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此,你明明知道......却还是......
"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知道的呢?"
无情没有回答。
目光却投向了别处。
有风吹过。
案上书页纷飞。
恰恰掀至某页而止。
纸上黑白分明。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如果你一辈子不说,我亦永远不会说破。
--我们两个人......都是在自欺欺人......
--可是......那不过是我的一个梦......
--是啊......我抛下了尊严、道义......来陪你做这一场梦......现在......是梦醒的时候了。
......
无情的声音本就是极好听的,但此刻听上去,却分外的冰冷。
"你为何要害她?"
"你说谁?"
"唐烈香。我刺杀蔡京那晚闻到的香气,一定是她,不会错。"
方应看突然血气上涌,恨声道:"你不是孤高疏远、冷傲绝尘的无情公子吗?为了区区一个唐烈香就用上了这般手段,倒让方某长了见识!看来,我猜的没错......你为了她,竟然能忍到这个地步!"
"你错了。我和她缘分已尽,但那是我的事。不过,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在我面前只手遮天、迫害无辜!"
方应看凝了凝神,反问道:"哦?本侯一时间倒是想不出我如何只手遮天?又怎么迫害无辜了?"
无情定定地看着他:"你当然有。你因受皇上宠信,结交宦官,拉拢内戚,勒索放债,逼得百姓卖儿卖女,沦落自尽,受害无数。对不肯听从你指示的人,你就威胁朝廷命官,下令狱吏衙门,滥肆逮捕,苦刑拷打,皮鞭木棍交加,还私下炮、灿剐刑,让受冤的人也受尽了苦。就连你的义母方夫人之死,也和你有关!"
方应看冷笑道:"你怀疑是我?在你眼里,我就如此不堪、禽兽不如吗?"
无情冷冷反问:"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当年若不是你将唐乃子扣押,方夫人怎会落崖而死?唐烈香又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多年以来,阿香为了救她的母亲,一直为你所胁迫,被你所利用。如今,你为了邀唐非鱼进京加入有桥集团,便与唐门达成协议,将她交给了他们。"
方应看本来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却皱了皱眉:"你好象什么都知道。不错,正如你所说,是我一直在控制着唐烈香,可惜的是,她一直不知道,唐乃子其实早就死了。"
"什么?!"
方应看的语气里带了十分的惋惜和伤感:"在七年前,她就已和我义母一道掉下折虹峰了。"
他继续对无情道:"另外,你刚才说‘你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句话用在我身上并不合适,所以,我把它还给你。"
第十三章 断愁肠
"如果不是当初冷然拒绝的你,就不会有今日欲揽九天的我。"
"所以,那句话,其实用在你身上最合适。"
方应看对无情如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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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
方应看初到京城,再次邂逅成崖余。
那时的方应看虽然经历了一次失恋。
但那段感情于他而言,其实不过是一次梦的重叠......
换言之。
那个女子其实只是一个人的替身......
他之所以感到伤心、失意,完全是因为自尊心受了打击所致。
但是。
从他再次见到成崖余的那一刻起。
方应看就明白:眼前这个坐在轮椅上的白衣少年,才是自己一生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只可惜。
--那个时候。
--成崖余已经遇到了唐烈香。
于是。
方应看再一次体会到了失败的滋味。
并且。
这次不是婉拒。
而是断然拒绝。
......
不久之后。
方夫人便香消玉殒......
关于夏晚衣的死,有着如下的解释:
传说方应看一出江湖就杀性太强,很快便赢得了"神枪血剑小侯爷"的称谓。
但也惹动了一些决不好惹的武林大帮大派大世家。
譬如"老字号"温家和"蜀中唐门"。
他们追杀方应看,甚至追到京城里来了。
方夫人自然要护着她的义子。
她势必出面化解。
她还请动了诸葛先生及其得意门生作调解。
听说。
唐门的高手不接受她的化解,对她下了剧毒。
待到方巨侠取得解药好不容易赶回京城时,一切已经晚了。
--夏晚衣因抵受不住毒力煎熬,又失去常性,竟发狂一路奔上绝岭,登上折虹峰,跃下了万丈深崖。
......
