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白霜天慢慢走近依旧挺立如枪的白绰,紧紧拥住了白绰。
"......那九人,是你们后燕的人。"我终于吸了一口气,头也不回道。
"是。"他道。
他的来路他的目的他隐藏的势力,我有很多事要问他,却发现,什么都不想问了。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我仍能这么清晰地,也是终于第一次清晰地看见白霜天眼里闪动得耀眼的光芒。
还有自那耀眼里头,滚下的两行泪水。
而白霜天似乎只是不知所措地抱着白绰依旧无声傲笑的白绰,连他自己流着泪也不知道也不明白的样子。
也许他一辈子,也就是这么一次,忘记去掩饰那不知所措。
白绰回拥着他,轻柔珍惜,如同此时垂在地上的流火攒云,温顺如流水的光芒。
这样如火如荼的一个人,却也只为一个人,甘愿收敛锋芒。
我突然便想起来白绰说过,我和他,不一样。
至少我不会离开。当他终于想起来看我的时候,我还在他身边。
我只怕,等到我也如你一般离他而去,他才会想起来,有人,曾陪了他那么多日子。
有一些翻覆涌上来,让我握紧了拳。
白霜天,定是会永远记得你了。
只怕,你却无法再陪在他身边。
这就是,代价么。
"这一局,你赢了。"我轻道,"赢得漂亮。"
成璧不答,似乎想解释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我不知道他是用怎样的目光看着我。
此时却已无心再管。
莫名的疲惫。
"只是小胜,大局,仍未变。"成璧终是笑叹一声,"别忘了,我们仍处于两军夹击的危机里。"
我垂眸。
可不是么。
依旧没有胜算。
"若是想......"成璧说着,突然停下来。
所有被方才惊变愣在当场的数万兵将,也全停下来。
齐齐看向,那只留了一线余晖的日落天边。
沙尘间隐约的蹄影,目空一切般汹涌着逼近!
我身后,一万五千兵马。誉齐两军,合算四万五千兵马。而那滚滚烟尘间,至少是六万骑兵!
那旗帜,虽然只是隐约--晋国援军!!
而最前头那身银色铠甲--易逐惜,亲自迎战!!
再次被打乱的战局,势如破竹地扭转!
再也抑制不住的骚动,转眼传遍两方阵营。
我回头,看向白霜天与白绰。
那一片死寂的空气里,我看见白绰低靠在白霜天肩头的脑袋,垂了一垂。
而白霜天依旧抱着他,良久,终于笑了一笑。
分明听不见声音,也分明叫我听得清的一笑。
带着缠绵带着决裂带着大彻大悟的一笑。
一如那时易苍死在我怀里时,眸中那大片大片划过的落叶声。
白霜天看向我。
隔着万千兵马,牢牢盯住我。
那骤然清澈骤然锋芒的目光,叫我一惊。
是忽然转变的白霜天,还是不再掩藏,真正的白霜天。
他对着我,抬起手,伸出三根手指。
我略微思考,也伸出三根手指。
便在两军俱是疑惑的目光里,互视一笑。
他的手放下来。
那剩余的三个刺客,便被立时围在了刀剑里,死得干脆利落。
他抱着白绰已经不动了的躯体坐回战马,深深看了我一眼。
用尽整个前半生的寂寞,了断整个前半生的痴结。
--就此,错过。
白霜天的笑,再次扬起,手落,一甩马鞭。
誉齐兵马,撤退!
而我一声令下:"全军原地待命,不得追杀!"
于是那六万骑兵未近,誉齐人马已撤了个干净。
"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成璧道。
我不语。
"可否解释一下,那三根手指是什么意思?"他继续道,"休战三年?"
"三年,三个月,三天。"我耸肩一笑,"或者三个时辰三柱香三盏茶,谁知道呢。"
成璧一愣,忽而眼中一亮:"所以你也竖了三个手指,不过是留条后路,以变制变......或者,可以由我们先变。"
我只微笑着,半晌不语。
他说的,不错。
只是,我却已经不想再变了。
若我说我厌了腻了累了,他可会信?
"这个,给你。"他道,递过来手中一个透明般极薄的小瓶。
"这是......"我恍然,"青花毒的解药?"
成璧点头。
"你的毒解了?"我盯着他。
"你说呢。"他微笑,"若不是你自作主张吞了我的血,我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了。"
我看了他好半晌,竟是看不出任何端倪,微微挫败地接过瓶子,塞入腰际:"谢了。"
刚抬起头,却又被另一道强烈的光线吸引,看向了另一头的天边。
"看来,他们也回不去作为据点的肯山城了。"成璧道,"原来我们在此九死一生,也不过是国主计策的一部分。"
"......是啊。"我苦笑。
--火光。
肯山城的方向,突来的火光冲天!
如此,败走的誉齐兵马便再没了即时调整步调回马一枪的机会,只能一退再退。
时间,时机,恰到好处。
"你,恨国主么?"成璧道。
"......"我半晌才一笑,"不知道。"
"那你为何,连看都不敢看他的脸?"他轻笑,带着些调皮的戏弄,又似乎是另一种苦闷的自嘲。
"什么意思。"我皱了下眉。
他往身后比了比大拇指,定定看住我:"否则你早就该发现,那个穿着银色盔甲的人,根本不是国主。"
什么?!
