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中午,雷振宇就是在感慨,门都忘了关。然后,叶凉站到了他面前。叶凉说,阿妈刚才打电话来……我阿爸他,不行了……说完以后整个人一片空白,那种空白是很可怕的,都没有人气了。雷振宇上去就拖着他往外走,他脚软,往下跌了好几次都给雷振宇架住了。两个人一路上都没有话,坐上出租车,去机场,买飞机票,飞往离他家最近的那个城市的,三个半小时到,换快巴到县城,七个小时,坐上三脚鸡(三轮车)到家, 一个半小时。距离在生离死别面前无限延伸。雷振宇拿着买好的机票站在叶凉面前,叫了他几次,把登机时间念了三回“下午三点”。然后牵着他去办登机手续,两点。办完两点十五,雷振宇把他送到安检口,从这里,他就得自己过了,不管是安检口还是生离死别这道坎。快排到他了,他突然来一句“学长……我怕……怕见不到我阿爸最后一面……”雷振宇把他摆到自己面前,狠狠看了他一遍,手圈上去,把他压进自己怀里,嘴巴靠在他耳朵边,说“叶凉,听好了,你现在什么也别想……回去,真正有什么的时候,你记着,你记着啊叶凉,多想想活着的人……”
叶凉回家的那条路,用长度来衡量,是三千多公里;用时间来衡量,是十二个小时。我不知道他在这三千多公里十二个小时中会想些什么,或是脑子乱成一团什么也想不了。生离死别,痛入骨髓的。我没有过,哪里能感同身受。
风尘仆仆。叶凉被一路风尘磨木了一张脸的时候,他摸到阿爸那间,都还没推门他就透过玻璃瞧见了,阿爸瘫在病号床上,鼻子里插着管子,手上扎着吊针。“阿爸!”他不出声的喊了一句,明明痛到极点,泪却出不来。阿妈守在床边,趴着,估计是瞧了几夜的针水,把人和心都操垮了,垮到黑黑的睡眠里头去了。母子连心吧,叶凉不出声的那一喊阿妈居然就瞪开眼睛直看过来了——“阿凉……”,她也是不出声的一喊。这对母子隔着玻璃对望了有一歇,把对方眼里的灾难、对灾难毫无准备的恐慌看得一清二楚。灾难在四周流淌,一路淹上来,推着他们。阿妈从床边站起来,拖着脚走向门边,叶凉把手伸向了门把,两人都轻声轻气的,门一开,一下就没了阻拦,快两年不见了,彼此看着竟有些陌生——阿妈居然老成这样!是被这两年的岁月催的,还是一夜白头?……
然后叶凉就哭了。站在那里静静的哭。一点儿声气也不出的,光掉泪。
我们对哭有很多形容,什么号啕大哭,什么梨花带雨,什么呜咽,什么凝噎……人走到今天这步,哭看得是不少了,不然哪来这么多说法?可我觉得没有哪种哭法比得上叶凉这安安静静的一哭。真正惊心动魄。那要把人伤到什么地步才能哭成这副样子啊……
相比之下,阿妈倒是平了很多。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盐巴,多走了几十年路的人,压得住。她把叶凉引到门外,嘴说起来,眼睛却没离开过病床上的阿爸——这时候的恐慌与煎熬是多吃了多少年盐巴多走了多少年路都压不住的,一处一处悄悄显在她脸上的纹路里,把说出的话都夹得失了头绪。话主要是说钱的。家底已经空了,四处向人讨,漫天许愿赌咒,可人家不愿就是不愿,你又能如何?
“阿妈啊……本来是不想说你知的……实在是找不到路了呀……”她话里面的苦是“跑”出来的啊。想到她一个人奔走在大大小小的路上,满心凄惶,连个商量的都没有——这简直能把叶凉伤死!他张口问,大姐和幺弟呢?
