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颖萱,时候差不多了,该走了。】
黎颖萱没有说话,仍旧轻轻趴在石桌上。
黎觅汐只当是她还是舍不得这江斐济,虽说是个女孩子,但他也知道这妹妹脾气拗起来也很犟。
【颖萱,听大哥的话,不要再为这个负情人伤心了,大哥答应你,如果有一天遇到他,一定帮你好好教训这个懦夫!这婚事是爹和白家早定下的,如今花轿已经在山下,我们总不能抹了慕曦山庄的脸面。不过你放心,大哥也打听过,这白家的大公子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长的也是人中龙凤,定不会委屈你的......】
黎觅汐说了好多,解释了好多,可是发现黎颖萱仍没有起身的意思。不禁心中也有些微恼,【颖萱,乖,别闹了好不好?】
边说着,走到黎颖萱身边,轻拍了下她的背。
仍旧没有动静,黎觅汐一颗心瞬间凝冻,指尖颤抖不已,不敢再拍。害怕再拍的时候,妹妹仍旧没有动静。一只手僵硬的悬在空中。
云儿不明所以,以为小姐睡着了。提着灯笼也走过去,【小姐,小姐......】
一阵疾风吹过,吹落了那方喜帕,吹熄了那盏纸笼。
黎颖萱满脸含笑地伏在自己的双臂上,胭脂凝雪,睫毛轻掩,睡着了般,让旁人不忍打扰。除了嘴角那行触目惊心的殷红。
纸笼陡然落地,咕噜咕噜被吹向竹林深处。
【江斐济!】
一阵撕心裂肺的喊声,惊怒了雷公电母。霎时间,电闪雷鸣,偌大的雨点倾盆而下,斑竹枝受不了这般冲击剧烈摇晃,竹枝头的雀鸟也万分惊悚,扑腾而飞。
雨水带走了美人颊上的胭脂,带走了美人嘴边的血痕,但却带不走美人脸上那抹灯芯草般盛开的笑魇。
霞佩冷,叠澜不定,麝霭飞雨,乍湿鲛绡,暗盛红泪。
綀单夜共,波心宿处,琼箫吹月霓裳舞,向明朝,未觉花容悴。
10
弄月阁不管在何时,总是一番世外仙境般,摒弃外界的一切红尘。
亭中雕栏边,宽大的白色衣袍,无风自动。若不是那墨黑的头发,几乎要认为是哪家晾晒的衣服被吹挂在这里。
近看方见,衣袍里的人形销骨立,双手一握便可捏碎。他,左手持卷,右手握笛。双目停留在眼前的书卷上,无波无澜。似有一道透明屏障把他隔离俗世之外,让人亲近不得。
他不扰红尘,红尘亦不扰他。
【季非!你怎么又穿这么少就出来了?】
来人正是慕曦山庄的贵客,卢铭夏。他手中正拿着一件银锦狐裘大衣,急速向亭中走来。走进白衣人的时候,浑身不自觉打了冷颤。但动作还是没有放慢,厚暖的大衣稳稳地落在了白衣人的肩上。
白衣人轻轻一蹙眉,身体并没有多余的动作,算是默许。
卢铭夏,乐得跟一朵喇叭花似的,对他而言,没动作胜比有动作。深深地凝望白衣人几眼,突然一拍脑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一层一层剥开油纸,轻轻地放在白衣人面前,三个薄皮小笼包还冒着热气,透明的包子皮透出粉嫩嫩的肉色,让人看了就食指大动。
白衣人合书,起身,回屋。
卢铭夏苦笑着把小笼包重新了起来,放在手中。
不由后悔,责怪自己。好好的开头,也许季非就可以把心中的事情告诉自己。谁知道自己那么不争气,等了接近一个月,好不容易等到季非对他没那么敌意了,自己却得意忘形乱了分寸。
卢铭夏捏着手中的油纸包,想起一个月前,自己在山庄外无意救下的一个人,一切仿佛都象昨天一般刚刚发生。之后的每一步,都完全让他措手不及,不能正常思考。把那人带进慕曦山庄,那人却一直昏迷不醒,而自己也把弄玉阁封闭起来,不许任何人打扰。
终于,有一天那个人醒过来,却一直睁着眼睛不说话。任他把从小到大听过的故事都说了遍,那人依旧没有吐出一个字。他曾一度以为他是个哑巴,心中还在感叹可惜了这张绝好的容貌。卢铭夏眼看着那人一天一天的瘦下去,就象一个活死人。任他怎么哄,怎么恶言相向,那人就象一尊木偶孤单的耷拉在床铺上。他只好等每次夜深了,点了那人的穴道,亲自喂些清粥,象老鸟哺小鸟般,用舌头渡进那人的喉咙中......想到这里,卢铭夏不禁手指覆上自己的嘴唇,似乎迷上了那种冰凉感觉......
