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万影翼,对十五万晋国精兵。
虽是相差悬殊的人数,却是旗鼓相当的实力。
我忽地就明白了,易逐惜的意思。
我便是,无声一笑,抬手一个动作。
如山般的影翼,便带着些许疑惑,却无一人迟疑地全体停下脚步。
也与我隔开了二十丈。
我回头,看向易逐惜。
拿走我的影主印信,原来就为了这一出。
我们之间时隔两年,堂堂正正的对决。
为了让我,一雪秋露堡之耻么。
也为了一试,谁才是这晋国真正的王者么。
我的笑容,便愈加扬上两分。
而此时的易逐惜低着头。
看着他左手上的那串铃铛。
脆响声,悠扬而起。
易逐惜便这样看着那串铃铛,听着那道铃声,缓缓勾起嘴角,同时微微皱起了眉。
微笑,如同叹息。
他的手,轻轻松开。
仓惶的一声急坠,铃铛落地。
而在那松手之后落地之前,易逐惜转过了脸来。
静静定定凝凝看着我。
说了一句:"我知道的。再等,终究也等不到你。"
轻轻地,清清地。
悠悠地,幽幽地。
始终带着那个皱着眉头的笑意。
云开雾散花凋月霁的清美决然与凄索。
犹如被一眼洞穿的爱恨情仇沧海桑田。
他说完,左脚微抬,再不留情地踩在了那坠地的铃铛上。
宣告一般。
刹那,一抹金色的齑粉,随风微泻而去。
我明白的,他身后乃至我身后,锦旗掩去夜色马嘶惊飞夜莺将近二十万将士武人眼中的疑惑。
他们静静伫立严整以待,知道,这是一场对决。
却不知道,为何已然两军相对箭在弦上,易逐惜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但我明白的。
虽然这一刹那,无法用语言来归纳他那句话的意思,也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我心底的答案。
却恰如一道疾雷一簇火,碾过胸腔蹿过百骸,亢奋如潮。
于是我笑。
比痛快更肆意比肆意更酣畅比酣畅更淋漓比淋漓更痛快地笑。
对决。
好。
就让我陪你,来这一场对决!!
头也不回地,我朝一侧伸出右手。
熟练默契至不需言语,邝洗从我身后二十丈扔过来一套弓箭,被我接握手中。
易逐惜微愕一小会儿,无声轻笑,也依样从身后部下处接过弓箭来。
一时,气氛凝结。
我想,两军或许都不太明白,他们的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又都很明白,这是一场对决。
而此刻却是一变,由两军争战变作两人互杀。
擒贼擒王。
王的胜败,就奠定了整场战争的胜败。
我的耳朵能听见邝实邝洗众人想呼喊又死死忍住,饱含了信任的粗沉呼吸。
眼里,却只有同样握弓的一个人。
那一个人眼里,也同样只有我。
双双搭弓,举箭,拉弦。
弓如满月弦如钩。
绷着聚满到极限的力道精悍霸气傲骨与前尘恩怨剪不断理还乱,回首尽泯。
只在,这一箭。
相似的金属锐芒映照下,相似的清旷笑意。
嘣的轻轻两声,同时响起,汇成一道,划破天际。
弦,放!
箭,出!!
六十三至六十四章
两人,都没动。
彼此的笑意,也没动。
执弓的手,同时缓缓放下。
两军振聋发聩般疯狂的嘘吼声,震响!
便都要冲杀上来!
--因为两支箭,俱中目标!!
没有丝毫射偏地,也可以说没有丝毫躲闪地,穿透了我与他的身体。
沿着箭杆滴落的血珠,似也染上了那堪破般的笑意。
但两军的吼声,戛然而止。
或者说,被另一道更加轰隆的响声,掩了下去。
在纷乱而起的惊呼声里,分明便看见易逐惜眼中泛上的疑惑。
我终于,再不遏制,畅然而笑。
连自己的笑声,也被那一声连绵不断的轰隆声一气掩了下去。
--地动,山摇!