“你大姐……性子强,讨不到公婆的好,过的也不顺,再加上她没工干,吃住都靠人家那边……也不容易,不想再叫她难做了……你幺弟么,还小,做不得事,上午叫他帮我看看针水,到晚上就叫他回去姨舅家睡了……医院就一张凳,睡不好的……”
叶凉默默地将存折从暗袋(贴身缝在底裤上的一个小袋)里掏上来,按在阿妈手上“阿妈,你也去姨舅家睡下好了……这里有我就可以了。” “嗯……”阿妈是累了,再要强的性子也经不起这十几天没日没夜的熬,看叶凉回来,她心放下一些些,肩塌下来,往外面走。叶凉刚坐到阿爸床前,阿妈又折返回,说,阿凉———唉……不……我是说……你也注意身体……叶凉点头,不停的挥手让她回去,去休息,她要走不走的站了几下,终于还是走了。
阿爸的病,还没到“死”的份上。就是烧钱。得一顿不停的往里头贴。
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吧。医院哪,不见得能把“死人”医活,但绝对能把活人刮死。劫富杀贫了已经。黑。叶凉存折里的钱全部提出来也烧不够几天的。贴进去的钱还剩百多两百的时候护士长就过来了,催,钱,没钱就停针停药。
借是没得借了的。
叶凉打好包袱预备出门。去省城。那里工多点儿,到了挨门挨户的问,问到有愿意先贴些工钱的他就进去干。为了说服人家,他把自己的身份证(上大学的时候办的那张,上面有学校、院、系、专业,连宿舍号都有),获奖证书,家里户口本都带了,和百十块一起装进暗袋里。
这都是远水。可,不然你怎么办呢?总好过连口远水都没有吧。走之前,人家医院答应宽他几天,药啊针啊的先给他阿爸用着。谁都心知肚明,“宽”是面上话,再过那么几天不来钱,什么“宽”都是假的了。
工不是那么好找的。叶凉到了省城以后,凭自己一双脚,沿大街小巷走下去说焦了口舌,把那堆证掏出来无数次,三天了,还是没着没落的。晚上他就学人家宿在公园长凳上,西南已经进入热夏,天气压在人的皮肤上,粘粘的那种热法,特别招蚊子招“黑仔”(一种芝麻大小的黑色飞虫,吸人血),加上一身酸汗,蚊子黑仔围上来就不会松了。咬得满头满身的包,早上起来就变做一个一个的红点,沾了早上的露气,又湿又痒的,还不敢抓挠,一抓就是一个水疱。睡是睡不好的了。蚊子黑仔倒还是小事,就是心绷着,白天是身子绷着心绷着,到了晚上,身子松一些,心却因为有了空白而绷得更紧。困得不行的时候眯一会儿,刚开始做梦,还没来得及深入人就猛地一跳醒过来。醒来就再也睡不下去了。都是急的呀。叶凉他显然对省城这边的形势估计不足——工作是会有,可想两三天就落定也没那么容易。还有一层就是,叶凉没把一种叫“人性”的东西给“估”进去——我凭什么要把一千多两千块钱支给一个陌生人?!哦,你说你有身份证户口本获奖证书?这年头什么东西不能造假?你要万一真是个假的,我这钱怎么算?!——凡事先为自己计才是人的天性,所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无私,那是后天社会化的结果。天性里头的东西,你不能要求太多太高,但也不能完全不计。
叶凉啊……天下哪里那么容易就“大同”了呢?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道理简单你却学不会。不是我说,那样毫无防备的叶凉,最容易招灾了。
我们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说“否极泰来”。从这些就可以看出灾难是具有连续性的,从不会一下到底。一排多米诺骨牌——从阿爸得病开始,到这件,一直到后来叶凉退学、冲回家,一个倒下,命运就轰隆隆砸过来,真是措手不及。
这件开始在叶凉进城的第五天,他进了一家装修公司的大门。这公司还行,门面就不小了,连前台都有,叶凉上去又上费一番口舌,前台小姐敷衍得很,本来进都不愿进去递个话的,后来不知怎么的又拿了他那堆东西进去,说是请示老总。挺快的,五六分钟的光景就出来了,说,你进去吧,总经理要先见过人。叶凉心跳得怦怦的,五天了,不破釜沉舟都不行。然后他轻轻敲了敲门,里面扔出一个“进来!”隔着厚厚的杉木门,他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就是想不起,也没细想,门一拧就开了,而后灾难就以具体的形态和颜色降临了。
那是一个人。一个男人。两年前用一束热辣辣的目光追着他跑的男人。现在,还追。两年光阴完完全全被穿透了,越发无法无天,简直没有了尊严和廉耻。叶凉被他追得一阵阵的疼,头慢慢往脖子挂下去。
叶凉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往后退——后面是门,一开就可以逃,就像1997年9月2日的那个下午一样。
他退,他进。进的速度恰好与退的步数一致。
那人是青面獠牙的,说出来的话却云淡风轻“想找份工啊?”两年时间是足可以让一个人成“精”的,他经的世事原本就多,如果刻意去设一个局,叶凉活过这一辈子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嗯……”叶凉应着,脸上的酒窝又出来了,这次是怕的,他全身都处在一种“预备”状态,像颗跳豆,一有什么响动就“啪啪啪”把身体爆开,跳得远远的,连粒灰尘都找不到。
“想先支点儿钱?”那男人又进了一步,叶凉却是没路可退了,后面就是门。他无可奈何的往侧边移一步,算是拉开斜距吧。阿爸的病是容不得这么拖的,要是他肯先支些,那就干下来吧,他想,然后就点了头。
“多少?”
