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公吗?对,我杀了他。他打了败仗回来,垂头丧气的,我让我弟弟跟他说,太后要他到含仁殿,听他念经。他和太后向来和睦,一点不疑心有诈,就来了。我在殿中埋伏了死士,一见他便动手。不过你知道么?他的致命伤在脑后,是我持玉笏一击毙命的。这奸贼先后毒杀我两位皇兄,又控制我多年,如今总算除了他这颗毒瘤,替我毓哥哥报了仇。”
……
高肃虽然也不想与宇文邕分开,但知道两人再不回去,情况大大不妙。而宇文邕看来是不会主动离开的。
他暗叹口气,将食指抵在宇文邕喋喋不休的嘴上。
宇文邕立即住嘴,深深看着他,多看一眼是一眼。
高肃忍心回头,背着他上了马,道:“你既有此决心,促进两国修好,我焉有不赞同的?我这就把你的意思转告给斛律哥哥。望我们尽快再会。”
说罢,他策马返回卫壁城。
马蹄清脆,不一会儿功夫,宇文邕就成了一个小黑点。高肃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见他果然没走,便拉了拉缰绳,也想掉转马头,回去再跟他说几句话。但马脖子一个劲朝前,不肯回头,把他惊醒,责怪自己:“解决纷端,相见有日。高肃啊高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婆婆妈妈?”
他狠狠心,继续奔到垒墙处。士兵开门,把他放了进去。
高肃暗暗祷告:斛律光别发现他的短暂失踪。
但他才回营房,就有小兵来报,说斛律光在他房中等候多时了。
高肃吐了吐舌头,只好硬着头皮进屋。
他一脚才踏进房门,就听斛律光声音道:“一大早就不见人影,他们告诉我,你睡不着,天还没亮就出去遛马了。”
高肃不愿对斛律光扯谎,但若直言其事,不单荒谬,于宇文邕名声也不好。他还没想好如何将周朝退兵之意传达给斛律光,因此只得顺着他道:“不错,久不在外住,有些不习惯了。”
斛律光一双冷电般眸子在他脸上转了转,神色阴云密布,隐伏雷电交夹。高肃没照镜子,自己不知道,他一张嘴被宇文邕狠狠吻过后,红湿透亮,如初次承露绽放的花朵,娇艳而柔靡。任谁一眼,都可看出发生了什么。
斛律光压下胸腹内一团无名烈火和巨大痛苦,勉强道:“慢慢就习惯了。”
他说着一挥手,从外面进来五个人,人手一个托盘,盘中隆起一物,覆以玄布,不知是什么。
高肃疑惑地看着斛律光,只见他冷冷一笑,道:“还记得我说过要给周军一个下马威么?昨夜,我大齐刺客深入敌营,欲取周主脑袋……”
“什么!”
斛律光不理高肃失措神情,续道,“可惜宇文邕那浪荡子不在自己床上,被他逃过一命。但我们的刺客也不是一无所获,他们取了四名周朝大将的脑袋。还有一个,不知是谁,但他住在宇文邕隔壁,想来也是他亲近之人。”
他一边说,托盘的人一边除去玄布。其他人高肃看了就看了,唯独最后一个脑袋,那张清秀面孔他再熟悉不过,忍不住脱口叫道:“青翎!”
22.毁约
斛律光侧视高肃,道:“你认得此人?”
高肃点点头。
“他果然是宇文邕身边亲近之人。”
高肃又点点头,脑中跑马般掠过狩猎人小屋中初次相见的青翎、替他化妆的青翎、服侍了他三年的青翎、指责他心如铁石最后与突厥王联手放了他的青翎……他知道青翎是宇文邕贴身使唤的人,地位不高,权限却大。他对宇文邕忠心耿耿,宇文邕也视他如亲人。他这一死,宇文邕又没有准备,怕是要好一阵伤心吧?