事实和传说差不多。
说是差不多。
其实也真的就是差着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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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开始,我是想杀了唐烈香。只要她死了,你就会回到我的身边。"
"可是,她的母亲阻止了我。我便杀了老字号的温寂,嫁祸给唐乃子。又联合唐公公一起,打算除掉唐氏母女。"
说到这里,方应看向无情看去。
"你还记得当年在一点堂发生的事情吗?"
无情不禁动容。
他的声音也几乎微微发颤:"林灵素、三鞭道人都是你们一伙?"
方应看用一种极其少见的、对往事十分的感伤的语调说道:"可以算是吧。"
"当年,‘凄凉王'长孙飞虹受人蒙蔽去一点堂杀你。同时,我们的人也在暗中部署杀死唐乃子和唐烈香。"
"没想到,事有凑巧,两桩事情赶到了一起,连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也卷了进来......诸葛神侯那时候不是还挨了苏梦枕的一记红袖刀吗?"
......
这些。
以上。
的的确确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恍惚间。
无情只觉得自已已经在方应看对往事的叙述中陷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
在这个深渊中。
他仿佛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
在这个深渊中。
曾有过他的诗、他的箫、他的不平、他的愁怀和寂寞、他的失意与沮丧......
时至今日。
那些一切一切。
都变成了一种柔肠寸断的断肠。
第十四章 恐多情
有些事情,无情确实已经忘记了。
而有些事,他永远都不会忘。
--包括那个初入京师新获皇封的少年王侯对他深情款款的倾诉。
......
庭院中。
满目的木樨花芬芳无比,星罗密布般点缀在枝头。
如玉碎、如雪落、如旧梦、如情海......
幻化出一片不应人间有的离愁别绪。
......
尽管恍惚了一阵。
无情的思路却依然清晰。
"有一点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唐公公与你合作的?"
方应看居然笑了笑。
"蜀中唐门本来的梦想就是‘天下一堂'。唐公公一直认为,这个‘堂',自然也可以是蜀中唐门的‘唐'。"
"后来,事情越闹越大,老字号温家开始发难,唐公公也有些压不住阵脚......"
无情忽然幽幽道:"原来当年方夫人到一点堂求助于世叔,就是为了这件事。"
"不错......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即使唐烈香死了,你也会记着她。所以,她反而不用死了。"
"我要让她活着比死更痛苦。"
"我要让你彻底对她死心。"
"因为,你既然拒绝了我,就不可以再接受别人!"
无情抬眼看向他。
"你身上的戾气越来越重了......《山字经》早晚会令你走火入魔。"
"走火入魔?我?也许吧......不过让我走火入魔的不是《山字经》......而是你。我一早已经为你走火入魔了!"
说到这里。
方应看的神情忽然变得柔和。
他走到无情身边,缓缓道:"这么多年了,我心里一直装着你......你是知道的,如果能放手,我早就已放手,何须挨到今天?"
他突然将身形一矮,单膝跪地,与无情双目平视。
"崖余,留下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公理道义。你肯陪着我做了半个月的梦,说明你心中对我有情。既然如此,为何不肯承认、为何不愿接受?"
无情冷冷道:"方小侯爷,你太自以为是了。"
"我们之间,根本就你是你,我是我,根本谈不上什么拒绝和接受!"
这样说的时候。
其实心如刀绞。
--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是不是有些言不由衷?
--难道那个时候就没有畏惧过世间伦理、蜚短流长?
--就算我可以不避讳世俗的眼光,可以不理会礼法的苛责。
--但是,这样一个残忍自私,满心想着权倾天下的你,却让我如何接受?如何不拒绝?
--你说的、想的、做的那些事情,我永远也无法认同......
他直视方应看,一字一句地道:"只要我活着一天,绝不容你荼毒苍生、残害世人!"
语调平和,但字字坚定卓绝,不容置疑。
方应看只觉全身彻骨冰凉。
霎时间。
脑海中转过千百个念头。
却不知该悲该怒还是该怨。
早知道成崖余多情于天下,无情于他。
却总盼着能有朝一日双宿双飞。
明明知道龙血珠和恋霓裳任何一样足以令人百毒不侵,但仍是执迷不悟用了"雁过潇湘"。
明明知道无情根本没有失忆忘尘,但就是宁可相信,自欺欺人。
这半月时光,他欣喜若狂。
总想着有了这些时日的温存体贴,终能令人回心转意。
没料到。
那人除了心心念念百姓天下苍生社稷之外,更还记挂着个唐烈香!