以比我与易逐惜所站之处的中点偏差了一丈左右的平地为中心,方圆十丈,猛然塌陷!!
地面剧烈震动间突然裂开无数缝隙,地面吼叫着猛然下沉。
马的嘶叫被埋在了这震天的巨响与蔽空烟尘中。
落下的时候,我仍有闲情抬头,望见那个在尘土呼啸里不太清晰的月亮。
依旧清明柔亮,辉耀天地。
眼前,是那道终于不再模糊的苍银色身影。
灵犀相通般急速靠近,贴拥着扫荡开碎落的砂石尘土,踩踏着石块往下坠去。
一波一浪如同悸动,转眼占满胸臆。
我忽然,有些恍惚。
君如夏花,吾为秋草。
那隔了整整一个季节与满江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辗转相望,终于圆满。
两年前,七公山下,青浏江畔。
如今换了个地方,亦是何处始,便何处终。
--这次,却由我来继续!
便在这我屡试不爽的地陷阵里!!
双双灰头土脸,很是邋遢到不能见人地从地道口出来,靠在山壁上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我映着月色回头一看,却是大笑不止。
而易逐惜一手捂着中箭的腹间,一手满不在乎地拍拍抹抹成了大白花脸的脑袋,挑眉轻哼一声,用那连算计都看来无辜得很的目光瞥了我一眼。
我马上就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仍是如许快意地就地坐下,一边捂着因笑而一阵剧痛的肩胛骨,不住喘息。
两人身中的箭都折断了箭杆丢弃,箭头却是留在体内,不敢当即拔除。此时得到喘息间隙,我默运玄功,咬牙一把将箭头拔了出来,扔在一旁草丛,这才缓缓长吸了一口气。
"原来你比我预计的迟了这么一盏茶功夫回来找我,是去干这好事去了。"易逐惜似笑似叹。
"好不容易发现了这前朝靖安王高胜墓的绝好地道,四通八达得拍案叫绝,怎能不好好利用一下。"我将头搁在身侧树干上,说得惬意,"原也没料想到你竟是存了与我平等相斗的决心,只是想着既然你已经做到这一步,那定是还要在今晚做点什么然后孤孤单单地去死了,这怎么了得?所以上演一场突然失踪,从地面掉到这地道来。这下倒好,变成了在两军前公演的双亡戏码,咱都‘堂堂正正'成了死人,一了百了了。留在上头的两方军马经此激变,估计也打不起来,各散了事。"
易逐惜松散地靠站在地道门的石板前,也拔出了箭头扔在一旁,长久没有说话。
却是很轻很轻地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我轻道,三分自嘲两分失落:"是了,你又不是我,如果战事继续......"
"恐怕继续不起来了。"他突然打断我。
"为何?"我皱眉。
"如果,几乎位于晋国后燕与誉齐疆界正中间的赵国插手。"
"赵国?"我一惊,"那自是微妙,它向着哪国便可成为哪国进攻的跳板,大大的有利!可是赵国近年国力渐弱,又怎会突然不再中立?"
"......你知道,召一清是谁。"
我沉默,好一会儿才沉声道:"竟是,赵千......"
赵国正当权的宰相赵国安幺子,赵千。
易逐惜默认。
"那么......梁秋凉她忽然失踪,是因为......"我的声音轻下去,只觉不忍。
易逐惜点点头:"算是,和亲。"
她,决定嫁给赵千。
我沉默。
不是不知道赵千对梁秋凉的确真意,只是梁秋凉这般刚烈豁达的奇女子,终也走上了非为所愿的路。
即使仍是她自己选的,也只是为了......
