汗味儿,接着就明白叶凉来找他干什么了。他笑笑的听他千难万难的邀请,听完就披上衣服和他出去了。
还是校东门那条街,吃的是面食,炒两个菜,白菜肉片、清炒土豆丝,一共是六块五。
吃完其实就不早了,两个人却都没有直接回去,又谈上了,还是谈书,叶凉那个晚上高兴了话就多些,但多数时候还是雷振宇讲,他听。他们不远不近的并着走,绕湖走了几圈一看表,快十一点了。就散。叶凉回去后往家里拨电话,牵牵扯扯的说完,要下地址,挂了。回到宿舍,静悄悄的——这宿舍里六个有三个是本地的,逢六日回家,最近的那个基本不怎么往这儿沾,就是睡个午觉而已,还有两个到这时候一般都有节目,通宵是常事儿。叶凉总是被剩在宿舍里的那个。
下午太高兴没觉出来,现在静了身上一阵阵发粘,他把桶拿上走往热水房,去的时候是小跑去的,那里十一点半关门停水,已经十一点十分了,跑到就二十,接水,刚接完人家就开始往外轰人了。他把桶吊在手上,回去的时候走就走得慢了 ,还不时歇两下,拿眼睛往天上找,这城市污染不算轻了其实,水里头的漂白粉味他到现在还没喝习惯,树少,空气、水都带着颜色,哪里找得到什么星星。他就是趁晚上没什么人的时候把头抬起来,仔细看看这个世界,没别的了。
宿舍到这个时候基本就没什么活动的了,出去的出去,没出去的也睡觉睡糊涂了。叶凉把水提到水房,窗户关上,衣服放好,灯拉了,门掩好,开始洗了。洗到快好的时候,就有人推门进来了,把他给吓得差不多。也难怪,他在这儿洗,这么久了都没撞见过什么人,因这宿舍里有四个水房,余裕着呢,他挑的是出水最小人最少的那个。
门被推开以后,光就爬进来了,叶凉还不适应光,那人还不惯黑,过了一两下都看得见了——原来都是认识的。
雷振宇。
叶凉。
你说这么些事怎么就巧到一块儿去了?雷振宇住的是老宿舍,傍晚开始停水预备明天修管道,他回去以后收拾了一把手脏着,去洗,水管咕嘟几声不见出水的,他就往外走,带着块香皂,找了个最近宿舍的最近的那个水房就进去了。然后,就这么不尴不尬的。
雷振宇就站在黑暗里开水洗手,想弄个笑话出来,可是又觉得不妥,他知道叶凉是开不起玩笑的,于是就平常下去“怎么不去澡堂?在这儿洗当心感冒,感起来可不是一两块钱就能过去的哦。”他眼角的余光把叶凉飚红起来的一张脸给看到了——怪有意思的。再听他小小声说“不习惯……”他就想笑,一不小心就把对面那个人影给看得过分仔细了。
身上比脸白那么一点点。冬天一到就能把人捂成这样。夏天在他短了一截没遮到的脚踝那里留下的痕迹都灰飞烟灭了,白得有些浑然一体,像个人造光源……
雷振宇这把手是洗得太久了些,叶凉裸着,冻出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来,他一下一下的偷瞄对面,看他洗好没有,根本不晓得对面也在看他,实在受不住了,他低叫一声“学长……让、让……我……拿下我的衣服……”
原来整间水房只有入口左侧有个木架子能放衣服,雷振宇正好堵住了。他听见,往旁边挪一挪,边笑笑的看他手忙脚乱的往身上套,边说“记得上澡堂啊,下次……”。
叶凉胡乱答应着,拿起水桶就往外逃。
九月、十月、十一、十二、一,一月一到,年就近了。年之前,学生也有学生要过的年关。考。平时是不怎么考,都大学了嘛,爱学学不学拉倒,年前一考,死不死就那么回事了。考试周来临之前那一两个礼拜,能把心归下来书钉进脑子里的地方都人满为患了,老图、新图、主楼、电教、一教、二教、三教、阶梯,就连学生会旁边那间没暖气的小教室都有十几个拿了“暖手宝”的坐了进去。枕戈待旦。到处都能看见眼圈青紫蓬头垢面的家伙,他们早六点在老图门口排起长队(那是全天开放的,得一个座位可以占一天),拿借书证去换,一人一个代书牌,百十个座位眨眼就没,拿不到的连叹气的时间都没有又奔往别的地儿了,手上抱本书,瞅见空的往桌子上一扔,——占座儿!占到的就可以回去吃饭了,没占着的接着跑,跑到有为止,人上人下的,互相递个信儿“XX满了,去了也白去,XX还有位子赶紧过去”。囫囵完早饭,脑子都还没醒过来,书钉来钉去还在那几页,于是着急,满脸的强迫记忆。