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陈旧的都不知是何年月的琐碎事情,又被一一翻了出来,早就模糊了时间,可记忆像是被诅咒了似的,生生不肯放过他。压在他的身上,仿佛就是那五指山,他怎麽都是逃不出去的。
绕过萧府,就是後山了。
白寒衣走了几步,不得不又停下来。胸口血气翻涌,一瞬间喘不过气来。白寒衣整个人弯下来,手紧紧拽著胸口的衣服。
他知道他伤的不轻,似乎还很重。但他不能不来,这些年来他仅所能做,只有这个,他不能不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好像没那麽难受了,白寒衣又继续往前走。
忽然脸色一变,停下了脚步。
白寒衣(十五)
"出来!"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树後走了出来,风吹动他衣衫袂袂,想起了也是在桃花盛开的树下,他笑得比桃花更豔。
萧易诚知道他每年都来,故意选在清明过後的几天,故意避开他。只可惜这里,不再有大片大片的桃花,剩下的只有这一排排一排排孤伶伶荒凉的坟墓。
萧易诚倒满一杯酒,洒在一个坟头。十七个,他记得清清楚楚。从打杂的跑腿的到做短工的,一个都没有放过,真是,真是够狠。
"这下面埋著的人你还都记得麽?你说,有哪一个对不起你白寒衣一分一毫的。谁不是拿你当一家人,拿你当萧家小少爷宝贝著的。"
萧易诚平静地说著,但白寒衣还是几乎可以听到他磨牙的声音。他在强忍著他的愤怒,推一把就会爆发。的
"老王本来干完这一年就不干了,回老家抱孙子去了,可他说他不放心小少爷啊,小少爷吃惯了他做的菜换成了别人肯定他不习惯。
娘开始找媒婆张罗著给阿英找户好人家,但没想到阿英性子倔,她说她就要找个像小少爷那样的,人又好又聪明,不然她宁愿在萧家待一辈子。呵呵,好人?"
萧易诚走到最後一个坟头,洒完最後一杯酒,转过身对著他,看著他默默站在那里,清秀的面庞没有任何的表情,像不过在听一件事不关己的故事。他越是平静,萧易诚越是恨。
萧易诚将一个黑色的包袱抛过去,包袱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白寒衣面前。
不用打开,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就往鼻子里钻,白寒衣皱了皱眉。
以前他从来没将谁的性命放在眼里,别人的,亦包括自己的。现在,光是闻著血的味道都能让他全身发寒。
"这是第十一个,连同之前的那十个,你不会忘了吧,你亲手开了萧家的门把他们放进来的!"
一声声的惨叫、奔跑逃命最终还是倒下的身影、狰狞的脸上满是兴奋、鲜血蔓延至脚边,还有满眼红色的火焰,足足烧了一整夜。
风"嗖嗖"地吹,那股子的血腥味在风中散开来。可是,仇恨是如何都化不开的。
"那麽现在只剩下我了吧。"白寒衣说,"看在往日的情分上,让你三招,如何?"
这样的口吻,叫萧易诚如何能不恨?
手中的剑出鞘,如毒蛇,凶狠敏捷,只为取眼前人的性命。
白寒衣不见得有百分百的把握胜他,在他向来说话算数,说让三招,定让的不多不少,正好三招。第一剑就削掉他一缕头发,还未回神,第二剑又随即而至。都是不顾自己安危也要置对方於死地的招数。
打架最怕什麽,就怕这种不要命的人。白寒衣使出了浑身的解数来躲避,避得惊险无比,嘴角却是不自觉地往上扬起。
想起了以前的日子,也在这片桃花林,他看他练剑,他陪他谈天。他们满山的跑啊跑,像能跑出个武功盖世来。
若宛每年骗他他何尝不知道,只是在他心里,这里就是一片桃花盛开的样子,一个世外桃源。
第二剑削掉了他衣袖的一角,第三剑......第三剑直接就刺往心脏了......