我一惊一震,立时回过头去细看。
神似的面容,神似的身形,神似的微笑。
唯独不同的,那偶尔扫过我时如许漠然的目光。
--真的不是易逐惜!!
子夜,暗最浓时。
撒马,狂奔。
树影星光不断后退后退,乱若逃兵。
"你一个人赶去又有什么用?!"
身后成璧的怒声随着紧紧追赶而来的蹄声一道传来,我充耳不闻,兀自甩鞭。
蹄声加紧,身后的唤声也愈加急躁:"誉齐兵马已撤,即使强行回攻肯山城,又岂是你一人能拦住?"
见我依旧不语,成璧似乎笑了一声:"国主既然定下此策,定会带足人马,何用你操心?"
我没回头,却是止不住在心里苦笑。
笑着笑着,就有些癫狂了。
见了白绰战死一幕,便是这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
我尚未想好,见了易逐惜,又该说什么,决定什么。
不过,又有何要紧。
如何,也需要一个答案了。
人,是常常迷乱惶恐的。
而原因常常只是因为,没有原因。
找不出原因的心焦,才最折煞人。
而最好的解决方法,就是想明白,问明白,然后做个选择。
至于选择后的结果,胜,如何。败,如何。
至少不会再迷惑癫狂。
七拐八弯地穿行在林子外围的沼泽地,再不愿去管那一声声越来越嘶哑低沉的唤声。
直到突然回神,成璧的声音,竟已消失了好一会儿。
想到什么,我勒马急停!
为何他的嗓音,会突然这么嘶哑?
且是随着那追随而来的声声呼唤愈加破碎?!
想起他自白绰身边出现开始就一直压低着轻缓的声音,我突然一阵寒。
青花毒!
因为他的出色,因为他突然的锋芒,因为他递过来的那瓶解药,我竟差些忘记,他身中易逐惜的青花之毒!
易逐惜,又岂是容易妥协之人?
解药,他根本就只得到了一份,就在我腰间!
青花之毒,运功以抑之--非聋,必哑!
他的声音,却已许久不曾听见!
而这里,是沼泽!
若是陷入,若是连求救声都发不出来......
冷汗涔涔,我立时勒马回缰!
循着原路赶回,却是兜兜转转,见不到一个人影!
已入冬,我的气息喷吐间凝成水汽白芒一片,阻挡了些许视线,混着沼地独特的作呕腐臭,让我愈加寒冷焦躁。
沼泽地形复杂,若不是与借着与段空游于这三国交界处游历之机先行查探预备,怕也早迷了路,或者一脚踏陷。现如今找不着人又不能随意穿行搜索,便是不顾一切大声喊了出来:"成璧!你在哪里?!"
连唤数声,突然便听见一声轻笑。
却是从,我身后,很近的地方传来?!
我猛回头!
那个背靠大树,竖起来一只脚搁着手肘托住下巴,正好整以暇般看着我忙活,笑得很是精灵的人,不就是成璧?
我又惊又喜又怒,一时说不上什么心情,冲了过去一把揪起他的领子。
却是瞪了他半晌,也没说出来一个字。
他的笑容便更是扩大,很是酣畅淋漓。
眸里一片璀璨星辉,如同做了坏事被大人揪住,大人还偏偏无力责备的孩子。
我恨恨地丢下他,环视,发现他的马也正悠闲地躲在那树后吃草。
额头青筋跳了一跳,还是无力地平复下去。
"好慢。"他的声音又变回了那种总是似乎无动于衷的轻缓飘摇,带着笃定的自信。
此时听来,却是毋庸置疑的即将破碎的稀薄。
"我还嫌快,虐不了尸。"我哼了一声,蹲下去摸出腰间的那薄壁小瓶,就要打开,却被成璧扣住手腕阻止。
"绝情的人自作多情起来,就容易坏事了。"他笑了一声,"青花之毒到了这个时候,原本的解药也就成了毒药,你莫要害我。"
"那怎么办?怎么会这样?!"我怒道。
"谁叫某人自作多情在先呢......"他轻道,带着些玩笑般的口吻,"我多少也知道,你身中玄天蛊圣。再加上青花毒,两毒牵制混合,也说不准解毒的机会是只有一半,还是搞不好,这青花毒解了,你也就没命了。"
我看着他,心潮跌宕。
即使如此,为何还要用他自己的命来试一试这连一半都不到的的机率。
"我想,我错了。"他突然道。
我一愣。
"就在方才看到你匆匆交代完全军回崖谷关的命令后疾奔向肯山城,我突然觉得,也许我错了。"他轻轻说着,轻轻看着我,却力如千钧,"绝情的人并不是无情。只是他的情,都只给了一个人。所以我觉得,再不追上去,就再也追不上了。"
许久,我才苦笑一声:"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再说这种话诳我。"
他的实力何人敢怀疑,即使不用感情利用我,也自会达到他的目的。
"诳?"他一愣,皱起眉,无奈苦涩思索了好一会儿,才低头轻叹,"若我说,其实我这前半生从头到尾,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计较什么都不介意什么都随遇而安呢。若我说,我那时说喜欢你,其实只是觉得有趣呢。"
"......有趣?"