他不甘心!
离幸福这么近的时候,休想叫他放手!
第十五章 终无情
方应看心下一震,猛地醒过神来。
--无论将来如何,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现在。
他站起身来,对无情道:"也罢。我今天就答应你,只要崖余应允与我一生相守,方应看情愿为君放弃天下!"
无情望着他,目光平静无波,眼底却微微带着些悲伤的意味。
"当日,是我未悟,以为可以用情之所钟换得天下宁定......而今,我已明白,有些事情,注定了,就不能改变。"
"更何况,你根本就是野心勃勃。你一向的所作所为,无一不是为了图谋权位......今时今日,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说的话吗?"
如果说之前的对白只是令方应看全身冰凉的话。
那么,无情方才的这一番话则彻底将他打入了地狱。
--成崖余,你好......
--我贪恋功名、权势、美色,贪嗔痴三毒占全......
--可是你,又何尝不痴?
--你立誓拯救苍生于水火,却不肯渡我一渡......
他面上不由得浮现出了一个惨笑。
"......我方应看能够背弃天下,却独独对你钟情......"
"正如你无情公子对天下人有情,却单单对我无情一样......"
话音未落。
他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轮椅上的无情抱了起来,狠狠摔在了榻上。
无情始料不及,刚刚感受到后背与床榻撞击的剧痛,就早已被他重重压住。
他刚欲挣扎。
耳边却已传来了方应看邪戾的声音。
"就算是要下地狱,我也要你相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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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应看一面阻止着无情的反抗,一面强行撬开无情紧闭的唇。
火热的舌在无情口中纠缠着,不容他退避。
无情的手用力地想撑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却被方应看死死地压在身下。
挣扎不出半分力气。
唇齿之间满是方应看狂乱的气息,令无情一阵阵眩晕。
他指尖微动,从袖里滑出一枚钢钉。
正欲弹出。
突然感到腹部翻江倒海一阵绞痛。
却是当日被黑光上人所袭的旧伤在此时发作。
这一痛。
几乎逼得他昏晕过去。
当下再也支撑不住,任由方应看抱住自己为所欲为。
......
"嘶--"的一声。
方应看粗暴地扯开了无情身上早已凌乱的衣衫。
眼中却燃烧着某种不知名的冰冷火焰。
略嫌苍白的肌肤、披散了满枕的青丝......
构成了一幅暧昧而惑人的画面。
眼见身下之人眉头紧蹙、面白胜雪、手捂小腹,显是正忍受着极大痛苦。
方应看亦没有丝毫心软。
--你若无情我亦无。
--你若无心我便休。
世人眼里的方应看。
一直是一个冷酷而自私的人。
没有什么人能让他心动。
没有什么人能让他在意。
不!
或许......曾经有过。
那是他唯一交付真心。
却始终无法得到的一个人。
--看着眼前的你,一脸痛苦的模样。
--那是一副多么惹人怜爱的表情。
--令人不由得想好好地怜惜你......
--更加想......狠狠地撕碎你......
......
方应看告诉自己。
从此刻起。
举世上、天下间。
再也无人能够打动他。
再也无人能够进到他的心里。
第十六章 皆成空
无情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风月山庄的。
他现在只想忘记那个地方。
那里。
曾经让他放开怀抱去沉醉过、迷失过。
那里。
承载了他一生中最荒唐的梦。
然而。
一切美好的幻梦都敌不过现实的残酷。
......
这世上。
有两种感情最为强烈。
那就是爱和恨。
它们是两个极端。
--犹如日与夜、白与黑。
--坚决而从不拖泥带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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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尾。
无情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就好像无论面对的是何种险恶。
--无论加诸在他身上的是何种折磨。
--他都是无所畏惧的。
时间却已不知过去了多久......
侮辱、虐待......以几乎凌迟的方式。
却无法令身下的人发出半点声音。
--没有怒斥、没有哀求、更没有呻吟。
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