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云照水说得这样决绝,苏临心里咯噔一下,这样说来秦侍郎现在做的一切,非但不能亡羊补牢,还将自己陷入危境,太不明智了。
"他为变法做的事,只是在为他自己赎罪......所以那些官员要是参奏,等皇上回来自然会决断。"云照水闭上眼,到现在都无法平复自己的心绪。
既然云照水已经为秦蔚潭想好了结局,苏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想着变法顺利下去,留这条命回老家做做小本生意,若是再在官场上起落下去,说不定哪天就翻船了。
思及以后,苏临一下子明朗过来,寻思道:"变法完成我便辞官,估计明年夏天就能恢复商贾身份......照水,到时候你去哪里?我知道你肯定不想做官的......对了,和你在一起那年轻人呢?我记得你当初路过图州的时候还有一个年轻人一直跟着你呢。"
"他叫......"云照水想说出袁旭的名字,却不知道是该称袁旭还是陈元旭了,现在皇上去了歧山与陈元贺交战,不管哪方胜利对他和袁旭来说都不是好消息,如果真的结束了变法,结束了战事,他真的能去找袁旭么?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心无旁骛地四处游历么?
还是说自己一踏进上京就已经注定了会赔上自己的幸福......
有比赔上幸福更值得做的事么?
除了变法,还有--
杀了秦蔚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苏临与云照水商定好了接下来几天的安排,起身告辞,云照水在后面相送,两人刚一推开门,就觉得寒气逼人,果然是冬天了,外面竟起了薄薄的白霜。
不过两人留意的不是这个,在后院的假山石上,中午秦侍郎与云照水还坐在这里晒太阳,现在已经是一片昏暗,依稀有个人形,离近一看,秦蔚潭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府了,正躺在那里睡觉,青衫也覆着一层白霜,若不是他一下下的呼吸起伏,真不能相信是在睡觉。
院中的二人皆是一怔,苏临慨叹着摇摇头:"看来秦侍郎太累了,这样都能睡着。"再不多言,踏着余辉匆匆离去了。
云照水站在院中,定定望着熟睡的人。
夜色笼罩,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渐渐飘洒出晶莹的雪片,雪花如点点明灯飞舞天地间,落在院中二人的身上。
隆佑三年冬的第一场雪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来了。
第29章
屋子里升起了火盆,秦蔚潭将毛巾拧了拧,交到云照水面前。
"我已经将疏通河道的差事交给了那些人,由官员监督,他们置办材料,总不能不给他们好处......"
毛巾上还冒着热气,在空气中升绕。
云照水诧异地抬起头,惊讶他为什么知道自己的想法。富户们明里是替朝廷修通河道,实则南北航路有广广财源,那些富户虽在变法中失利,却得到了长久的财路,定是乐意接受这个交换条件,过不了几年,他们就会转变为富商。
"监督的官员可靠么?"
"都是得力之人。"
云照水点点头,这才放下了心,但又想到了一点:"国库的银子......"皇帝走之前特意交代过,一定要将银子用对地方,其实皇上是在提醒他,军费需要大量开支,让他另筹银两。虽然秦蔚潭从官员手里榨出了银子,料想还是不够的。
秦蔚潭也明白,国库早就充盈,足够支撑韩业这次战事,韩业省下国库的银子是防备明非用的,这样一来,又要有官员倒霉了。他微微一笑:"你放心,银子的事我自然有办法。"
云照水这才发现,对方的手一直在擎着,那块毛巾也渐渐冷掉了。
"你是有办法......"云照水低喃。
秦蔚潭刚要转身去换一块热的毛巾,听他的话语身体微微一顿,心里有莫名的压抑。
"照水,你可以把所有的事交给我来办......以前都是你在照顾我,现在换我来替你分担......"
云照水忽然直盯着对方,一字字道:"为什么不杀了我?"