“两……千……吧……”这数目已经被拒绝太多次,叶凉说出来的时候犹犹豫豫,没料那男人踱回办公桌前,开锁,摸出两叠钱,扔桌上,而后拿起电话“喂!是……是我,把公司合同拿一份过来!”接着进来一个年轻女孩,把一式两份合同放在办公桌上,轻手轻脚的带门出去了。
“钱我不能白支,得立个据。这样,按月从工钱里扣,在扣够两千之前你可不能甩包袱走人!具体的,你看看这上面,行就签,不行,你别家去得了!”那男人说完,手上夹了一份递给叶凉。叶凉挪过来,接过,横看竖看——不象有问题,条条款款都还算合理,他硬是压下风起云涌的灾难预感,往上面签了字摁了手印。
“好,你的证件就先收我这儿。你先出去吧,外面有人等,你跟他过去把行李什么的放一下,休息休息,明天上班。”说完那人就把头埋进文件里了,看都不带看他一眼的。
叶凉合上背后那扇门,一脸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兴许他早就不记得了呢……
叶凉啊……自我安慰也要有限度——“他”才是被“蜇”的哪个。人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原谅”了的。想想两年前那个下午他最后一句话吧。什么叫“我不饶你”。就是你最好变成尘埃,千万不要让我找到不然我绝不放过你——至于怎么个不放过法,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还是兼而有之,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放过“你”,机会是“你”给的。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蛛丝马迹遍布了那男人的眼神,手势,动作——那是情不自禁,狂喜给“狂”出来的,只出来一小会儿,转眼他就可以收起青面獠牙扮上帝——叶凉,玩心计,你玩得过谁啊!
叶凉把支出来的钱汇回去,打了个电话告诉阿妈,问问阿爸,问到平安了心就定下八分,第二天就开始上班。他做油漆活,脖子、手、眼睛是最吃力的,加上这边夏天憋闷着,壅了一身油漆汗臭,回去又想洗了。还好,这边有得洗,这公司有两栋五层楼,用做职工宿舍,男左女右,隔了一条马路,住不完的就租出去给人家小商小贩做铺面,做住房。一般来说,这公司里“固定”了的那些都是单门独院的,拖家带口过来,住一套,像叶凉这类,临时工,那就四五个五六个一间。叶凉他住五楼,最顶那间,凸了一半给水塔了,就小,豆腐那么大,进门就是睡觉的地方,配间小小的浴室兼厕所,两人住。跟他分在一间的小王家在郊区,并没有很远,于是基本一礼拜有三五天不在这房里睡,这样一来,他倒独占了。虽然没有隔热层,晚上一到就是个闷锅子,但,就算是福利好到家了——满象样一间屋,不用提水就有澡洗。
叶凉累了一天,饭都没胃口吃,直直回“家”洗。锁好房门,搬张凳子在浴室外面放干净衣服,再拿个塑料桶,打桶水慢慢擦着洗。
偷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一只毛茸茸的眼睛伸了过来。然后是摄像机,它肝肠寸断的抽搐,细小的呻吟,吞,然后吐,渐渐从镜头里面长出一些手和舌头,隔了这一大堆空间去摸去舔。这些被它吐出来的照片后来在一夜之间贴满了叶凉那个大学的各个角落——看见的人并不能知道画面上的人是谁,它们是经过切割的,不同的部位,一些片段,可是特别的猥琐你知道吗?就好象里面随时会长出手、舌头和床来,一股浓厚的内分泌味。
叶凉在大学里看到这些照片的时候,并不是第一次,不然他不会如此恐慌,因这照片的取的角完全能让人误以为是一组“前卫艺术”照,接着就会往外国艺术家在本校别出心裁的一场艺术展上想,不会找到自己身边的去。他已经见过一次,故意的,一种很严重的提醒。那是在他去拿第一个月的生活费的时候(工钱大部分扣除抵债,留那么几十上百的做伙食零用)。那男人在递给他的当口问了一句:“不打开看看?”他摇头,他接着说:“点清楚好些吧,出了这个门我可就不认了,别看百十块钱的,干净些好!”他迟疑着打开,蹊跷的是怎么这么厚。一百元下面露出了些什么,翻掉,那些手啊、舌头啊、床啊带着一股厚厚的内分泌气味弹上来。
“好看么?我拍的……”那男人疯又没疯完全的样子,笑出一嘴尖牙。
“……”叶凉起先还困惑着,不到三十秒就被中间一张照片的细部炸成一片片细屑,血肉模糊的。细部就是一只塑料桶,快到四分之三的时候烂出了一个拇指大的三角形,水是提不满的,价钱就贱,好的要五块,它才一块五。叶凉买下它,洗了有一个月了。
叶凉的血凉下来,体温急剧下降,眼睛连焦点都凝不住,他不断听到一些什么,可都截不下来分析不进去,脑子整个坏在那里。他好像听到:
“叶凉,你很喜欢读书啊……”
“叶凉,你应该是个好学生吧,这么多的获奖证书……”
“叶凉……你父母供你供得不容易吧?”