他直直地站在那里,连避都没有避,像等著这一剑等了很久的样子。
"你故意的是不是!你心里愧疚了是不是!你以为你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
那个人在他倒地前抱住他,在他耳边咬牙切齿地质问他,像不甘心他就这麽死了似的。白寒衣想说话,但张张嘴发现没有力气,发不出声音。
"我都遂了你的愿了你怎麽还凶我,小心我跟娘告状去,让你在祖宗灵位前跪一整夜。这次我绝对绝对不去陪你说话,不给你送吃的。"
白寒衣(十六)
萧易诚看著面前躺著的人,伤口已经简略地包扎过了,血也止了。只要大夫及时到,应该就没有性命之忧了。自己心底,竟为这样的认知松了口气。见他眉头皱在一起,睫毛轻轻地在颤抖,不知是做了什麽噩梦。萧易诚伸手想替他揉平皱著的眉,突然身後响起脚步声,停在空中的手又不著痕迹地收了回去。
"已经通知风楼的人了,应该很快就到。"
萧易诚点点头,纪羽办事他向来是放心的,转身欲走,忽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低喃。
"萧......萧易诚......"
脚步停滞,像被灌了千斤泥石,难以移动。扭头看他,到到的似乎还是那个大雪天缩在屋檐下神情倔强的少年。
萧易诚将他打横抱起,白寒衣像是受到了惊吓,眉头皱得更紧,双手拽著萧易诚胸前的衣服,衣袖低垂,见到他手腕上有道淡粉色的疤,长长的,被袖子遮著看不到到底延到哪里。又见他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只是双手还是拽得紧紧地,像怕被丢下一样,即使是小时候,也未见他有这般依赖人的样子。
"纪羽,找辆马车来。"
"欸,我说,你认不认识路啊?我们这都走了大半天了!"
"爱走不走。"若宛只管赶路,不理会这个突然冒出来死皮赖脸要跟著还特事儿多的人。
"你凶什麽,我还没跟你算那天的帐呢?竟然独自拐了白寒衣走掉!"说起这个,颜蔚就一肚子的火,他堂堂一个神医的徒弟,在怎麽说也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这麽被五花大绑地进了李员外的家,面子都往哪里搁啊!不过,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肯定是这个长得白白净净又处处惹人讨厌的家夥拐骗了白寒衣而让自己被带走的。
"喂,白寒衣的伤要不要紧啊?你们风楼那帮人都干什麽的,竟然还让一个伤患到处乱跑,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把他救回来的!喂,你有没有听我在说话?你瞪什麽瞪,如果他再有个差错......"
"应该就是这儿了。"
"啊?"颜蔚愣了愣,睁大眼睛四处张望了一下,忍不住跳脚,"你确定是这里?这里连个屁都没有好不好!"
若宛又瞪了他一眼,自顾自道:"根据刚才那个人的说法,应该是这里没错,公子他......你看,这里有血迹!"
若宛又细细观察了周围,"这里还有马车压过的痕迹,公子可能已经被人带走了,我们沿著车痕再找找。"
白寒衣没有想到自己还有醒过来的一天。
他睁开眼,尽管还有些恍惚,之前像不过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而已。他感觉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床板很硬,被子也不够柔软。屋子里很静,看来是没有人在。
白寒衣坐起身来,扯到了伤口,疼得皱了皱眉。
"咚,咚,咚......"
还有什麽东西从床上掉落到地面的声音。
白寒衣有些好奇,艰难地下床寻著声音的方面,在地上摸索了一会儿,很快就找到了。握在手里,质地是硬的,形状......白寒衣摩挲著,笑容渐渐浮现在了脸上。他用指尖一笔一划地跟著描绘上面的那个"萧"字。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差点笑出声来。
这时候,门"吱嘎"一声开了。
"客官,你醒了?药也正好煎好,我放在桌上?"
"嗯。"白寒衣点点头,将石子放进怀里,坐到椅子上,端起碗。
"小心烫,刚煎的。"
白寒衣笑了笑表示感谢。
"这是哪儿?"