一想到宇文邕此时心境,他竟也难受起来。
斛律光却不给他半分缓气余地,拍手道:“能伤了宇文邕身边之人,又胜过杀了周朝将领。”他随即道,“你准备一下,我们趁宇文邕心神不定,立刻就进攻飞壁城。”
高肃心头大乱,不自觉叫道:“等一等!”
斛律光狐疑地看着他,看不了几眼,却又难堪地将头转开,声音中满是倒刺:“等什么?”
高肃道:“兵者凶器,不得已,才使用。我想:若能不战而退周兵……”
斛律光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又是自嘲,又是悲愤,剑戟璆锵,刺痛人耳膜。高肃愕然看着他。他狠狠道:“不战而退周兵?怎么退?你是要把你自己,献给宇文邕么?”
他说着将腰中宝剑扔到僵立的高肃脚下,低吼道:“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你看看!”
高肃僵硬地拾起宝剑,抽剑对准自己的脸。剑刃光亮如镜,镜上烟笼雾罩,霁霭霏微。他抹一抹眼睛,再看,却看到一张清冷若仙的面孔,此时却因柔靡的嘴唇,而散放出娇艳诱人的气息。
他“啊”了一声,情不自禁移开宝剑。
斛律光见他一脸羞愧,怒气稍减,冲他道:“算了,人难免一时糊涂,迷途知返,立定根本就好。走,咱兄弟去战场好好厮杀一番。”
他却料不到,高肃移剑不移心,虽然满面羞惭,却坚定地道:“哥哥,既然你猜到了,我也就不瞒你了。宇文邕昨夜确实来找过我,他提议两国罢兵,重修旧好,我……”高肃咬咬唇,道,“我信他。”
斛律光狠狠盯住他,似猛兽盯住猎物,要吃掉它或逼退它。但高肃不屈不挠,近乎固执地反抗着他。
便在此时,有人来报。来者站在屋外,见屋内斛律光与高肃针锋相对,似乎不妙,便不敢进来。
斛律光撒气道:“伫在门外做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那人很少见斛律光如此大动肝火,但事情紧急,又不能不报。他弯腰进门,报道:“周朝将士在城外布阵挑衅,要求一战。”
斛律光“哈哈”一笑,似自言自语道:“豺狼本性,岂轻易能移?走,我们去会会他们。”
他一抖披风,大踏步离开。五个捧着人头之人亦步亦趋,跟着他走了。只留下高肃一人,在屋中呆立半日,最终长叹了一口气。
******
斛律光带着本部兵马,已经出城半日。高肃带来的人几次请示他:是否出城支援。
高肃心中左右为难,但想:“躲避不是办法。我出城看看,或许能制止双方进一步互相残杀。”
想到这,他令部分军队守城,自带一千余骑兵,出城掠战。
城门一开,眼前密密麻麻,全是齐国军队。人人挥动手中兵刃,狂喊动天。高肃戴上大面经过他们,他们见了后更是兴奋。
高肃骑马来到军前,见周军在彼,齐军在此,一河隔开,敌我战阵分明。而交界汾水处,却有两员战将,一挥剑,一舞刀,你来我往,正打得不可开交。
挥剑之人身躯雄壮,两鬓飘萧,正是有落雕将军之称的斛律光。
高肃看到他没多久,他便手腕一抖,一剑同时舞出九朵剑花,花花致命,对方躲避不及,右胸、左肋,同时中剑,勒马转身便逃。斛律光得势不饶人,驱马上前,背后透心一剑,结果了那人性命。
齐军一阵叫好,撼天动地。不知是谁,激动地对高肃道:“这已是斛律将军今日单挑杀死的第五人,将军真乃神人,越战越勇。”
高肃大面下秀眉微蹙,他看出斛律光虽杀了对手,自己却也气喘吁吁了。
斛律光却不自知,或者知道了不管,他立马水中,剑指对面山头宇文邕,大声道:“宇文邕,你敢不敢下来,与我一决高低?”
