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说胡话了,要不我怎么敢跟你要银子。”
卫天刚一匝嘴,骂道:“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也说不定,他毕竟让云照水看到了一点希望,否则那剑怎么偏的?”刘师爷倒对秦蔚潭很友善,这少年好手段,抓准了云照水的弱点。
云照水啊,总是作茧自缚,最后围在里面的出不来的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秦蔚潭是不是祸害就要看他以后的表现了,经过这番磨难,肯定会收收心性,也不知道他答应了云照水的什么条件,让那大善人真的就在最后关头饶过了他。
一个下人跑来禀报,马进回家后喝的酩酊大醉,今早一看,自杀了。
又一个想不开的人,卫天刚吩咐和他女儿埋在一处,让他们父女在阴间团聚。
秦蔚潭在昏迷了三天后睁开了眼,当意识到自己真的还活着的时候,他不禁感谢上苍给他活下来的机会。胸口那里还是疼的厉害,他不敢去多想事情,怕会伤及心脏。云照水这一剑下的力道足,却偏离了心脏的位置。
他没有杀自己,给自己留下了一条命。秦蔚潭突然转头看向所处的环境,一身文士打扮的人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秦蔚潭认得他是卫天刚身边的刘师爷,这人随卫天刚视察犯人劳役的时候他曾经见过。
“醒了?”刘师爷放下茶盏,不紧不慢地道,“云照水饶了你可没饶过自己……”
秦蔚潭“哦”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忽然一掀被子,身上又疼又没有力气,又软在了床上。“你说他死了?!”秦蔚潭全身疲软,疼痛抵不住内心的惊恐:云照水死了!
刘师爷看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床上的人无力得像一团棉花,只有眼睛睁的老大地盯着自己,看来真的是被惊到了,于是安慰道:“没有死,不过也快了。”
“他在哪?我要去看他……”秦蔚潭这才大喜过望,扒拉着床褥竟然跌到了地上,这一摔才让他明白自己身体的真实情况,哪里都绵软,要站立那是妄想,唯一能听使唤的只有自己的右手,其他的地方都像脱离了身体,死了一样拖着没有知觉。
刘师爷看他在原地抓爬的狼狈样子心中可惜,这孩子是个练武的好苗子,可惜从此废了。
秦蔚潭还在拼命的往外爬,也不管身上的伤了,好不容易止住的血又渗透了衣服,在地上擦出一片片血红。刘师爷招来下人,让他们把秦蔚潭架到云照水那里。圣旨已经下来了,皇帝对地理志手不释卷大为赞赏,特令卫天刚督导期待下部完成,又赏赐了银两布匹作为嘉奖。
但是圣旨上对秦蔚潭逃跑的事却只字未提,皇帝把这个球又踢了回来,让卫天刚自己处理。
云照水皇帝那里还没放手,现在唯一能唤醒他的只有秦蔚潭了,若还是不行,大家横着脖子等着掉脑袋吧。
秦蔚潭一进屋就甩了下人,他早就没了形象,抓爬到了云照水床前。
眼前的人静静地闭着眼,丝毫没有被他的举动打扰,睡的很沉。
“照水,照水……”秦蔚潭扒着床沿不停地呼唤他。见人还是没有醒过来的迹象,抓着身边大夫的衣角急切地问:“他这是怎么了?”
那大夫收拾了药箱刚要走,被脚下这个因失血过多而面色苍白的少年拽地直摇头:“他的外伤事小,不过常年气血积郁,日月堆积不得纾解,内病早已伤及脾脏……本人实在无能为力……”
云照水一直坚持着绷着的那根弦断了,人也随之垮了。
“他快死了?”屋里已经没有了别人,只剩秦蔚潭在自言自语。
脑袋里好乱,乱的好象要炸开了。
就这么轻易的死了?
“照水,你现在不能死!”他突然伸出右手大力晃动着昏迷的人,想把他摇醒,“你不能抛下我!你忘了么?你忘了要好好照顾我么……”
对,还没到你能松开手的时候,现在还不是时候!
“醒过来!你别想逃避,我还没有死,你就这么放心不管我了?!”
