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人,也是在闲站,也是在旁观,只是在看到我之后停留在唇角的那抹讥笑讽刺更深了些,那是韩嫣。
"陛下--!"
其实不想打扰,免费的缠绵悱恻的戏码我平时能看到的并不多。却不得不行着卫青该行的礼仪。
"来不及了,是吗?"
什么?
他在问,我却只能懵懂以对。
"卫君孺的婚礼。"
他随之解释。
是啊,来不及了,你该明白,沙漏里的沙流了不少,时辰已经不早了。过了黄昏就是定昏,这个我懂。
"回去吧,也许还来得及。"
也许吧。
"陛下不用为微臣的家事挂心,三日后就是微臣的大姐归宁之日。"许多话,还来得及说。
"卫青,你怪朕吗?"
怪你什么?卫青他哪里有什么资格怪你?
"微臣不敢。"
"朕已经尽力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怪你。
"回去吧,即使来不及见她,你也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是,微臣告退。"
也许,我们还比不了伯牙子期,但是刘彻你倒是越来越了解卫青了。
我是该好好睡上一觉了。
转身,倒没在意,那个人是何时站到我身后的。
"卫青,你很幸运,知道吗?这种幸运让人只想要将它毁灭。"
有人如是说,低低的一句,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
我没去反驳,脚步未做停留,与他的身体错开我径自往前,连看他一眼都没有。
我幸运吗?所谓幸运又是什么?
毁灭,从来不觉得值得拥有,又怎么会在乎被谁毁灭?
韩嫣,你威胁不了卫青。
"青儿--!"
有人在唤我。卫子夫。因为是她,所以我停住了脚步转身回头。
"天气太冷,多穿件衣服也好御寒。"
她走前了几步,为我披衣。我的披风,重新穿在了我的身上。
"嗯。"
我轻应。
"小心。"
"知道了,娘娘,卫青去了。"
"嗯。"
姐弟情深,该是这样的。再看了她一眼,这次是真的要离开。
也许,我也相信也许会有也许。
只是可惜,明明是快马加鞭,却已是时不我待,所以面对的只能是卫少儿关心的问讯询以及卫君孺的人去房空。
终究,我还是没盼来那个也许。
雨下个不停,或似瓢泼,或似牛毛,却一直淋淋沥沥着未曾间断。
建元三年,春,河水决,溢于平原。大饥,人相食。
有人在受苦,没有东西吃,饿的受不了,连人肉都可以吃。
有人很幸福,有很多东西可以吃。珍馐佳肴,又岂是这四个字所能表达。
"卫青,陪着朕一起用膳吧,朕一个人吃不了这些。"
侍中,侍中,侍侯的是皇帝,虽然不致于日夜相随,但也多了很多机会,朝夕相对。
吃饭,所谓用膳。皇宫里主子们的权利。吃不了又如何?可以赏可以扔,却是在天子用过之后,不该是现在。同案共食,卫青他又怎敢?为人奴,为人臣,只有主子吃着,奴才看着的份。不是吗?
"微臣不敢。"
"不让你自称奴才,你这句"微臣"倒是越发顺口了。好了,朕不想听这个,你坐下吧。"
"陛下,君臣有别,微臣卑贱之体,不敢与陛下同案共食。"
"不敢?卑贱之体?卫青开口倒是越来越见学问了,看来这段时日你似乎读了不少书。"
他似乎不是在自言自语,他似乎需要我作答。
"微臣所知有限,让陛下见笑了。"
"朕倒是很想笑一笑,可是朕的肚子不允许。怎么,你是要一直这样站着,让朕陪着你一起饿肚子吗?"
这句话,看他的表情,他似乎很认真在说。
是吗?陪着我一起饿。其实,我并不饿,真的。可是他似乎是饿了,才下了早朝,就嚷着要用膳。
他的伤是好了,看来他的胃口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殿里其实称得上安静,除了我和他,没有任何人了,早被他遣退的干净。
没人会看到。他似乎也饿了有够久。
"微臣不敢。"
虽然还是一样的话,但却不是在推拒。
"坐下吧。"
"诺。"
"来,先喝碗羹。"
"是。"
"这些羊肉滋味不错。虽然比卫青曾为朕烤过的全羊味道不尽相同,但也绝对让卫青吃过口齿生香,你来尝尝。"
是吗?卫青烤的羊肉,已经是好几年前,与他策马闲游时的无聊消遣,难得他还记得。
"是,谢陛下。"
"如何?"
"比微臣的手艺强胜百倍。"
"是吗?朕还是怀念与卫青围在火堆旁边烤边吃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滋味。"
烤全羊,在汉朝应该称为"貊炙",这个词该怎么解释来着?貊炙,全体炙之,各自以刀割,出于胡貊之为也。
不是不可能出现,只是张骞还没有出塞,卫青还没开始马踏匈奴,哪里来的胡汉交流?