面前的人瞳孔一紧,随即恢复了常态,嘴角试图扬了扬:"我们都快成亲了,我怎么会杀你。"
云照水堪堪道:"我现在早已不是你的对手,你何必惺惺作态。"
"惺惺作态?"秦蔚潭像是不理解对方话语的意思,不停重复着,他忽然摇摇头,逃离似的推门而出。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秦蔚潭想大笑出声,嘴一张,腥甜直涌往喉间,他不由弓下身,一股血水就这样呕了出来,衬在白雪上格外醒目。
我是想杀了你。
在虞州就想动手......
可我杀不了,我根本杀不了你......
"我许国自古以农业为本,百姓只有多种粮食才能创造钱财,只靠商人交换货物根本没有钱财来源,换来换去还是那么多资源,根本不能凭空生出钱来!"
议事阁内,大臣们说得唾沫飞扬,简直要把苏临淹死。他们极其反对商业,商人惟利是图,对财富的追求,最终会破坏许国长久稳定。
苏临被众人围了个严实,扬着头解释着:"以图州为例,那里的百姓早就吃饱穿暖丰衣足食,这个时候单单是种地完全不能带动他们的积极性,需要商业来促进州县进步,这本就不矛盾,为什么大家就转变不了思想啊!"
"根本就是你们想把许国弄个乌烟瘴气,这样下去,礼崩乐坏也是迟早的事,让我们如何向许国的历代先王交代......"
"不如大家拦住执行路上的官员,等皇上回来一齐上书,请皇上收回变法政令。"
"好,本官也正是此意......"
一群官员商量好了就往外走,苏临一个人怎么拦得下他们,正在发愁间,刚出了门槛的官员们都停下了步子。
只见云照水站在雪地上,白雪皑皑,像席地展开的素卷,而卷上那个人,犹如劲笔下的墨字,挺而秀彻,隐然透着傲骨,倒让人无故生了敬意。
"众位大人可否先听本官讲几句话?"声音依旧是没有威势的,带着商量的口气,却无法让人拒绝。
苏联临揉了揉本就不大的亮眼,刚才自己眼睛发花,依稀觉得云照水身后有个强大的人形,倒像是秦蔚潭围绕在他身后似的。
难道是自己连日来太累了以致于产生的幻觉,还是那两个人在一起相处得越来越像了?
果然是即将成为夫妻的一对人啊。
众人碍于皇上和秦侍郎的权力只得又重新返回议事阁,找到各自的位置坐下,听听云照水发表"高见",他们甚至觉得庆幸,多亏来的不是秦侍郎,否则难不准自己会被抬出去。
云照水大致略了一下在场的众人,伸出了自己的一只手。
那只手握成了拳头,紧紧攥着。
正当众人觉得莫名其妙时,云照水开了口:"先帝的时候,为了许国安稳,先帝将权利牢牢掌握在手里,在座众位辅佐朝廷,全国百姓也施以教化,各居其位,休养生息。"
众人点头,先帝绝对是合格的帝王,在他的统治下,许国经历了空前的发展。
"但是,百姓脱离了疾苦,吃饱穿暖后就会注重思想层面的意识,先帝后来明白了这个问题,这个时候不是教化能解决的,"云照水缓缓张开手,平摊起手掌,"这就需要解放百姓的思想束缚,这样一来才能更大程度地提升许国的发展......他把这个问题留给了今上,今上是不愿墨守成规的人,他如今罢撤了锦衣卫,就是不想许国上下再人心惶惶下去......而变法要做的,就是怎样实现由拳变掌的过渡。"
"但也不应该因为这个原因鼓励商人,他们会代替富户成为百姓的剥削者。"一个官员不禁站起来道。
"这位大人,北部西部鼓励开地农耕,南部百姓较为富足,但没有足够土地种植,没有土地的百姓要如何生计呢?"云照水娓娓言道,"况且南部商业已久,其发展势头不可阻挡,若是不予以引导,反而抑制,那不是固步自封么?"