门外,刘师爷怕秦蔚潭把人折腾死,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卫天刚小声道:“由他去。”
又狠狠地转过头来,低声怒斥:“你出的好主意!”
“这可不是我出的,秦蔚潭的命攥在云照水手上,迟早的事。”
卫天刚哼了一声,留下他收拾这个滥摊子,自己去处理公务去了。
这是涉及到生死的大事,刘师爷不敢马虎,让人煎了一碗又一碗的药,灌也要把人灌醒。
云照水自是喝不进药,秦蔚潭轰走了众人,含了药在嘴里一口一口地喂进去。重要关头他也不嫌对方脏了,甚至喂上了瘾,碗底空了扔掉又把唇压了上去,在云照水嘴里攻城略地,勾住对方柔嫩的舌头不住纠缠,甚至拉出唇外啃咬。
刘师爷在外面看傻了眼,这个秦蔚潭疯了吗?知不知道轻重缓急?
秦蔚潭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才恋恋不舍地结束这个荒唐的举动,倒不是因为他太过放纵,而是像被对方吸进去一样无法自拔。
这种事居然做上了瘾……
他突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在那妖孽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红着眼睛付在对方耳边挑衅道:“你若是死了,我就毁约!”
第16章
“文仓,工部员外郎……”卫天刚正在分派不久前来的那批犯人,看到工部这两个字琢磨了一下,命人将文仓带上来。
那文仓五十来岁,留着一缕发白的胡须,倒是和善模样。
卫天刚照例询问了他的获罪原由,又了解了他在朝中的事务,知道对方确有学识,这才命人将早先誊写的那半部地理志拿给他看,耐心等人看了大概,客气地问道:“文先生可能续写下部?”
此书正对文仓心怀,只想捧回去把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见卫都统这么问,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担忧。他略一思量,将书合了起来。
“都统大人,续是可以续上,但要考据多方资料,而且若想完成下不了五年。”他张开手掌,伸出五个手指头,不知道这位都统大人有没有耐心。
卫天刚听罢哈哈一笑,朗言道:“文先生需要什么资料尽管提,本都统自会让手下配合,时间也不成问题,五年刚刚好。”
上部完成是五年,下部也要与之对应嘛。
找好了续书的人,这字迹又是问题了,皇上不仅要内容,更要的是那人清雅内敛的字。若是找不出个模仿的十足十的,皇帝肯定能看出破绽……
正发愁间,刘师爷嚷着就冲了进来:“醒了,醒了……”抓着他的袍子大叫,“他醒啦!”这下脑袋可保住了!
卫天刚沉下脸,将手臂背到了身后,示意他不要失态。刘师爷这才发觉厅里还有别人,马上清了嗓子,吊着眼睛一本正经道:“人已经醒了,请卫都统过去。”
卫天刚点头,接着对文仓道:“你回去准备准备,缓两天本都统再找你详谈。”这才迫不及待地跟着刘师爷去了后院。
“怎么醒的?”卫天刚迈着大步边走边问。
“灌了几碗药,秦蔚潭嘟囔约定什么的,说完了就一直趴在他旁边哭,哭着哭着他就醒了。”
“这小子倒会来软的……”
刘师爷翻了个白眼:是软硬兼施,那硬的我可不能跟你说。又想到秦蔚潭那惊人举动,自己连带脸都跟着红了上来。年轻气盛的少年啊……
屋内很安静,云照水背靠着床栏,一双眼睛就那么半睁着,恹恹地没有精神。
秦蔚潭瘫在床下还在无声地抹眼泪。
“可算是醒了。”
卫天刚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肩膀上的重担顿时卸了下来,苦口婆心道:“云照水啊,别给本督统添事了,皇上已经免了你的罪。”他踢了踢呜咽着的秦蔚潭,那人还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抽泣,清楚自己现在什么境况,老实着等待发落。“他呢,死活都是你一句话,只要你舒坦了,本都统什么都听你的。”
他可看出来了,这哪是犯人那,简直是位菩萨,还得供着,那端坐上京的皇帝真是成心跟他过不去。
其实他也明白这怪不得云照水,怪也怪自己和那刘师爷,还有那个管闲事的赵伯昌。云照水不想跟皇帝再有什么牵扯,赵伯昌本也提醒了誊一份给皇帝,不要让皇上知道这书是云照水写的。就是那贪得无厌的刘师爷,还有自己自作聪明,硬是让皇帝裁夺,这下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扯了一圈还是原来的决定对:把他们关在牢里自生自灭。
现在自抽嘴巴也没用了,重要的是把那半本地理志写出来。
云照水垂下眼,视线落在一直挂着血的少年身上,秦蔚潭现在只有右手能动,还在软绵绵地提着不停地擦眼泪。打从自己醒了他就一直哭着自责,哭着让自己原谅。褪去了偏激和愤世嫉俗,好象完全变了一个人,变成了既无辜又无害的孩子。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他真的醒悟了吗?