自从那人醒来之后,接下来的每一天,他每天都会抽空去趟街市巷买些新鲜的特色小吃,还有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拿去那人屋里,指望着能挑起那人一点兴致。可惜,那人除了发呆就是摩搓他手中的竹笛,再也没有第二个动作。
卢铭夏也记不清楚是哪一天,他从街市巷买了一包新出炉的云糕回来,亲自把云糕一片一片撕开,错落地摆在荷叶上,递到那人眼前。正如,第一眼他看见的那个人。
那人盯着那堆糕点,整个人似注满水的皮囊,已是极限,此时纵使一只蝼蚁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将这皮囊捅破。
卢铭夏更是不敢妄动,甚至连气息都屏去。
【在下季非,谢公子相救。】
卢铭夏下意识的准备拔出腰间的匕首,手指按上刀柄的瞬间,这才反应出声音是那人发出。
【季公子,你终于醒过来了!】
卢铭夏按捺不住内心的狂喜,一把握住季非的手,这么多天的精心照顾终于没有白费,这个人终于活过来了。
【在下卢铭夏,看样子我比你大,你就唤我一声卢大哥吧!这些人你一直没有说话,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卢铭夏唧唧咕咕地把如何见到他,又如何救他统统说一遍。当然,每晚点穴喂粥的事情被他跳过。
季非静静地听着,面若止水,无涟无漪。
【这些日子有劳卢公子了,在下既然已经清醒,也就便多加叨扰,以后有缘,季某定当登门道谢拜访。】
卢铭夏见他刚毫不容易肯和他说话,便打算离开,比千斤大石压的还难受。
【季贤弟,你打算去哪里?】
季非身子猛然一窒,【走到哪里便是哪里吧。】
卢铭夏其实也将季非的遭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料想他必是遇到变故,觉得人生无望便寻了死路,而这变故,不是失去至爱之人,便是家人遇难,在听到季非的回答之后,心里更是断定,此时的季非,已经无处可去。
【季贤弟,此处乃大哥的别院,平素根本无人叨扰,贤弟还是在此先把身子养好,之后再做打算如何?若是贤弟担心会把大哥牵扯到你的家事中去,贤弟更放一百个心。此处,就是武林中的高手找来也要费番气力,区区平常人更是不可能进的来。如若真是如此,大哥既然已经将你救下,就更不可能再让别人来伤你。】
一番话,说的真切诚恳,毫不做作。季非看着卢铭夏,想着这些天他对自己的照顾,心中没有一丝感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自己已无心......他自小就在慕曦山庄长大,外面的世界如何,当真一点不了解,而慕曦山庄,却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
卢铭夏看着季非有丝动摇,赶紧将一杯茶水递给季非,【季贤弟,你再多留几日,若还是打定主意要走,到时候大哥绝不拦你,可好?】
手中的小笼包已经失去温度,慢慢变硬。卢铭夏站在院中,对着早已关上的那扇门,慢慢离去。
屋内的人,目视屋外的人离去之后,才转回案边,指腹温柔抚摸着那只翠绿的竹笛。
季非,便是江斐济。
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被水洗净,走上了那个可以忘记一切的奈何桥。
可惜,但他睁眼的时候,却没有看见传说中慈眉善目的孟婆婆,而是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同样的温柔无害。
于是迷迷糊糊中,那些碎片慢慢整理出来,他没有死,投河的时候被眼前的这个陌生男子救下。最初,他恨那个男子,恨他将他重新带回这阿奴鼻祖般的魔鬼地狱。
人的心,在寂寞的时候,一种是愈发炙热,贪恋情爱,不择手段,填满心中空缺;另一种是变冷变淡,无视情爱,如水如镜,延伸心中空缺。只是,不管是哪一种,那个人的心,都早已被自己埋葬。
而无疑,江斐济选的是第二种。
同样是死,只不过是方式不同罢了。
既然已经死了,还恨他做什么呢?