"为了我。"易逐惜迎向我的视线,苦笑了一声。
是否每个人为了眼里唯一的人,做什么, 便也都甘愿了。
好半晌,我轻叹一声,开口:"你又为什么不躲。"
我根本就没想要一箭洞穿他以报当日一箭之仇,那招蜚声在外的惊羽箭,我压根没有动用。
可说只是虚晃一招的一箭,竟就这么直直贯入他的肋间。
"那你怎么,又躲开了?"易逐惜不答反问,眼里有抹淡然的伤。
"应该说,你怎么又突然射偏了呢。"我便一笑,"若是我不往那边上挪一寸半,你的箭就要从我肩头掠过去射不中了,我的戏还怎么演下去。"
说着,我撑着石块缓慢站起来,缓慢走过去易逐惜身旁,缓慢伸出手,然后毫不客气地捏住他的两颊,恨声道:"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抱了一箭射死我陪你去地府的心思。你倒是说说,为什么在最后一刻射了偏?"
他垂眸一个苦笑,带了些忐忑愁苦欲辨已忘言,伸手拉住我正拉扯着他脸颊的手。
"也许因为......我想,你说得对。"
被我的拉扯而模糊了的话语。
我松下手劲:"什么?"
"鲜活的,很好。"他继续轻道。
晨岚暮霭般,柔柔拂过心头。
他抬眼。
那眸里,却是使这星光月色全失了分寸的耀眼流动。
刹那间,有些什么,喧嚣尘上。
如热拥,如激吻,叫我腾地就电流般窜起一阵冲动,想要啃噬上那半掩在树影里模糊了艳色的唇。
一切,酣畅绮旎,如火如荼,喧嚣尘上。
"也许因为,"他却继续道,"我只想这么,拉着你温暖的手。"
语音清冷,裹了那道总是似有似无的清茶香,荡漾空中。
被尘土沾得甚是狼狈的侧脸黏了些汗水和额发,柔柔润润,少了那一分清高孤远,便多了那两分实在。
终于可以,用手触及的实在。
于是激流腾泄尽作绕指柔,绵延了这万里长空。
"冷了,就不好了。"他轻笑说完,手指力道,加重五分。
手心贴手心,温度,毋庸置疑地传递。
分明不可靠,却也分明的存在。
一如笑意。
一如心意。
一如地久天长。
我突然便有些哽咽,掩饰地撇开头:"走吧。"
身后的易逐惜似乎一分宠溺两分得意地轻笑一声,任我拉着他朝前走。
在狭小山道上走出一里,便是一辆马车等候大道旁。
对着从车上跳下行礼的马夫一点头,我拉着易逐惜上了马车。
裹了蹄的马蹄声细微地踏响在路上,如同我此刻连自己也莫名的,分明宁静的激动轩昂。
一路无语,好不容易表明心迹,竟又多出了这一分尴尬来。
只有手心温度,不由分说地相连。
恰似一切风雨落幕,终于等来一锤定音的不安与狂喜。
行出两柱香功夫,我仍是不禁,微皱起了眉心。
被不安隐藏着的不安,缓缓成形。
那身形那动作那给人的感觉。
我便是突地一滞一寒一惊一个甩开车帘:"你是--枫!!"
而眼前,人影一晃。
那头带大毡帽掩了绝大部分面容的车夫,急掠飞空!
由此而俯视而下的视线。
再无怀疑的一张熟悉的素雅面容。
枫已掠上半空的眉目忧愁着,轻声道:"抱歉。我还是无法原谅你。"
我的心,刹那汹涌。
人,总是这样。
能走的时候不愿走,真的想走的时候,又走不了了。
活着,永远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不需多想,回头便要拉过易逐惜。
却见,那一个正等着我的灿然笑容。
如同惨淡。
眼前景物,猛然一晃一拉一个远离。
--我竟被易逐惜一掌,硬生击飞出了马车!
从来不敢小觑的功力,亲身受来,我却只剩悲伤。
不过一瞬,便直飞出七八丈!!
而随着这一击,整个马车顶部连着车身也被摧毁裂开,露出了藏在车身里的那个黑色如同酒缸的物体来。
我的心骤然沉到脚底,再骤然提到喉口。
那是--炸药!
那样大的容量,足以将马车里的人炸成死无全尸个十次八次!!
而此刻,引信燃烧已至最末端!!