两个考试周有如地狱一般,再碰到些难缠的科目难缠的老师,那人都可以“梦游”了——走着都能睡着——没办法,被“当”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想到被当以后的重修,和低自己一级的弟弟妹妹们同堂上课,人家亲亲热热喊你“学长学姐”或是“师兄师姐”的时候,听着就别扭,像意有所指。面子问题,大意不得。还有大一一班菜鸟,来这儿之前在自己地方上都是拔尖人物,自尊心给老师学生养大了,别说被“当”,“垫底”都够他耻的!于是,这大学里几千号一到四学生大两个考试周渲染得愁云惨雾,空气里都能看见一点儿眼圈的青紫色。
可时间毕竟是用来过的,那两周再艰难也就是些分分秒秒,三百多小时罢了。考完就阳光灿烂,解放区的天果然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很喜欢——你以为他们是怎么撑过来的,还不是头晕脑胀的时候想入非非:等考完了老子怎样怎样……!狂欢的计划早早就拟订出来单等考完那天付诸实践。有恋家的,考最后一门的前一个晚上就把包袱拣好了,写完,交完,书一拽,攥上包袱就跑。也是,年味儿一天一天浓起来,这城市里披红挂绿的地方一天比一天多,把人埋在心里的家的种种好处都勾起来了,一丝一丝的,心痒,脚下生风,背上长翅,恨不得一头扎回去。回家路上连做梦都是香气扑鼻的八宝饭、粘粘糯糯的年糕、父母烧的好饭菜……
叶凉不走。来回路费是个坎,更牵心的是家的“味道”。家里每年在年二十二的时候要去扫祖坟,摆好酒菜拜拜完,就请香。(老人入土以后在坟边上种点艾草,拜完了收干净,又埋一些待来年。收艾草不说收,要说请,以示尊敬)香收回来以后,挂在门两边,佑平安用,艾草的气生生的,满屋都是这味道,从他记事起就陪在他身边,它和家是勾在一起的,闻着特别安全。离家的人就这矛盾,思乡又怯乡。叶凉怕往家里一走,被家的味道一搂一抱,脚下就要生出根须来把人给扯住,分不开离不掉了……
电话他是事先给家里打了的,告诉说年不回去过了,寄了点钱回去让阿妈记得查收,领出来买点儿需要的。阿妈在那头静了好久,话筒里“嗤拉嗤拉”的,最后才说:“钱你不准寄回来!……年那几天自己加点菜……不要舍不得吃,家里的猪前几天刚出栏,有钱!听见啵!你敢寄回来我就拿去丢掉!”叶凉眼睛湿湿的,一不小心就把表盘上的数字给模糊了,那天的电话打了有十好几分钟,身上的钱差点不够付。
学校里的人一天天少下来,每年总有那么几十个学生回不去或者不回去过年的,食堂、澡堂和主楼还为他们开着,只是图书馆闭了。叶凉有些痛苦,因他从图书馆借出来的那五本书都看完了,翻来覆去的看,字也熟句也熟,精力集中不起来,一不小心神就走开了,走着走着寂寞就从两边爬上来,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出去走,早早的起来,去东门那路早市去转,那时夜长昼短,天麻麻黑,人脸都看不清楚,只听他们说话,讨价还价,家长里短。什么都不买,就是热闹一阵就回去了,回去坐到下午他才开始忙——他想把下一年的学费和伙食挣出来,多接了一个工,年尾了,这城市里不少家户要清整房子,都不想自己动手了,花点钱找人来扫,自己在旁边立着看,指点指点。叶凉他肯花力气不打折扣,少言少语不会争,给多给少都不嫌,人家就热看他,介绍着让他去,活儿倒是不少的。他算了一下,除掉给家里寄的,自己的伙食,平常的一些零散小用,存五百多六百该是可以的。好好干,明年九月就可以不用向家里要了……
叶凉盘算着往宿舍左边的车棚走去。他有辆自行车了,是明年要毕业的一个学姐送的,那学姐在家那边把工找好了,年一过就直接过去上班,学分是修完了的,论文提前交了,就等答辩的时候才回来,用不着了,就送他。他爱护着呢,找了机油把每个结口都抹了好几遍,放也专门找遮阳避雨的地方放,一般时候还不太舍得骑,只是雇主家里实在远得没法的时候才蹬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