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印久

作者:印久  录入:04-15

最后,宣读礼单太监又郑而重之将一尊汉白玉雕佛头交到高肃手上,道:“太子殿下说了,睹物思人,见此头像如见太子本人。”

高肃凝视佛像,见它面貌栩栩如生,除了一头卷发不像,其它如滚圆眼珠、深凹眼眶、挺直鼻梁、纤秀似不经一折的下巴,浑然便是高纬再现。

高肃看着头像哭笑不得,哪知太监下一句话让他更不知如何是好:“太子还说了,要兰陵王也给太子一件东西留作纪念。”

高肃在一屋子人的注视下手忙脚乱摘下身上一条蹀躞带,玉带上二十多个扣子,每个扣子上都挂了饰件。他笨拙地将饰件一一取下,双手捧带递给太监:“这条,这条,我经常系着……”

太监微微一笑,心领神会:“老奴便说,是兰陵王从小携带之物。老奴告辞。”

一群人来得突然,走得匆忙。

他们一走,高肃和郑妃两个便四目放光,迫不及待满屋子跑着点检礼物。郑妃抱着装饰件的八宝箱奁合不拢嘴,连声呼道:“这些小玩意儿,每件都价值不菲,你做了什么,太子对你这般好法?”

高肃抚摸一只制工精良的青釉印花扁壶,爱不释手,他道:“我们刚才在御花园见了一面。太子殿下,似乎很是喜爱他的‘长恭哥哥’。”

郑妃看他一眼,笑道:“如今你就是他‘长恭哥哥’。你们不过在御花园中见了一面,他就送你这许多东西;你要是留在他身边,他还不把皇上的库都给你了?如此痴情少年,天下罕见。”

郑妃又去摆弄布匹,高肃眼中一阵阴晴不定,不快道:“师妹,你怎么开这种玩笑?”

郑妃一愣,看看左右无人,忙跑到他身边,掐了他一把,道:“你又把以前的称呼带出来了。”

“有什么关系?谁还敢说三道四?”

“明着自然不敢,暗着起了疑心,却是不可不防。”

郑妃见高肃一团欢喜之中夹杂了苦恼,忽然明白了什么,心也沉了下来。她扔掉手中织金罗,道:“也不过就是这些东西,时间不早,你快去睡吧。东西我已收拾得差不多了,明早你一起身,我们便走。”

高肃点点头,这就要回房,却看到一张矮几上酷似高纬的汉白玉头像正对着他,目若有情。高肃心中一动,想抱它一起走,但看到郑妃在旁一眨不眨看着他,他心中立即涌起羞愧之情,拂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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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得得,车轮辘辘,一路上,挑帘见处,多是白雪。寂寞人间,锻炼着眼睛和心,也渐渐习惯寂寥。

高肃和郑妃同坐一车,她本来兴致勃勃,准备了棋酒,说这次进邺城,成功躲过一劫,又收获一笔意外之财,该当庆祝,但高肃口头上迎合她,却兴致缺缺,连带她也情绪低落下来,终于在单调的车轮声和千篇一律的风景中,摇摇晃晃,坠入梦乡。

高肃拿一张厚毯盖在她身上,心中叹气,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喜欢男人不假,但再怎样,也不该对一个半大孩子动了心思,更何况那孩子还是兰陵王堂弟,当今太子。

高纬继承了高家血统,虽然不如兰陵王美得惊心动魄,却自有股勾人媚意。

他率直的表白,也叫人难以招架。

高肃倚在车内,不知不觉,眼前又潮水般浮现那日御花园中一幕。高纬的脸庞与声音忽然扑面而来,忽然转身而退,来来去去,反复多次,终于渐行渐远。

高肃自嘲着想:“他爱你不过容颜,这就像水中采薜荔,木末搴芙蓉,到头总是一场空。他不明白才糊涂,你明明白白,怎么还做这白日梦?当真可笑。”

这么一想,他觉得解脱了。

他推推一旁好梦正酣的郑妃,叫她起来陪他喝酒下棋。

天地仍是白雪空蒙,充满寂寥,但车内总算有了点火花跳跃般的欢笑生意。高肃就此心满意足,告诉自己:这正是他所要的,人生宁可单调点、压抑点,不可冒险扑火。

但他不知道,或者是低估了高家正统皇室血脉中的疯狂与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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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和郑妃回到青州,才来得及过了个新年,家里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当时高肃刚参加了一场热闹的酒宴,曲终人散,他心里忽然彷徨起来。他持壶端酒,跑到园子里对着梅花发呆。梅花傲雪凌霜,看得他无限感叹。他想要诌几句诗,做不成梅,也做个梅的赞叹者,正皱眉乱吟间,郑妃来了。