云照水现在倒很想哭,却哭不出来,有什么哽在喉间闷的人难受。
——你若是死了,我就毁约!
生死之间好象听到了这句话,又好象是自己担心的噩梦。
浑浑噩噩地一会看到张牙舞爪向自己袭击的秦蔚潭,一会又看到他一个人蜷在角落里没人理会,到后来就浮现了他把自己当作救命稻草拼命拽着伤心啼哭的一幕,这些景象反复在脑海里翻腾,拉着他心神不宁。终究还是什么都放不下。
好累,却睡不着……
“……饶他一命吧。”云照水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有勇气把这句话吐出口。
若是深渊,总会有尽头。
秦蔚潭跟得到赦免令似的,这才止住了哭,噙着泪水的黝深眼睛满是感激,诚恳地望着他:“我答应你的事一定守诺。”
云照水定了定神,支撑住想要倒下去的身体,对少年点点头,愿意给他一次重新改过的机会,脸上平平淡淡没有笑容也没有期待,好象只为了要他这句承诺。
刘师爷一拍手,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么,这事没有办错,这样多好,其乐融融的。
卫天刚可不那么乐观,大夫也说了,云照水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要想完成地理志怕是熬不住。沉吟半晌道:“云照水,皇上期待能早点看到下部地理志。苦役我就给你免了,以后一心写地理志……另外,本都统再给你派个助手。”刚才那个文仓倒可以帮他。
云照水木然地接受了这个安排,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活着,活的是好是坏早就无所谓。
“秦蔚潭,你伤好之后要做苦役,若是再不安分,定斩不饶!”卫天刚威胁地上那个即使恢复了体力也远远赶不上常人的少年。
秦蔚潭猛地点头,拣回一条命实属难得,让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云照水执意要回自己的土屋,卫天刚也拦不住,只好派人将这两个身心俱伤的人抬回去。
走的时候刘师爷渐渐慢下步子,凑到秦蔚潭耳边,指着前面的人轻声问:“我见他胳膊上有一道道的疤,新旧不一却都是一个方向,像是故意……”
秦蔚潭“恩”了一声,嚅嗫道:“是他自己割的。”
“你呀,可要看紧了他,不然下次割的可是这里啦!”刘师爷戳戳对方的手腕。
云照水果然是有心疾,若不是有秦蔚潭这个累赘,怕是早就自杀了。
“我知道了。”秦蔚潭把头低了下去,这一点倒是不用旁人再提醒,他可不能让云照水出任何闪失。
第17章
回到家后,云照水虽然很虚弱,还是立即动手开始下部地理志。秦蔚潭粘着他不放,把下巴放在桌沿上,静静看着他写字。
两个人达成了协定,好象彼此都是陌生人没有别的可讲。
一个个工整的墨字在枯瘦的手下跃然纸上,秦蔚潭知道对方根本没有被他打扰,眼泪不自觉地滚了下来。
“照水,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自己走进了一条黑漆漆的路,到处都是黑暗。还好现在终于醒了……”
云照水手下丝毫没有停顿,一笔一划写的顺畅。
“照水,你不要不理我。”秦蔚潭想夺过对方手里的笔,让他还是跟以前一样,把所有精力放在自己身上,甚至允许他那双长满厚茧的手覆上自己的头,一下一下的抚摸。
但是他不敢。
他现在不是以前那个张扬跋扈的秦蔚潭。
刚写好的字有几处晕染开来,云照水一抬头,少年大滴大滴的泪还在往外淌,完全没有意识到已经干扰到了别人。
云照水把纸笔收起来,正色道:“我只希望你能时刻记住自己的承诺,至于别的……”思妥片刻,摇了摇头。
不想再对他说教了,若是对方真心领悟,什么都会想明白。