他此言一出,两军哗然。周军大声斥责;齐军中年轻人不断叫好助威,老成之人却觉虽然两国相争,但不可失礼,斛律光也一把年纪的人了,却不顾尊卑,口出狂言,对周主如此不敬,未免让人小看齐国。
宇文邕身边一员大将,太安公阎庆,本已因为斛律光连胜,目眦欲裂,这下忍无可忍,直接向宇文邕请缨道:“皇上,老贼无礼,待为臣下去收拾了他。”
宇文邕面色雪白,如凝九秋寒霜,他道:“去,要么死,要么提着他人头回来见朕。”
“遵命。”阎庆拍马下山。
宇文邕一挥手,又道:“弓箭手何在?”
高肃驻马观战,看看斛律光,又看看不远处山上宇文邕,五内如焚。要在往日,他早已拍马上前,替换下斛律光,但此时他若如此,等于明向宇文邕宣战。明明不久前他刚答应宇文邕,协助他罢兵,修复两国关系。
局势变化出人意料,他没想到斛律光会派刺客前去刺杀宇文邕。宇文邕会作何想?会怀疑他们一丘之貉、在联手骗他么?
高肃的目光渐渐集中在宇文邕身上,多想让他知道:他也是不由自主。
宇文邕派遣阎庆后又打手势招来弓箭兵。弓箭兵离开他后,就混入军中不见。
斛律光已和阎庆战在一处,阎庆一条链子两头挂锤,可近击,可远攻,流星赶月,招招如电,一时与斛律光难分上下。
高肃心中警铃大作。他知宇文邕擅玩权谋,绝非死斗之人。他要弓箭兵做什么?弓箭兵哪去了?
他目光如电,快速梭巡斛律光四周弓箭距离之内。
东北角上,风吹草低,现出隐隐约约的盔甲和箭簇,显有伏兵。
高肃知道不好,大声道:“一、二小队背好盾牌,跟我冲。”
他令下同时,双腿夹马跨,连人带马,如箭冲向斛律光处。一、二小队百余人反应快的立即执盾跟上,反应慢的落在后头,如一溜长烟,尾随在高肃身后。
这时斛律光已摸清阎庆路数,守在半路,一招“落英纷纷”,长剑挑断了他链子锤,又改挑为刺,刺中他大腿。阎庆大叫一声落马。
与此同时,弓箭队长一个唿哨,几十发冷箭直奔马上斛律光而去。
斛律光大胜之余,失去警惕,箭来如飞,他挡了开头几箭,却挡不住后头源源不绝的箭林。
他心中一冷,正闭目待死,却听耳旁一阵轻响,如急雨敲窗,又如快拨琵琶弦。他睁开眼,欣然看到高肃一盾一刀骑马到了他身旁,盾挡刀劈,为他抵御冷箭攻击。
斛律光阎王殿前走一遭,双眼泛出喜悦泪光,连道三声“好”。
周军冷箭被高肃及其部下盾牌挡住。斛律光趁机下令,命己军进攻。
齐军因他连胜,早已斗志如虹,一得号令,步兵在前,骑兵迂回两翼,如飞龙过江,一头扎入周军之中。
高肃已然出手,无路可退,也只好带领本部众人,协同作战。
刀下一见血,他嗜血本能便释放出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对,顷刻间杀得山河变色、血染盔甲。
斛律光久战脱力,被他护在背后。斛律光欣慰道:“恭儿,哥哥没看错你,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高肃咬牙道:“哥哥别说话,再冲杀一阵,等周军一颓,我就收兵带你回去。”
他话音落下不久,就听对方鸣金。周兵在劣势之中,仍旧秩序不乱,互相靠近,结成战阵,边战边退。
高肃见好就收,也忙令己方收兵。
一场恶战,就此结束。
高肃让人先扶斛律光回城,又垫后看己方士兵一列列进去。
他忍不住抬头,再次寻找宇文邕身影,一找便找到。他骑在马上,也正看他。这个距离,理应看不真切他面容表情,他却偏偏看得一清二楚,连他眼中愤慨而失望的冷光也错不过。
这次,是宇文邕先掉头,离开他视线。
高肃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潮水般安静涌动的周兵中。目光稍稍向下,就是尸骸满地、血流成河。几个时辰前,他和宇文邕并肩看日出的静好之处,已成一片难以入目的修罗道场。
临别之言犹在耳,血海深仇已加身。今生今世,他可还有机会与他并肩而立、共看日出?