何况这个院中,确实除了自己和他,便很少能看见其他人。江斐济就是因为这一点,才在愿意在这院中待下去。他,现在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便是与人交往。那个他视若亲父的长辈尚能如此折辱他,更何况外面那些陌生之人。
想起曾经,江斐济还是无法忽视心中划过的痛,一抹惨笑浮上嘴角。看来心死,也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发现自己失踪之后,慕曦山庄会怎样?
颖萱,会为自己流泪么?
十年,自己到底留下了什么?
不知,苑中的那片斑竹枝可在沙沙作响?
11
弄玉阁真的如被高人施了法,在旁人眼中都是透明般。不过施法的屏障,阻不了时间的行走。
在这世外园林中,江斐济已经和卢铭夏静静相处了两个多月。
偶尔在江斐济院中看书的时候,卢铭夏会凑上去在他的身边喋喋不休,江斐济被聒噪的有些烦躁,便会回答几句。卢铭夏就捧着这几句话,当宝贝般的揣在心里,然后变本加厉,更加喋喋不休。卢铭夏知道,世间没有愈合不了的伤口,而他坚信,那个让他不知不觉沦陷的人,绝不是一个无情的人,因为,无情的人,是不会伤心欲绝。
江斐济忘记自己在这里住了多久,每日清晨,在院中的鸟叫中醒来,拖着木屐,看落在亭边的树叶,翠绿转黄。而自己的心境,也在这大自然中,慢慢变淡。
没人打扰的世界,原来这么安宁。当然,除了那个顶着一张温柔无害的面孔的人。
江斐济想起卢铭夏,无奈地摇摇头。醒来的时候,卢铭夏就非吵着要做自己的大哥,但是怎么看他的举动都不像一个兄长。不过有的时候,譬如让自己吃药睡觉的时候,却又真的很婆妈,倒是还象个兄长。江斐济拾起落在身边的一片树叶,要不要离开了呢?毕竟这里不是长久待的地方,卢铭夏,对他而言,总是一个陌生人。
可怜的江斐济哪里知道,那个他当作救命恩人,温柔无害的兄长,对他早已情根深种,每晚都会假借喂药,偷尝芳泽。
这时候,那个温柔无害的卢铭夏正坐在慕曦山庄的议事厅内,左腿正搭着右腿在红木太师椅上轻轻晃着,被滟红的长袍遮住,只露出一双玄底墨边的锦靴。脸还是那张温柔的脸,只是两只眼睛不怒自威,精光四射,与平素江斐济看见的那双眼睛完全不同。这才是世人眼中的卢铭夏,北姜国的小王爷,那个谈笑间,可以让一切灰飞烟灭的小王爷。也只有在江斐济面前,他才会褪去浑身的戾气,只剩温柔。
卢铭夏用茶盏轻轻拨开杯中的茶叶,两腿悠闲地晃着。
【黎子贺,你这消息若是假的......】
这一身音好似拖的轻,却如韧鞭狠狠地勒在听者的喉咙。
议事厅内,一时如九天寒冬,霎时间冰封。
【回小王爷,此时属下绝不敢造次。】
太师椅前两米处,跪着的正是慕曦山庄的庄主,黎子贺。
【我朝建这慕曦山庄是为了笼络这南国的英雄豪杰,对付南国李氏。黎子贺,你可知你主子是谁?】
【是小王爷。】
【哦?不是北姜王朝么?】
【小王爷就是北姜王朝。】
【哈哈,好,很好。黎子贺,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
【谢王爷。】
【那好,这次,你就随本王一起回北姜看看吧,明日启程。】
【属下这就去准备。】
走出议事厅,卢铭夏有些不适应外面的光亮,头晕沉了片刻。
只离开几个月而已,随手摘了挡住视线的叶子,一抹标志性的笑容绽放在嘴角,朝中的那些人这么着急就开始找死了么?