卫青呵!即使决定了只做卫青,你又能做到几分的卫青?
"可惜,这场雨下的太久,朕的上林苑也还没建好。少了许多狩猎的机会,只能闷在这皇宫里,待的朕的骨头都酸了。卫青,你多吃些。"
是啊,雨下的有够久。
"陛下不用吗?"老是让我吃,他不是已经饿了吗?为什么也不见得他多吃?
"朕的饭食每天都离不了这些东西,说什么八珍之味,朕吃了近二十年,早不觉得这些菜有什么珍奇之处。这个王席,朕也许该考虑换一个太官了。"
八珍之味:淳熬、淳母、炮豚、炮牂、擣珍、渍、熬、肝膋。食必有物:牛、羊、麋、鹿、豕、狗、狼。当然,还比不了娜木钟曾经吃过的参翅八珍、山水八珍,但在此时,已是人间极至了不是吗?
这个应该便是所谓的"炮豚"了。单以炮豚为例,我看过一些记载,制作的程序就不是一般的复杂。首先选出上好的乳猪。将乳猪洗剥干净,腹中实枣,包以湿泥,烤干,剥泥取出乳猪,再以米粉糊遍涂猪身,用油炸透,切成片状,配好作料,然后再置于小鼎内,把小鼎又放在大镬鼎中,用文火连续炖三天三夜,起锅后用酱醋调味食用。
味道不错,没费了三天三夜的火功。
不,我也许应该说这道菜美味至极。毕竟,我已经是卫青了。
"卫青,你说人肉吃起来该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什么?他问的可真是好,我口中的这片乳猪片吞也不是咽也不是,就这么停在口中失了滋味。
"卫青,你见过人吃人吗?"
他似乎,是真的不打算让我好好吃完这顿饭了。
"没。"
我摇头,简单一个字表示我的回复。想要表达的是我不想这个话题的继续。
"有人对朕说了一番话,说是这场大雨下的实在太久,若是泛滥成灾,就会造成黄河决口,河水若是溢到了平原,就可能淹没了大片良田民宅,很多人也会流离失所,失了根依,不只如此,大灾过后是荒年,只怕日后瘟疫横行,秋收无粮,会有更多的灾难发生。若是朕不提早做些预防、想些办法,只怕到时侯,百姓没了粮食、吃食,不止是吃上草根树皮,连人肉都可能吃。"
这不算耸人听闻,可你的表情明明是在说这些话就是耸人听闻的空谈而已。你不相信"人相食"的事情会发生吗?
"卫青,你没话说吗?"
没。你已经不相信了,还要我说什么?
"你不想知道是谁对朕说了这番话吗?"
不需要。这番话,我只对一个人说过,而那个人不负众望的继续着他"长舌妇"的伟大职责。
"公孙敖跟着朕的时日不短,他有几斤几两朕清楚。朕意外的是,朕原本以为朕很了解卫青,原来是朕太自以为是了。卫青看的比朕远,卫青懂得比朕要多。"
他这样说,算是在对我的夸奖吗?只是,他皱眉的样子实在称不上温和。
"陛下,微臣失言,请陛下治罪。"
双膝跪地,也许这便是我最应该做的事。
"卫青,有些话不该你说,有些事不该由你去想。朕需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卫青。"
是吗?
那么我该做个怎样的卫青呢?
"微臣死罪。"
"起来吧。"
"谢陛下。"
"卫青,朕真的猜不透,你现在所表现的对朕的诚惶诚恐是发自于心还是只形于外。"
这是疑问吗?需要我做答吗?我表现我的谦卑恭顺,我低眉顺目、积骨缩肩做着标准的奴臣,这样还不够吗?
"坐下吧,即使真的会出现人吃人,那也是之后的事,现在还用不着你担心的吃不下饭,因为朕受的几次伤已经让你清减不少了,一直不见你吃胖,看来你是想要朕对你感恩戴德一辈子了。"
"微臣不敢。"若是你能记住我对你的恩德一辈子,对卫青未尝不是好事,只是你能记得住吗?你的一辈子,或许比你能想到的要长。
饭菜很好,卫青吃到的生平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美食,已是这当今世上的极至,却不是我尝过的最佳。过于油腻,走兽太多,飞禽太少,只有山珍不见海味,太过单调。
他不知山有八珍,熊掌、鹿茸、犀鼻、驼峰、果子狸、豹胎、狮乳、猴脑。
他不知水有八珍,鱼翅、鲍鱼、鱼唇、海参、裙边、干贝、鱼脆、蛤士蟆。
"卫青,你觉得朕对你如何?"
突然飞来的一句,打断了我对这些菜肴的所谓品尝。
"陛下对微臣隆恩圣眷,犹如再生,微臣万死不能报陛下万一。"
我该是这样答的,不是吗?