见那个官员被噎地说不出话,云照水又道:"现在许国与以前不同了,商业可以满足百姓的更进一步需求,百姓也应该知道,有了余粮能够享受生活,而不是各位大人的观点,不停地进行农耕,收了粮食存在仓里发酶烂掉,有了余钱攒起来留给下一代......百姓拿出钱来,商人提供货品,带动其他枝节的发展,一点点蔓延开来,这才是许国接下来要走的路......各位大人也一样,先帝在位时,我知道大家有些能力未能完全施展,今上把朝廷交给各位,希望尽能发挥所长,而不是跟以前一样,丧失了骨血,当先帝的......奴才--"
"云照水!"一位老臣厉声打住了他的话,手里的拐杖恨不得把地上敲出坑来,"你难道反了不成?!你瞧瞧这是什么地方!!胡言乱语,居然还对先帝不敬,依照许国律法,你这是诛九族的大罪!"
"老大人,本官正要讲新律的事,众位大人都担心商人无休止追逐钱财,新律里对他们做了限制,与变法同时颁定的许国新律难道各位都没有看过么?"
大家面面相觑,看那几条新法都气糊涂了,谁还在意冗长的新律,少数几个看过的,看的瞠目结舌,完全理解不了云照水的思想。
"百姓对朝廷的言论,这些已不是大罪,一个开明的王朝不应该对百姓多加限制,相反,当他们切实关心朝政并能参与许国大事制定,这才是王朝的成功。"
"百姓多是目光短视,且易盲目随波逐流,很容易被挑唆,若是听他们的,我们这群人也枉为十年寒窗了。"另一个嗤笑道。
"正因为这样才更不应该再愚弄百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如果被上了枷锁,那就成了傀儡,一个满是傀儡的国家无法进步,"云照水拿起笔刷刷刷一挥而就,将纸张展现在众人面前,"不瞒各位大人,这就是明年春闱的试题,本官现在就将他贴出告示,届时百姓若能答出此题,照样能够做官。"
云照水拿着纸就向外走,把那群大臣看傻了眼,他们可算知道了,皇上不按理出牌,秦侍郎不按理出牌,这个云照水原来跟那两人是一路的。
云照水走在广场上,有个官员追了上来,远远喊道:"云大人,下官有个问题要问。"
云照水转过身,发现是位年级稍轻的官员。
"请问。"
"听闻秦侍郎是云大人带大的?是也不是?"
云照水一怔,不知道他为何问这个问题,答道:"我与他一同在秣州流放了十年。"
那官员听后,脸上带着得逞的笑容:"那云大人认为对秦侍郎的教导是否很有成效呢?"
云照水这才觉察到对方的目的,摇头道:"本官不想回答。"
正当他抬起脚步要离开时,后面的人犹不甘心地追问道:"若是云大人自认为很成功,下官无话可说,可要是不成功......云大人,古语云治国如治家,家都治不好,怎么治我许国上下百姓?一个人都教育不好,怎么育全天下的人!?"
天一直阴沉沉的,仿佛下一场雪很快又会来到。
云照水在原地站了片刻,虽然没有回头,却郑重地回答道:"正是对他的教育,才让我意识到变法的重要,你说是成功还是失败?"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让那位官员想到了身材颀长的秦侍郎,也是这么傲立,仿佛什么风吹雨打都压不垮他们。"我怎么知道......"他喃喃间目送云照水出了皇城。
第30章
城西有一家豪华的宅院,里面住的是以前的工部侍郎,现在养老在家,好不惬意。
这日刮着寒风,厅内温暖如春,老侍郎在家中用膳,长桌从厅这头一直延伸到对面,菜品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旁边的美妾夹了一口焖得软烂的鹅肉,老侍郎眼皮拉了拉,那美妾马上会意过来,放下筷子将热气腾腾的八仙汤端了起来。
一口汤入喉,老侍郎满意了,刚要喝送来的第二口,就听有跑步声传来,接着越来越近,嘈杂声叫喊声逐渐响起。
老侍郎板起脸,还没开口,就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那人一进门就跌在地上打了个滚,旁边的妻妾们笑成一团。
狼狈闯进来的正是府上的管家,那管家来不及爬起,跪在地上慌慌张张道:"老爷不好了!"