她显得很是激动,像刚受了惊吓,看着他,一脸祸福难测。

他心中顿时梅散乌啼,充斥了不详预感,害怕地看着她。

郑妃道:“有人从邺城赶来看你,赶得太急,一到我们家门口就昏过去了,幸亏蔡叔刚刚出门,看到了他。我让他躺在你床上。你去看看他。”

高肃一头雾水,回到自己房中。

宝篆香袅袅,残烛光耀耀。高肃看到自己床上大大咧咧躺着一人,仰面朝天,呼吸均匀,睡得香甜。

他眨了几次眼,以为看错了,再走近几步,仔细看,这回不会错了。床上人挺鼻菱唇,一脸秀气,虽然气色灰败,却正是高纬无疑。

高肃倒吸一口气,后退时身体撞上了床柱,床上镰钩垂珠一阵璆锵作响。

床上高纬被吵醒了,睁开眼,看到是高肃,便虚弱而满足地一笑,又闭上眼。

他这番没说话,反较上次甜言蜜语更叫高肃心悸。

高肃站在床旁,一动不动看了他半晌,才退了出去。

当天晚上,宫里便来人,把还睡得迷迷糊糊的高纬抬了回去。

综合宫里人和自家蔡叔的话,高肃得知:这个不懂事又任性的太子因为想要见他,半夜改换便装,偷偷牵马离宫,一人一骑,奔赴青州。他不识路,又从没单独出过远门,一路上着实吃了不少苦头。好不容易到了青州,向人打听了兰陵王青州州牧府,赶到府门前,已是衣解发散,精疲力竭。他下了马,门也来不及敲,就倒在门前石阶上。蔡叔发现他时,他像只冻死的山鸡,匍匐不动,周围白雪晶莹,他身下的却正融化成水,打湿了他衣发。蔡叔忙将他抱进屋中,慢慢拿火暖他。因他身上围着一条蹀躞带,是高肃旧日之物,才明了他身份。

高肃与郑妃无言对坐。良久,郑妃才叹道:“也真难为他一片痴心。”但她随即又肃容道,“但他痴爱的是他的堂兄、那个矫勇善战倾国倾城的兰陵王,不是你。”

高肃颤声道:“你……你胡说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么?”

郑妃看着他双眼,目光柔和下来。她绕过案几坐到他身边,双手抓住他双手,道:“师哥,做师妹的一心一意,只望你幸福。当今太子,他不是你可仰仗的人。”

高肃心中烦躁,忽然觉得一切皆可厌,包括这个在自己的身边一脸真诚望着他、一心为他好的女人。他抽出自己双手,冷冷一笑,道:“太子恩情我当然承受不起,我算个什么?不过一粒可怜棋子,命在人手,由人摆布。你放心,我会乖乖做好这粒棋子,不会毁了你爹恩义,也不会毁了你的安逸。”

这天,高肃再没和郑妃说过一句话,他也无法和她共处一室,接受她委屈却澄澈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已心中有鬼。

次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传到了青州:不日,高湛将正式退位为太上皇,由太子高纬继任为新皇。作为新皇堂兄,高肃不得不再次赶赴邺城参加继任大典。

这次,他没带向来同他形影不离的郑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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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肃离开青州后,便好像骑在奔跑的牛背上翻山越岭。

他夜夜做梦,天不亮就翻起,呆呆看着日出方向,想郑妃现在在做什么,是怪他恨他担心他还是无所谓?想高纬现在在做什么,是想他爱他挂念他还是无可无不可?想他自己现在又到底在做什么,他一人跑到邺城,究竟在期待什么?他还不可避免地想到高湛,想他是否仍旧对他存着戒心,要继续恐吓他侮辱他除他以后快?这些念头如夏夜耳边嗡嗡的蚊虫,驱之不散,赶之又来。

他天生胆小多虑,以前有事,可以向郑妃诉说,但这次,他把她抛下了。

他挺羡慕高纬,他现在面临事情,比他远为严重,但至少外表上看来,他仍旧一副无忧无虑的少年样子,似乎万事皆不在心。难怪民间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他“无愁天子”呢。

他在高纬的继任大典上再次看见他。高纬隔着满朝文武百官,当着沿街千万百姓,对着他笑得一脸灿烂。

高肃低头不敢看,更不敢回应,心中却甜滋滋的,如一口气吃下了一只青州蜜桃。

可大典很快结束,从齐国各地赶来的官员们都在准备回去。高肃没接到高纬任何指示,想走,不甘心;想留,没借口。他斗争激烈,加上连着吹了几个早上的寒风,内忧外患,一齐发作,竟突然得病,且一病不起,身体自己为自己解决了去留难题。

他病倒第二日,高纬就穿着便服,亲自来到他府上探望。

高肃躺在床上,勉强坐起,听高纬叨叨这几日如何忙碌,如何一边忙一边想他,又怕他再次不告而别。

高肃笑道:“皇上以后再想一个人出远门,怕不会那么容易了。”

高纬笑嘻嘻道:“只有你我二人时,你就别叫我‘皇上’了。我跟你说:当皇上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我想出来,自然能出来,只要我想见你,你便在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对了,”高纬突然绽放出一朵无愁笑容,得意地道,“我正在翻修几座宫殿,打算在起镜殿旁顺带建一座宝相寺,以后你来宫中,就住在那里。那儿与后宫隔绝,自成天地,你我既可相会,又避免了旁人闲言碎语。”

高肃心想:“你还知道旁人闲言碎语?”但他内心着实激动,转过头,匆忙擦去眼角泪湿。高纬忙贴身过来,关切问道:“长恭哥哥,你哪里不舒服么?要不要马上搬到宫中,好让我一直照顾你?”