“你是要放弃我了吗?还是你根本就不相信我已经悔悟了?”秦蔚潭哆嗦着问,心里砰砰直跳,离心脏不远的伤口也跟着抽痛,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害怕。对方不说话默认,他心里一沉,一下子瘫到了地上。
呆呆地盯着地面,脑袋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他不相信我,他不相信我……
“照水!照水!”他突然爬上来,手里捧着个东西,“你看!它活了……”秦蔚潭激动地热泪盈眶,把那个罐罐用右臂揽着献宝似的挪到桌上。
“它活过来了……”看着那伸出来的叶子,秦蔚潭突然号啕大哭,嘴上也抽噎着说话不利索,“你不说要珍惜它么?……还要等它长大……你给我个机会好不好?我不会让你失望了……好不好……”
那是先前被他踩了一脚的小苗,茎从中间断了,居然从侧边钻出了小叶。
路走弯了,重新寻找别的途径,从跌倒处爬起来。
也许未来很坎坷,但是生命还是存在的……
秦蔚潭这一天一直在哭,那才是少年原本有的率真表现,他迟迟得不到对方的回复,等他哭累了,趴在桌子上迷糊地睡着了。
云照水这才把头转过来看向那棵顽强的生命,卸下了在对方面前的伪装,双手捂着嘴想要阻止夺眶而出的泪水,痛苦地弯下身,瘦弱的身躯在桌下不住颤动。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要证明自己真的已经改过了,秦蔚潭格外听话,坚持着不让云照水下床,自己为彼此熬药作饭。
他的筋脉虽然在卫天刚那里勉强接上了,但是卫天刚给他请的是一般大夫,吩咐人草草接上了事,他醒后又来回折腾,到现在恢复的依然不好,只能拄着个木棍缓缓行走。
每当这时候云照水都要避过对方的背影,因为那看起来和老人一般无二。
他只有十六岁……我这都逼迫他做了什么呀!云照水接过对方手里的药喝了,见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心里止不住自责。
可笑的是自己的伤明明不严重,也不在腿脚上,身体垮的对他还厉害。
云照水试着站起来,秦蔚潭马上来扶他,两人的身体接触,热量也传递过来。云照水一僵,对方以前很讨厌自己的碰触,从来都是隔着一段距离,唯一主动的就是将自己从胡杨林里背回来的那次。现在天天总离他这么近已经不适应,何况是搀着自己走路。
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尴尬着想确认一件事:“你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
“什么?”秦蔚潭一双眸子好奇地看向他。
“……你逃走那天——”云照水张了张嘴,还是问不出口,“没什么。”
秦蔚潭养了一个月,卫督统安排他上工了。
云照水也能自由走动,每天和文仓去村镇收集资料,或者去查看地势绘制成图,没有人督促,两个人倒也惬意。文仓当初看到云照水的时候跟见了鬼似的,让云照水每每想到他那个状况就直笑,平时正经的先生居然被吓地跌了一跤。
“都说你在流放的路上死了,我见到活生生的人哪能不吃惊?”云照水笑的样子让人说不出的心酸,文仓捋着髯须保持一贯形象继续逗他。
他俩在工地不远的地方考察水源,那边就是犯人们劳役的场景,监兵正在挥着鞭子抽打一个动作缓慢被落下的人。
那个人滚在地上浑身是土,依稀辨认出是个少年,破旧的衣服被打成一片片挂在身上,手里还抱着块木头。
监兵把木头从那人怀里拽出来,边打边骂着:“妈的,动作慢还偷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