"瞧你那副样子,到底什么事?"老侍郎倒是十分镇定,这奴才们遇到小事就慌起手脚来了。
"秦......秦侍郎......带着人来了!"
"他来干什--"话到一半,门就被哐啷撞了大开,寒风呼呼刮进了厅内,把老侍郎激得一哆嗦,刚要破口大骂,为首的那个人先笑着迈了进来。
"老侍郎一向可好?本官冒昧了。"
秦侍郎一脸笑意,与其后带领的庄重士兵们迥然不同,老侍郎岂不知道他这是笑里藏刀,于是站了起来:"秦大人来得正是时候,来人,将窖内的百年陈酿拿来,我与秦大人一醉方休。"
"酒就免了--"秦蔚潭走了过来,一手拍在他的肩头,那手上隐隐含着力量,老侍郎扑通一声坐回了椅子上。
秦蔚潭凑到他耳边,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本官是来向老侍郎借些银子......"
"秦大人可真会开玩笑,老夫如今已无钱粮来源,只是靠以前攒下的微薄薪俸勉强渡日,毫无余银啊!"
"哦?"秦侍郎朝桌上的山珍海味扫了一眼,"当真不借?"
"实在是没有--"
"来人!"秦蔚潭直起了身,笑容逐渐变冷,"搜!"
一声令下,士兵们涌了上来,一桌宴席被整个掀翻,引起妻妾丫鬟们的尖叫,士兵们闯入各个房屋,翻箱倒柜,搜查值钱的东西,屋内的人叫喊着四散奔逃,宅院转眼一片狼藉。
"住手!"老侍郎没想到秦蔚潭来真的,气得差点犯了老病,"好你个秦蔚潭,你......你无凭无据,无法无天,老朽要去皇上那告你!"
"老大人,您不知道么?皇上还在战场上呢,您要去哪告啊?"秦侍郎不禁觉得好笑。
"秦蔚潭!你做事如此极端,迟早会遭到报应!"老侍郎恨恨诅咒道。
"报应?"秦蔚潭眼波微转,冷笑了一声,"不用你提醒,我已经遭到了报应。"说完甩袖步出厅去。
院里已经摆了两排巨大的铁箱,数起来有二十几口,都是从宅子里搜出来的,秦蔚潭命人打开箱子,珠光宝器顿时闪耀在众人眼前,就连那些见多识广的士兵都没抄过这样的巨富,不禁佩服秦侍郎果真眼光独到。
"老大人,看来本官要去皇上那告你了......工部侍郎果然是个肥差事......"秦蔚潭执起一颗鸡蛋大的夜明珠,在手里把玩着。
老侍郎现在早就一身狼狈,乱发弃冠,俨然一个寻常老人。他见已被查出赃物,颤颤微微道:"秦大人,老夫可否和你单独讲几句话?"
"哦?好啊。"秦蔚潭将那夜明珠弹回铁箱,背起手随老侍郎进了书房。
那老侍郎在书柜里翻来翻去,最终在最底层的缝隙里掏出一册寻常书籍来,那书籍在角落里放久了,上面都落了一层灰尘。老侍郎翻开书册,在夹层里小心翼翼抽出一页纸张。
秦蔚潭看着奇怪,纳闷老侍郎在翻腾什么宝贝,连动都那么谨慎。
纸张已经发黄,老侍郎将它交给秦蔚潭,声音也越发苍老:"老夫一直犹豫着要不要交给皇上,老夫有罪......"
秦蔚潭接过来一看,薄薄的纸上列着一个个名字,虽然多数自己都不知道,但是为首的两个已经让他心里一惊。
秦朗!
云封野!
秦蔚潭又将名单细细看了一遍,有些能够肯定,像许亚这些人,他小时候熟识,但更多的是记忆模糊,似乎有印象,他登时判断出这单子上列的大多是父亲生前的弟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