"我只是不明白,似乎,挺有意思的吧......是不是说了,就能得到谁的回应呢......"说着,连他自己也觉得傻似的,耸了下肩膀嗤嗤一笑,又牢牢看定我,"我有很多东西,看得见,却不明白。"
我一时哭笑不得:"嗯。"
"有一些,却是感觉到了,也不明白。"
我微皱起眉。
"就比如......"他松开扣住我手腕的手,放到他自己的胸口上,紧紧揪住,"为什么方才看着你绝尘而去的背影,这里,会难过得想要爆开呢?"
我看着他,极近处久久对视。
那是,三分疑惑三分悲伤三分无所欲求最后一分不愿放手的闪烁眸光。
他继续道:"你说,这,会不会就是爱了呢?"
我,终于一笑。
我也没能明白,什么是爱。
也许,这就是爱吧。
很好。
只可惜。
我承受不起。
我捧起他的脸,很珍惜很小心很温柔:"不是。"
他的眸色瞬时黯淡,也瞬时深浅得如同燃烧。
哀伤焦急得叫人这样心疼。
我的嘴角,便扬得更高了些。
请相信,那一场叶中剑舞,我永生难忘。
请相信,那一时的我,是真的想拉着你随我,不理世事,畅游天下。
请相信,我一直等着,你为我歌唱。
"不是爱。"我再次重复,蝉翼一般轻轻吻了一吻他形状好看的眉毛。
成璧垂眸,掩去那样多的情愫。揪着胸口的指尖却更是用力,似要在那里硬生抓出五个窟窿来。
不是没有不忍,我也只是静静看着,什么都没做。
"真可惜,到最后,你还是没能教我,什么是爱......不过,谢谢你。"他无声笑,再看我时,胸口衣襟已被他攥在了拳中,嘴角眉梢是那样完美的角度,"至少教我,什么是痛。"
那眼里荡漾着的闪亮这样颤,仿似下一刻就要承载不了这满天星斗的重量。
悲怆着,慌乱着,忍耐着,云淡风清着。
即将飘散云中般,破裂的声音。
那一刻,有些什么翻江倒海,差些叫我忍不住拥住他。
终也只是,一笑点头。
握拳,起身,转身,上马。
迎风策鞭,再不回头!
六十一至六十二章
肯山城,已成虚壳。
在风中火中颤抖的虚壳。
不是不明白,易逐惜的意思,就是要将肯山城彻底毁坏,等于是拔除一个极可能被誉齐再次利用为据点的危险。
我下马,却是面对着成群结队拥搡在护城河外的人群,迷惑。
--一城的人都站在了这里,流泪望着正成焦土的故园。
突然便自人群里传出一声:"府台大人呢?!"
随着这一声,接连的骚动便响起来。
"不会还在火里吧?"
"难道是跟着来救我们的军队走了?"
"不可能!"
闻言,我再不迟疑,拉住身边一老妇急问:"府台大人的宅邸在何处?"
记下老妇的描述,飞掠过护城河冲进火场,引来身后一阵唏嘘。
最高的那座三层建筑,即使在火光翻飞的此刻,亦是一眼明辨。
冲到那被断壁堵了一半的大门前,正想着往何处去寻。
却分明听见一声响。
清远幽然,荡明如禅。
--铃声!
如同指引,如同蛊惑,飞身奔去!
火色翻飞的正中央。
正厅。
最显眼的第一个座位上,一人悠闲地坐着,手里端了一碗茶。
苍茫空濛,似虚似幻。
我,站定。
被火光渲染得一片血红的眼前,便是除却了那张平板易容,骤然绽开的一个清冷微笑。
于是灭世火焰飘摇间,便似一道消散闲澹的水墨倾泻而下,裁月镂云。
于是此刻逼人难耐的灼热都不由分说地融入了这浓丽细密的绮旎酣畅里,舞蹈跳跃,卷着红白艳色与狂舞黑发,映进那双快叫人误以为亘古柔情的眸色里,于晨岚暮烟最深处掀雷挟电。
于是他将杯盏搁在一旁茶几,站起来面向我。
随着那手的动作,悠扬的铃声,再次响起。
也于是我笑:"荐疏这名字挺适合你的,逐惜。"
"放心,知府一家子都躲在地窖里,很安全。"易逐惜随意道。
"......我改头换面,你又怎么认出我。"我五味杂陈。
"看人时喜欢将头侧过半分角度,无论何时走路都保持着独有的前后戒备无懈可击,书写时习惯在最后一字后记一个小点,看见他人衣上尘埃会什么都不说装作不经意地拂去......你以为,这世上有几个你?"他缓缓说着,既诚恳又戏谑,直如理所当然。
好一会儿,我也只得一个轻叹:"为什么等在这里。"
又是叮铃一声。
易逐惜微垂眸看着自己左手掌中卷着的红绳,不太长,半臂之下,便是系在一处的一双铃铛,荡在他淡青色绣暗花的衣袂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