“叶凉,你是不是又缺学费了?……”
“叶凉……让我好好看看你……”
在说什么他统统不知道,他只是凭了本能去躲,想躲开什么,后面却不是1997年9月2日下午的那扇门,一撞就开,它坚固结实,逃无可逃。衣服一件件斯文落地,然后半个小时后斯文上身,没什么实质的事发生其实,不过是手和舌头,叶凉眼睛里的东西就一样一样的死掉了。
叶凉就在这个十八岁靠边十九岁近前的晚上梦遗了。做的并不是春梦。而是黑漆漆一眼望不到边的地方只得他一个人,他走,然后跑,后面是一群蛇,大大小小,滚成一个粘腻的肉球卷着朝他碾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自己却重手重脚的挪都挪不动,吓都要吓疯了却还没完,那堆蛇“球”在离他还有一臂远的时候突然变做一张蛇“网”,“呼”的一下铺天盖地地落满了他的头头脸脸上上下下,衣服又一件件斯文落地,那些蛇甩着身子吐着信子在他身上来回来去,渐渐的就不是蛇了,变成一群的手和舌头,缠紧了他,一层一层一层一层,白天的手和舌头复活在晚上的梦中,它们甜甜蜜蜜窃窃私语覆雨翻云,可怜叶凉连声都叫不出,就被它们把魂都缠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叶凉默默把底裤换下来洗了,洗完晾出去,晾完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班还是要上的,合同上明明白白,做不够那两千就走人要付双倍的违约金。钱他肯定付不起,那他就想,直接去工地吧。晚上宿在别处,躲着就好了。第一天没事,晚上他宿在几个好说话的工友那儿——那几个人来得比他还晚,来的时候职工宿舍都满了,挤不进,于是这公司就每月补贴点儿,让几个几个的出去租。有几天了,都没什么事,早上从工友那头直接去工地,晚上放工直接回这头,晚饭让几个工友帮着忙捎带点儿,又把那百十块零用钱塞了大半给一起住的几个人,做做人情。挺笨拙的其实,那是从阿妈的叨叨那里学过来的,现学现用了。人家看他把这儿当家,放了工就粘回来,以为他是怕寂寞,想热闹,就跟他直说,钱他们是不会要的,出门在外就得多照应,那么见外,干脆就别住!钱扔回去给他。正好有个贪清净的跟他换了,他便拣拣东西住进了这头。几个工友年岁都比他大许多,有个甚至跟阿爸一头大,来的地方都不同,见的世情多了,见了叶凉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就不由自主的偏他、宠他。当弟弟、当儿子这么宠。打回来的菜里头荤的少些,他们就直接往叶凉饭盒里扒,把那几块精瘦的猪肉牛肉统统扒他饭盒里,逼着他吃,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个小崽子!这么丁瘦一点!风吹就倒!站在架子上没力漆还得老子替你做活!快吃!吃胖些老子好省工!”叶凉他吃下去了,那几个便开心的拍他的头,然后大大咧咧的嚼自己饭碗里头的肥肉。一头嚼得喷香,一头还说“瘦肉长膘!咱膘够了,吃些肥的长肌肉!”一屋子笑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