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别和我治气了,我累了......想你,很想你......我的娜木钟,原谅你的福临,好吗?"
那时的福临,声音有疲惫有无奈有妥协却有着更多的温柔,足够融化娜木钟不够坚强的心,听他说着、任他抱着,就那么几句话,她原谅了她的福临对她第一次的背叛。
可如今物事人非世事休,已没有了福临,我也不再是娜木钟。
我是卫青,抱着我的人是那光耀史册的汉武帝刘彻。
同为男子,一君一臣。
这样的两个人,连拥抱都显现不出一丝温存,而显得过于扎眼怪异。
"呃......!"
有人轻呼。
想来旁人看到这番景象也是不能适应,难免惊讶。
终于,卫青被放开了。那人与我拉开了君子间的距离。听觉真是敏锐呵。
"陛下,盐巴取来了。"
那人收住了惊愕,低眉顺目,语气泰然。
"春陀,将盐巴给朕。你回去休息吧,朕同卫青要在这待一会。"
"是。"
恭恭敬敬的声音,卑卑怯怯的人,波澜尽掩地回应,毫不犹疑地离去。
很聪明的一个奴才。
也许一切尽知,却选择一切默然,连疑惑都不过轻轻一语,皆不再起。
也或许,这种场景,他在别处也看见过。
"交给朕吧。"
他说着话伸出手,在向我索要已在我手中举起多时的那只烤兔。
"是。"
我将剑柄交给了他,连同穿插在剑身之上的那只少了一条腿的烤兔。
"文人的笔,武人的剑,这可是一些人看的比命更重的东西,难得,有你卫青拿着一把名剑做起烤肉的器具。"
他一边在肉上撒着盐巴,一边不忘开口说着近似打趣的话。
比命还重的东西吗?文人武人又如何?
文人的笔,武人的剑。即非文又非武,卫青学武更多的是一种被迫,卫青知文更多的却需要掩藏。
男子重誉,女子重节。只是这不难不女的卫青,重视的又该是什么?我还真的没想过。
"找不到东西,一时就拿来用了。"
我应该算是解释吧,本来不想开口,却还是说了。
"是吗?原来卫青也有随性而为的时候?很生气吧,唐侃说的话是不怎么好听。"
他又在笑了,和煦的笑。也许是因为火光、也许是因为他的笑,突然就觉得这天其实也没那么冷。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唐侃说的不过是些虚幻妄言之语,他的话还入不了微臣的心。"
笑了笑,我应该是扯动了嘴角,对自己嘲弄着一笑。是什么时候起,卫青不经意的一个举动也能让人揣测中其中的端倪。
气动其心,亦蹶亦趋,为风为大,如鞴鼓炉。养之则为君子,暴之则为匹夫。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欤?
明明该紧记于心的话,卫青他似乎又忘记了。
那个人没注意到卫青的笑,他很专注地在火上翻转着兔肉,他的动作称不上娴熟,却也不显得有多笨拙,聪明天生的人,学什么都能很快掌握。
望闻问切,那属于医家的学问。此刻用不着,只需要"望闻"二字即可,接下来就是"尝"了。
很香的味道,尝起来也应该不错吧。
果然,他很快证实了我的猜测。
"滋味不错,没让朕丢脸,卫青尝尝看。"
"谢陛下。"
我恭敬地应着,接过了那人的赏赐,在那人的关注下,将兔肉送进了口中。
"滋味如何?"
"好。"
咸味适中,本是不错的,可惜只是停留于表面还没能渗入肉中。
"好吗?卫青来吧,这种事朕不是行家。"
"是。"
我重新接了过来,用匕首在兔肉上划出了几道口,又取出了些盐巴撒在那新割的刀口上。
他不是行家,其实卫青也不是。不过,相比他而言,卫青的厨艺似乎强了些。
"卫青可知,朕为何一直称呼你"卫青"而不直接称"你"吗?"
没想过,也许是因为,卫青这两个字比较好叫吧。
"微臣愚钝,请陛下明示。"
风助火燃,火势有些大了,我将兔肉与火的距离拉远了些。
"因为,在朕看来,卫青是独一无二的"卫青",不是一个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到的"你"字可以代替。"
是吗?手不由地颤了一下,还好,我攥得还够紧,没让兔肉沦陷于火中。
"陛下抬爱了,微臣受之有愧。"
半晌没听到那人的再次开口,怕是在等着我的回应吧。于是,卫青如是说。
"看来卫青又成了卫青了。如此说来,朕倒是要感激那个唐侃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激怒卫青的本事。我本楚狂人,风歌笑孔丘--大概,也没有几个人有幸可以听到卫青说出这样的话。"
是吗?原来,他比我察觉到的,似乎来得还要早。
"微臣失态,让陛下见笑了。"
我该是这样答的,我也该是这样跪的。只是,某种属于温暖的东西冷却了。
刘彻,你感激他吗?