"悦来客栈啊,先前有两个人送你来的,看来你真是不记得了,这大夫还是我去请的呢。"
白寒衣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看来已经是在苏州了。
"现在是什麽时辰了?"
"酉时刚过。"
没想到自己竟然昏迷了这麽久,若宛在翠屏镇一定等著急了。"麻烦你帮我雇辆马车来,越快越好。"
"客官,这个......"小二有些为难,"你不知道,听说前几天来了个什麽大人物,知府下了令提早关城门,你现在要是想出去是不可能的。"
"我知道了,麻烦你了。"白寒衣说著,赏了他锭碎银。
小二接过自然喜上眉梢,"我们这儿今晚有庙会,可热闹了,客官你可以去瞧瞧,保准不会让你失望。没什麽事我就先出去了,有事记得叫我。"
白寒衣结账离开的时候,老板告诉他已经有人替他付了半个月的房钱,白寒衣没说什麽,还是将钱给了老板。
出了客栈,街上果然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欢呼声雀跃声叫好声不绝於耳,虽然长这麽大也不知道庙会究竟是什麽个样子的,但听这声音,想来一定是非常的精彩。这麽想著,白寒衣嘴角不由向上扬起。
正走神的时候,手腕猛得被人一拽,拉到了旁边的小巷里。
"什麽人?"白寒衣沈声问,手中的匕首早就架在对方的脖子上。
"呵呵,果然这才像你。"
冷冷的音调,甚至还带著恨意,分明是话里有话的,仿佛在说"怎麽不割下去?",让白寒衣心里一颤,缓缓将手放下,但还是不著声色地说:"没想到是你。"
"走了,回客栈,今晚这里不安全。"说著,萧易城要走,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的手竟然还抓了对方的手腕,不由愣了一下。幸好白寒衣也没发觉。"有人要借这次庙会行刺钦差大臣。"萧易诚说著赶紧松了手,有些慌张,"我不过是去抓药,你怎麽就跑出来了?"
说完萧易诚也怔住了,怎麽,怎麽就这样说了出来?看著白寒衣笑了笑,说:"我以为你走了。"
淡淡的笑容,淡淡的声音,但就像被抚平了一样,什麽都安静了下来。
"可我已经退房了。"白寒衣笑著说,眼睛里带著少有的幸灾乐祸的味道。"而且我要去找若宛,他该等著急了。"
正说话间,喧闹的街道却突然传来一声不和谐的尖叫,随即人潮开始骚动起来。
向外看了看情形,"看来行刺成功了。不想被当作嫌犯抓起来就跟我走,若宛那边我会派人去通知。" 萧易诚不由分说抓起白寒衣的手腕就往人群里钻。
街上一下子涌出了许多官兵,粗暴地在人群中,人们恐慌地四处乱跑,推推搡搡。萧易诚就像怕把白寒衣弄丢了一样,紧紧抓著他的手腕。
很多很多的人不断地接踵而过,拉著那个人,从他的肌肤传来的温度,真实得让人安心。像回到了以前,也是这样拉著他的手,他总喜欢慢的一步的距离,跟在後面,走在翠屏镇的青石路上。
杨柳,河畔,砖瓦,飞檐。
"等等,刚才我好像听到了若宛的声音。"
萧易诚四处张望了一下,果然见到两个相貌清秀的男孩拼命往这边挤,双手不停挥舞著,边大声地在喊什麽。可惜他的声音都被淹没在一片喧哗声中,人流把他越冲越远。
"没有,你听错了。"
萧易诚只想把他拉得离他们都远远的。
好不容易找了个安静偏僻的地方,萧易诚确认安全,才停了下来。从刚才开始体内就血气翻滚,萧易诚心知不妙,但一直强忍著,现在边暗自调整内息,边说话转移白寒衣的注意力。"官兵暂时不会追来......"
话音未落,手腕就被人抓过去。只见白寒衣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正在替他把脉,神色渐渐沈了下来。
"你中毒了?"