易逐惜,却似完全没看到那个炸药。
只是端了那个清旷悠远萧索甚至悲凉的灿然笑容,直勾勾地盯着我。
三两落叶划过我俩视线交集的那一小块空间,再不知飘向何处。
突然便想起,易苍死在我怀里的那一幕。
如同重现。
易逐惜也看着我,带着些许焦急。
再慢慢,退成纯粹的平静。
越来越闪动,却也越来越安详,然后勾起嘴角。
好似是明白了一个,这人间最大最难也最重要的道理。
我就这么微微颤抖着,甚至比易苍死时更加颤抖地看着这个舒心无比绚烂无比的笑容。
眼前这个即将消逝的生命,也一点不像眼前大片大片的落叶。
反而更像是落叶的后面,那同样大片大片的秋空暮色。
柔静的,灿烂的,恢弘的,稍纵即逝的博大与美丽。
有那么一个瞬间,通透澄明。
我便,轻轻勾起嘴角。
脚尖在身后树干上借力一点,一个纵身反冲,骤然祭出的强大气劲硬生将那整排树林都翻倒折断!
我,冲向易逐惜!
易逐惜一愣,随即笑容愈加扬起,再无犹豫地向着我伸开怀抱。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
这人间最大最难也最重要的道理。
能破复能立,叫做英雄。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叫做人生。
毕生追求,不到最后一刻不愿放弃,叫做梦想。
而即使知道终其心力智力魄力亦得不到,却还是带着些小任性小执拗小幻想甚至连放弃他人放弃自己都成了一种成全的小小心愿,便叫做爱了吧。
落定,半跪在只来得及将我推出安全距离,而自己始终从容坐在那蒲团上的易逐惜面前。
相视而笑,波光粼粼。
十指相扣,再次相连的心跳。
--轰烈一声炸响,便在那一刻,响在耳边!!
翻江倒海般的悸动,也便在那一声里,僵在当下。
我与易逐惜,愣愣地抬头。
--炸药,爆炸了。
却,没有火,没有热,没有血。
只飞了漫天的不明碎屑。
似乎是,撕碎的彩纸。
而我和易逐惜的视线里,就是那个随着爆炸声冲上半空,此时缓缓飘扬着落下的,如同标语的一张长形布条。
就着月色,之间上书几个蟹爬般难看到极点的大字。
--"小枫亲亲对不起"
我的嘴角,就有些要抽的冲动。
会写这样的字的,会轻易在人家的炸药上动手脚到这种夸张地步的,我想不出来还有第二人。
"哼哼,老妖你也尝到苦处了吧,谁叫你出了这么大事也不找我帮忙?"印证似的,段空游标志性的声音从树后绕了出来。
我转头看去。
正抱了臂斜斜倚在树上,明明一副拽拽的看好戏的得逞的嘴脸,眼里却分明是善意温暖的段空游,竟是换了一身类似乞丐装的碧色衣服,荡了好几片不知何用的布条坠在身侧,手里摇着把扇柄穿了三根破羽毛的破扇子,很是招摇。
"你,怎么,还把我当朋友么。"半晌,我还是问了出来。
段空游挠了挠头,又支着下巴想了想,对着我伸出食指一指:"你是,你就是。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就是知道。"
听见这标准的段空游式回答,我不怒反笑,拉了易逐惜站起来。
"师傅师公说的果然没错,枫他也是洒脱闲适的人,就是在那些节骨眼上转不过弯来,你们不要怪他......"段空游说着,突然有些紧张,站直了身形,越过我俩头顶看向远方高处,"原来和师父师公在一起的,真的是他。"
谁?
我与易逐惜同时转头。
同时看见肯山城最高的一面城墙上头,迎风而立的一个人。
同时对着那个分明对着我俩缓缓绽开的微笑,如雷轰顶,呆立无言。
长身而立,衣袂轻扬,长发随意披散着,却是泛着耀眼的银色。
那是--易苍!
活着的易苍!
依旧丰神俊朗,柔情婉转间豪情万丈纵横天下的易苍!!
不知何故一夜白头的易苍!!
蜕变似的心无所挂旷藐天地却更强烈如同睥睨天下信手擒来的易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