其实,你最该感激的人是你自己。
很好!卫青的失态,很好笑吧?
"卫青,生气了吗?"
没想过,这个人会毫无章法地半蹲在我的面前,带着满脸的笑容探着脑袋盯着我看。
"微臣不敢。"
我应着,端跪依旧。他倒好,也不嫌脏,竟盘起腿坐在了地上。
"陛下--!"
他这副举动,即使不是那个直言敢谏的汲长孺,怕是别人见了也要谏言一二。
"别和朕说什么于礼不和。"
他抢先开口,倒是颇有些自知。
算了,他觉得舒服,就坐着吧。我是卫青,是眼前的这位天子可以"据厕见之"的卫青,不是可以让他整衣束冠、遵行守礼的汲黯。
"诺。"我道。
"你也坐下吧。"
"是。"
这个人。
卫青不同于某人,依旧维持的是卫青会有的坐姿。
"卫青是个沉闷少言的家伙,他似乎有很多秘密不予人知,他高兴时不会笑,难过时也不哭,看起来温和有礼,其实更像是在带着面具,拒绝着他人的接近;卫青是个委曲求全的家伙,他总是奴才该死、微臣知罪说个不停,被夸赞了不会骄傲,被误解了不去辩驳,看起来似乎很伟大的一个人,其实只要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有多冷漠;卫青是个残忍凉薄的家伙,别人为他痛的要死他不知道,别人为他牵牵挂挂他也不知道,只懂得用命去偿还别人对他的好,却不懂得用心;卫青是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不在乎是非黑白,只是一个人冷冷在看、暗中揣测着,以自己的想法解读别人......如此说来,卫青可没什么好,尽是缺点,我说的对吧,卫青?"
很长的话,他自以为是的对卫青做着总结。
也许,在你看来卫青很大度吧,对着别人的指责也能微笑接受。
"陛下所言极是,微臣死罪。"
我答着。本不该起来,否则又怎会再有此一跪?
"虽然以我来看,卫青没什么优点可言。可是卫青这个人是刘彻认定的生死之交,是刘彻可以将性命交付于他的人。所以,刘彻似乎容忍不了别人对他的贬低侮辱。卫青,你说怎么办,我想杀了他,可是他的母亲却是我的乳母?"
他很认真在对我说,他很认真在向我寻求意见。
你想杀了他吗?那么卫青从疏楼色口中听到的"赦免"两个字算什么?
刘彻,你都可以将性命交付于我了,你又希望我怎么作答?
好一张无辜真诚的面孔呵。
"仅凭几句薄语妄言伤害不了微臣,微臣已经忘了,也请陛下忘记吧。"
我说着。还真是大度能容的卫青呵。
"你要宽恕他吗?"
那人问的很认真。
"请陛下饶恕唐侃,他只是一时无心之言。"
"起来吧,朕答应你就是。"
那人说的很大方。
"谢陛下隆恩。"
我想,我回答的也足够认真。
卫青只能做个卫青,哪怕是明知道别人挖好的陷阱,也只能毫不犹疑地跳下去。
若青奴才,雅宜舐痔,踞厕见之,正其宜也。
--苏东坡这句话说的真好。
"卫青要喝酒吗?喝酒吃肉,可是人间一大乐事。我今天可是带了壶美酒想与卫青分享。"那个人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壶酒,高举着,脸上不忘挂着笑。
"军中禁止饮酒,微臣是制令之人必当遵守,请陛下见谅。"
"那我就自己喝了。"
他倒是不客气,昂头痛饮,好不快哉。只是缺了些礼数,不该是一国之君该有的做为。
"酒饮多了会伤身体,请陛下保重龙体。"
话是说了,却不见得有人会听。
整整一壶的酒,那个人一饮而尽,想来酒量也是非凡。
"陛下吃些兔肉吧,大概已经入味了。"
那人倒是不客气,接了过去,只是吃时却不见狂野,文雅地咬食着。原来他的礼数还没全丢。
火势有些减弱,他似乎未有离去的意向,我拾起了几根干柴放入了火堆。
噼里啪啦。
听不到别人咀嚼的声音,只能听到干柴燃烧的声响。
夜越发清凉,倒也越发寂静了。
火光浓艳,将人的脸孔也映的分外通红。只是那幽深璀亮的双眸怎么也改变不了。
"对不起,即使我是皇帝,有些事明明很想却也不能去做。"
他在说,似乎很真诚地在对我说着抱歉。
他怎么了,酒喝的太快,所以醉了吗?
做皇帝,哪里有向人道歉的可能?