"是吗?犹如再生?你说微臣不敢,你说微臣死罪,你说对朕铭感五内,你说这些话时从来不看朕。你的声音听起来很真诚,可是朕总是忍不住猜测,卫青说这些话时脸上表露的是不是也同样的诚恳?卫青,你愿意看着朕再对朕说你对朕的感激吗?"
这话你问的可真是好,不觉得无聊吗?
"陛下对卫青的恩宠抬爱卫青铭记于心,卫青必万死不辞以报陛下。"
你说过,我有双很好的眼睛,不管我在说什么,它都显得那么真诚,所以我很容易让我的神情表现你所希望的真诚。
"朕愿做个傻瓜,只当卫青只是卫青。"
这句话,他说的,我听不懂。他嘴角带笑,高深莫测着,我猜不透。在他眼中难道卫青不是卫青吗?为什么,他的话语中隐现着嘲弄。嘲笑吗?他是在嘲笑我,还是嘲笑他自己?
我确定,我肯定,从出生到现在,从来到今生的第一刻起,我便是卫青了,那个可以青史留名的卫青。最起码,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比我更像是卫青。
刘彻,其实你没必要无奈,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看得透卫青,他有着不该他有的记忆,他做不到单纯透明,尤其是对你。
"卫青要喝酒吗?陪着朕饮上几口如何?"
"诺,微臣敬陛下。祝陛下威服四海,富泰绵长。"
"卫子夫的那几句话你倒是学了个十足,不愧为一母同胞。"
他也一样,欲语先藏,不愧为平阳公主之弟。
"你不问朕吗?上次她陪着你跪了不短的时辰,也算有难同当了,你就不担心她?"
"陛下将微臣的三姐照顾的很好,微臣无须担心。"
我还记的:昭阳殿一宴,那天身着纯白华服的卫子夫那清雅脱俗、宛如嫡仙。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我想这段话我应该还能记住一段时间,你应该也还能实践一段时间。
"是啊,你也真的不需要担什么心,如今可没人比昭阳殿里的这位女主人更为风光,我母后现在可是不忌人言、顾忌全消的每天将她带在身边,小心翼翼照顾着,怕出什么意外似的。有皇太后如此小心谨慎,怕是她自己想出什么意外都不可能,更何况别人。"
我也许不该心思过重,他这话也许只是在消除我对卫子夫的担心,我不该将它听成话里有话。
"卫青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朕,你觉得朕所说的话有什么别的意思吗?"
是。我是这样认为。
"你们卫家人啊,总是比朕预料的还要聪明透顶,尤其是你和你的三姐,朕总是错估太多。朕总以为掌握天下掌控世人,却有太多意外向朕证明朕对自己高估太多。"
他似乎在感叹,挫败般的感叹。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有如此的感叹。
"陛下?"
我的疑惑,看来只有向他寻求答案了。
"卫青不知道子夫前些日子的那次长跪出了点意外,孩子差点都保不住吗?"
是真的吗?我怎么未曾听说?
"看你的表情,你似乎未曾听闻。"
我是真的未曾听闻。这个卫子夫,似乎比卫青更懂得隐忍,更懂得默默承受。
"这个卫子夫,比朕想的还要--,算了,已经发生过的事也已经解决了,你只要明白子夫现在过的很好,已经是我母后的一块心头肉就行了,其他的也没必要担心什么。"
"是。"
"朕似乎很容易相信卫青,这可不怎么好。"
是吗?你是在说你相信我,却抗拒着对我的信任,这是怎样的心情造就的这种矛盾,你会对我说吗?
"这酒不错,卫青该多喝几杯。"
"是。微臣敬陛下。"
其实卫青早已称得上酒足饭饱,只是不知道这顿饭在他这场莫名奇妙的闲聊中还要持续多久?
"卫青还记得与朕一同经历的那两场刺杀吗?"
当然,没发生多久的事情,哪能那么容易就忘记了。
"微臣没能保护陛下以万全,微臣愧不敢忘。"
"卫青知道吗?朕已经查到了那几个刺客的真实身份。"
"啪--!"
我没想过,一时的不察,手中的金樽就那么轻易脱手,坠落于几案,酒水洒落,溅湿了衣裳。
"微臣失礼,请陛下治罪。"
我懂得,卫青最该做的是什么,所以弄脏的衣服我可以不管,有些事我必须先做。
他查到了吗?兜转了大半天,他要说的就是这个吗?
"起来吧,朕不会为了你的一时失礼,治你个什么罪名。你是为朕差点送了命的卫青,朕会永远记得。"
"谢陛下。"
我也许该表现出对他这句话我所应该有的我的感激涕零。可是,他下一句话快速的否定我的下一步该有的举动。
"郭解"这个名字卫青听说过吗?"
"郭解"这个名字卫青听说过吗?"
看来他似乎真的查出了什么。还没等我作答,他又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