白寒衣问,却是肯定的口吻。萧易诚也知道否认无用,没说什麽。
"好霸道的毒。"白寒衣皱著眉说,可惜医术他只跟苏晴阳学了个皮毛。
反而是萧易诚显得更加镇定。"是北冥宫的毒。"
什麽!白寒衣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著他。北冥宫的毒向来诡异,这世间能解的恐怕......
"什麽时候的事?莫非......"像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白寒衣停了停,说,"莫非在破庙里?但为什麽我没事?是那张纸条?"虽然是在问他,可自己心里已经明白。
萧易诚抽回自己的手,说:"是我自己的事,与你......"
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我们去找锺神医,他一定有办法!我们现在去昆仑山。"
白寒衣说著就要走,手臂却被萧易诚一把拉住。"现在城门守卫森严,我们还是等明天再走。"
"等不了那麽久了。"白寒衣挣扎著想甩掉他的手。
"你冷静点,寒衣!"萧易诚沈声喝道。
僵持了一会儿,看他渐渐平静了下来,萧易诚才松开了手。
"如果锺南山也解不了呢?"萧易诚问。
"那就去问北冥宫,"白寒衣仰起头,看著他,说,"无论是偷是抢,我都会拿到解药。"
总是见惯了他不温不火的样子,现在见他激动或是咬牙切齿,不知为何,心里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高兴。
"先找家客栈住一晚吧。"连声音也不由地温柔了起来。
只是忘了告诉他,算算时间和路程,怕是在赶到昆仑山前,自己就已经毒发身亡了。
白寒衣(十七)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人就到集市上买马。
萧易诚抱胸站在一边,对白寒衣说:"还是雇马车吧。"
"马比较快。"白寒衣显得很急,也没怎麽挑,直接问老板要了两匹最贵的。
白寒衣翻身上马,等了等,旁边好像没什麽动静,不禁有些疑惑。
"萧......"
话没说完,忽然感觉身後不对,竟多出个人来。
"你......"
"你确定你自己可以骑麽?"
贴得如此近的距离,灼热的气息就在耳边,话语中还带著笑意,让人有种局促不安的感觉。
"好了,走了。"不等白寒衣回答,萧易诚绕过他的腰,抓住前面的缰绳。
两个人不分昼夜地赶路。相比之下,反而萧易诚是比较悠闲的那个。想著左右自己活不过几日,以往的那些恩怨反而放下了。时而放慢速度看看路边的风景,时而凑到白寒衣耳边与他闲聊,白寒衣急了,催促他快点,引得萧易诚笑出声来。
有天夜里,两个人不得不在野外露宿,萧易诚忽然来了兴致跑去捉鱼烤来吃,白寒衣拦都拦不住。
夜空万里无云,装饰著繁星点点,闪烁著不同的光芒。想必明天也是个晴天。
一个火堆,萧易诚拿著根树枝在烤鱼,抓了半天也不过抓到了两条小的。白寒衣坐在他的旁边,盘著腿,安静地吃著干粮。那种食之无味的东西,不知道他怎麽可以像在吃什麽山珍海味一样。跳跃的火光照在他的脸庞,白皙的皮肤透著红润,真是好看。以前每次听到别人夸白寒衣的时候,总会不乐意,心里想,"寒衣是我一个人的,只有我知道他好看就可以了。"这种可笑的想法,他竟然到现在都有。
"焦了。"
经白寒衣的提醒,萧易诚这才会过神来。看看鱼,还好,幸好发现的早,於是替了条给白寒衣。
"怎麽样?"
"不错。"
"是麽?"表情明明比吃干粮时还难看,哪里能算不错,分明是敷衍他。萧易诚不免有些气恼,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怎麽幼稚到连这种事情都计较。
萧易诚干脆平躺下来,一手枕在脑後,看著眼前漂亮的星空,说:"就知道你挑剔。夏天跑到别人的地里去偷西瓜,说不甜的也是你。元宵节的时候,嫌我灯做得不好看的也是你。"萧易诚低声说著,口吻像是在埋怨,可仔细听,却是从心底发出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