“王爷,”齐军差不多全入卫壁,有人来催高肃也入城。
高肃脸戴大面看不出喜怒哀乐,身子却如风中黄叶,抖个不停。
催他那人惊道:“王爷,你哪里受伤了么?”
高肃双手交叉,环抱住自己,他道:“没事,只是……有点冷。”
******
齐周两国战火纷飞,形势一面倒向齐国。斛律光、高肃二人所率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所到之处,尽皆来投。他们步步紧逼,将周夺取的十多处齐城夺回大半,又另夺了几座周城。受他们连胜影响,齐将段孝先也在六月攻陷汾州。
正武殿中,宇文邕居中而坐,朝臣排列两侧。自那日齐国刺客夜袭,取了四位周将和青翎的命后,宇文邕的神情便更加高深莫测。连战连败,诸将本已惴惴,见他如此,他们更深感不安。
宇文邕手指敲打龙椅扶手,目光扫过群臣,道:“与齐之战,众卿如何看?”
众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天才有一人大胆道:“论军队实力,我国略胜一筹,只是他们有几员猛将,以一敌百,我们却没有。”
宇文邕点点头。众人猜度圣意,觉得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便纷纷进言,有说要重金聘请名将的,有说要着力培养本国大将之才的,更有人提出,摆擂台选统帅……
齐国公宇文宪站出来,道:“依臣之见,选拔良才可过后再议,当务之急,是除去两名齐将,一为斛律光,一为高长恭。此二人为齐军中轴,中轴一折,余下轻推即倒,不足挂怀。”
宇文邕听了半日一言不发,这时才道:“如何除?”
宇文宪一沉吟,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刺客。”
宇文邕当即摇头:“不妥。”不等群臣再多言,他先一步道:“斛律光诚为难得将才,齐主却并非高明国君。功高主忌,古来有之。众卿有何法子,可令他们君臣反目,自折羽翼?”
一直默立一旁的韦孝宽忽然一笑,越众而出,道:“皇上与臣想到一块儿去了。”
“哦?”
“斛律光累世大将,声震关西,女为皇后,男尚公主,他若无异心便罢,一旦起异心,怕颠覆高家,也只在翻手之间。臣的办法,双管齐下,一是在民间传播谣言,言其要反;一是收买齐国大臣,在齐主身边煽风点火,言其必反。只要齐主撤消斛律光兵权,齐军便倾倒半边。至于高长恭……”
宇文邕不等他说完,双掌一拍,道:“勋国公之言甚合朕意,立即去办。”他俊目一转,又补充道,“只办斛律光一人即可,高长恭朕另有主张,别轻举妄动。”
韦孝宽接旨退下。
他于齐国朝廷的派系之争洞若观火,早有意传播谣言,令其窝里自反。这时得到宇文邕亲口嘱托,更不耽搁,一退朝,便找人来编了歌谣,去齐国大力散播。他又命自己的儿子带了黄金珠宝,潜入邺城,贿赂和士开等高纬宠臣,要其在齐主耳边吹风。
不久,齐国民间就流传开了那么几句话:“百升飞上天,明月照长安”,又有“高山不推自崩,槲树不扶自坚”。
一日,高肃巡视军队,在军中也听到人唱:“盲眼老公背上下大斧,饶舌老母不得语。”
高肃觉得奇怪,把唱歌的人叫来,又知晓了另两首歌谣。那人还一脸天真问高肃道:“王爷,大伙儿都说天意要叫斛律将军为天下新主,您说是不是真的啊?”
高肃一脚踹飞那人,冲左右道:“拉下去,杖打一百。”他脸上大面不怒自威,令人生寒,声音中却火星四溅,“以后军中若再有人说这样的话,妖言惑众,无须请示,依此办理。”
众军哑然,冷汗涔涔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