"皇姐她说,因为别人的一句话就要杀人的皇帝是夏桀、商纣那些昏君才会做的事。姐姐说,如果我杀了唐侃,得罪的不仅会是我母后,也会给卫青带来更多闲言碎语、会给卫青树立更多敌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只能看到我对卫青如何如何?为什么他们看不到卫青为了我差点丢了命、卫青他是可以为了我连性命都可以丢的人?抱歉,卫青!皇姐她说的没错,我是个很幼稚的人,非要听到卫青对唐侃的亲口宽恕才能心安,明知道那对你是种为难......!"
他说的很认真,微笑没了,目光冷凝,却语音轻和,带着歉意。
明明是一个骄傲至级、飞扬跋扈的人物,何必让自己蒙上这并不适合的温和愧疚?只怕是自己不习惯,别人看着也不舒服。
"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茞。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的《离骚》我还知道一些,大概有几句是如是说的,没想到,本来明志的句也可以让我拿来当做安慰别人的话,看他抬起头,眼看着我带着疑惑,"陛下,卫青说过的话虽然还做不到九死无悔,但卫青所说的确是真心,唐侃若是因为对臣几句无心之语妄丢了性命,怕是微臣也要自责,请陛下明鉴。"
我想我说的足够认真。所以看他化解了眉间的悒郁,重又舒展了双眉。
"如此说来,卫青也不怪我将你安置在这上林苑喽?"
安置吗?不觉得用囚禁更贴切些吗?
"陛下对微臣的抬爱之举,微臣感激尚属不尽,岂敢有怪罪之理?"
"你说的不怪罪,我可信了。即使心里在抱怨着也没用了。反正,卫青说的话我已信了。走吧,卫青,我们去喝酒。"
这个人,嘻笑怒骂还真是容易。
伸出的手掌,这么拉着别人的手臂不会觉得突兀吗?
"陛下,军中禁止饮酒。"
我下意识地想要挣脱他的手掌,却似乎没什么成效。他的手劲不大,想要明目张胆地摆脱也不是不可能。可我也没忘了,我是卫青。
"军令很大是吗?"
他转了身,直直望我,神情很是认真。
"军令如山,令行禁止。"
"那朕的圣命算什么,与你的军令哪个更大?"
"圣命如天,当然是陛下圣命最大。"
踟躇着,最终开口的却是卫青会说的话。
"原来朕的圣命最大,那么,卫青可以陪朕饮酒了吗?"
"是,微臣遵旨。"
君君臣臣,只怕会是一世的孽缘吧。
只是又能如何?
"走吧。"
"诺。"
一应一和,一前一后,亦步亦趋,渐行渐远,只是不知这纠缠着的手何时才能分开。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闲窥石镜清我心,谢公行处苍苔没。早服还丹无世情,琴心三叠道初成。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卫青,悟了那么久,只怕也只是你的空谈而已吧。
"卫青,你可真是有能耐呵,才不过几日就驱逐了朕一百多名的宫中侍卫。"
他是在抱怨吗?
"微臣罪该万死。"
我说,没有跪。那人的手没有放开,似乎拉着我更紧了些。
"我不会让你轻松的,明日朕再给你调来一百七十四人补充你的千人之数,既然朕调给你的那四十名影卫身份已经暴露了,就让他们留在你身边帮着你处置一些不听话的侍卫吧。"
"诺。"
"记住了,朕交给卫青的期门军,是有着整整一千人的期门军,卫青可以选择优胜劣汰,朕也可以重新挑选人选替你填补人数不足。"
"微臣明白。"
"卫青,"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所以停住了脚步。
"微臣在。"
既然你停下了,想认真对卫青说些话,你不觉得松开握着卫青手臂的你的右手也该是必然了吗?
"你留下的那八百多人里,有几人日后可以领兵征战,为朕迎击匈奴?"
领兵征战吗?那应该不是一般的兵士所能做到的吧!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句话你也该听过吧。
"微臣目光短浅,尚无所察,有负圣恩。"
"和朕说这些虚词很有趣吧?走吧,朕不问了。卫青看着办就好。"
"诺。"
重新的迈步。
在卫青一声"诺"后,换来了难得的一阵沉默。
他不问了吗?
刘彻,你想过没有,其实你交给卫青的权利太重,也许,你本不该给。
他们是期门军,以后会是你最贴身的那群侍卫随从,他们的去留却源于卫青的选择。
若是真的再从他们之间挑选出一些人做你日后杀敌退寇、拥兵自重的一方将领,你知道,卫青将来的势力会有多大吗?
一步一步,他走的很是安然。
并肩而立,他也不觉突兀。
我的左手,他的右手。
从手腕到手掌再到十指纠缠,那人的动作还真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