叶子,化作尘埃,落入大地。
季非,要不要带你一起走?
沉香浮动,青烟袅绕,一道白光划过玉色佛像。
【夫人,明日我要陪小王爷一同回北姜去。】
佛像前女子依旧跪在蒲团上,手中捏着一串佛珠,双目微闭。发髻上简单的几只珠钗挽起满头青丝,却掩饰不了身上的贵气。
【妾身日日向佛祖祈求保佑老爷平安,老爷这次远门,妾身会多加时辰在佛祖面前诵经。】
【夫人,萱儿的那件事,怪我......】
【老爷,那是萱儿自己的命......只是,老爷你的错,不是萱儿......】
黎子贺上了三株香后,便出了禅房。
青灯下,女子华贵秀丽的容颜,多了沧桑,多了心痛,多了无奈。
斐济,是我们黎家对不起你......
听风轩内,黎子贺唤来黎觅汐。
【觅儿,爹这次有事要出远门,山庄的事务正好交予你,你开始学着打理吧。有什么不懂的,就去问你黎四叔他们。】
【爹,什么事要走的那么匆忙?】
【等爹这次回来,再把一些事情告诉你。】
【爹,你最近做事怎么总是那么神秘,上次颖萱嫁人也是......】
【住口!】【没事了,你出去吧!】
黎觅汐压住内心的不甘,退了出来。慕曦山庄是天下第一庄,为什么爹最近做事总是神神秘秘还有所顾及般?那个弄月阁里住的卢公子到底是何人?爹曾经警告过自己绝对不能对那个园子里的人妄加打扰,从小严厉的家教让黎觅汐只能压住心中疑问。罢了,还是等爹以后告诉自己吧。
习惯性地又走进竹苑,自从颖萱死了,那个江斐济失踪之后,这里就再也没有人来过。而爹对于此事,也没有多加调查,更是有种要封了此苑的想法,但最终也没有什么动作,于是,竹苑还像从前一样,静静地呆在慕曦山庄,只是,少了主人。
于是,竹苑成了黎觅汐练剑的好地方。因为,这里不仅有他爱的人,还有他决定要恨的人。
黎觅汐拔出手中长剑,飘雨七十二式在他的剑下,如同一幅幅鲜活的画卷,在这依旧碧绿的竹苑中,泼墨四散。
戾气刮得斑竹枝瑟瑟摇摆,撩尽石桌上的粒粒灰尘。
风停,叶止,剑毕。
半空中落下的一片竹叶,落在白亮的剑尖上,嘶的一声,裂成两片,反方向落下。
江斐济,在我的剑下,你便如同这片竹叶。
江斐济站在弄月阁中,抬头望天。
一轮圆月高悬夜空,周围被淡淡的氲气缠绕着。亭中翘首,层层假山置于眼前,宛如青山远黛。
月色如水,毫不吝啬地铺洒在他的身上。
天地间,此时,只有他一人。
突然觉得,很轻松。
人间种种,与己何关。人生于世,终归一瞬。如这月光所照,已是万年。
如梨花,如青莲,那清凉的笑容终于又重现显示在江斐济的脸上。
满月未为之失色,青莲为之羞蔫。
左手中的竹笛缓缓送入嘴边,音律与月光丝丝相扣,清脆的高音被温润的中音包裹着,飘渺而上,飞入云霄。
游莫羡天池鹏,归莫问辽东鹤。
人生万事需自为,跬步江山即寥廓。
请君得酒勿少留,为我痛酌王家能远之高楼。
醉捧勾吴匣中剑,斫断千秋万古愁。
沧溟朝旭射燕甸,桑枝正搭虚窗面。
昆仑池上碧桃花,舞尽东风千万片。
千万片,落谁家?
愿倾海水溢流霞。
寄榭尊前望乡客,底须惆怅惜天涯。
12
可能是昨夜的兴致太高,江斐济今日醒的有些迟。起床时,桌上如往常般放好了早点。只是,那个人却不在边上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