高肃颤声道:“这怎么敢当?”

高纬想到了这个主意,马上就要实行。他叫来侍卫宫人,立即动手,将高肃及他随身用品装上牛车,载入宫廷。

高肃由着他去做,但一进皇宫,想到高湛也在,而且大臣住在皇上后宫,传出去不雅,再加上他还有件不能叫高纬知道的秘密,朝夕相处,要如何相瞒?这三件事每一件均叫他心急如焚。

高纬虽然对他百依百顺,但住进皇宫后不到一日,高肃就病势加重,无法开口,嘴唇与指甲也都成了灰白色,一副大势已去模样,只有一张脸尚无大变化。

高纬急得团团转,一边请医治疗,一边加紧修建宝相寺,每夜费油万盆,让和尚们绕油灯坐在未完工的佛堂外,通宵不停为高肃念经祈福。

御医们对高肃病症各有看法,有说外感风寒,有说阳虚气短,有说经络不通……其实大同小异,但每个人下药治疗、着重地方总是略有不同。高纬极无耐心,三帖药下去不见起色,他便拉了人家去砍头,一种治法来不及见效,又换下一种治法。

高纬当皇上一个月,宫内砍了七颗太医头。

这天,高纬换上了第八位太医。那人自是知道他七位前任的下场,所以搭脉下来,明明只是普通风寒,且已呈现好转,他仍决定郑重行事,在药方中加入了几味怪药,以示与众不同。

药方拿下去不久,太医院一个奴才战战兢兢上来,说方中点名要的“绀蝎”,因治胡太后的偏正头风,库存已无,不知可否用其它蝎子代替?

高纬一听就拍案而起,道:“传令下去,大家停下手中活,都给朕抓蝎子去,明日天亮前抓到三升绀蝎的,朕赐他黄金千两,他爱当什么官就当什么官。”

天子一言,宫中不必说,邺城及附近官员百姓听说了,也立即带上家伙,连夜上山入林,捕蝎子去了。

高纬自己带头,在皇宫假山花园里彻夜苦寻绀蝎。

次日天亮时分,宫中收到蝎子几大筐,其中绀蝎正好满三升,马上拿下去做药。

高肃喝了两碗带蝎汁的药下去后,病差不多全好了,喉咙也消了肿。他躺在床上,听高纬诉说一夜索蝎之事,他说得口沫横飞,他听得眼角湿润。

第八位太医总算保住了脑袋。高纬升他为太医院统管,更赐他黄金千两,为他在邺城盖起了豪宅大院。

高纬笑着对高肃道:“你真该看看我说还要为他盖房子时他那副表情,他连话也不会说了:谢谢谢,谢皇上,谢皇上……”他模仿太医的语无伦次,逗得自己哈哈大笑。

高肃看着他,笑而不语。

高纬被他看得心里痒痒的,凑近他道:“长恭哥哥,你病都好了吧?”

高肃心重重一跳,点点头。

“我对你心思,你应该都明白了吧?”

高肃声若蚊蚋:“明白。”

“那今晚我过来,好不好?”

高肃一犹豫,但看到高纬一脸乞求,他白皙额头右侧高高肿起一块乌青,是前夜索蝎时不小心撞上了假山石头。他心里顿时一软,屏障全倾,脱口而出道:“好。”

13.变脸

夜色深沉,万物寂静,隐约中,似听到几声闷笑和压抑的喘息。

起镜殿满殿色泽流丽,唯独正中一张石刻床上的两个人影,苍白的宛如两个月光流产的孩子。

高纬在高肃身上连蜷多时,四肢纠缠,敲骨吸髓,累得两人都快成两条软皮蛇,瘫倒在床,犹不肯放手。他总觉得哪里不满足。

高纬借着月光努力看清高肃的脸,但再努力也只能看清部分。

他猜测,问题出在高肃这张脸上。是这张脸让他贪恋无已、性欲勃发,但每次他抱他时,无论他眼神多么忘我,身体多么癫狂,这张脸却始终淡漠不变。也可能是他看不清的关系。高肃极其害羞,这么美好的事情他却不准他点灯,甚至不准他在月光下做。偷偷摸摸,初时他也觉得好玩,但玩了三、四次,他便腻了。主要他看不清他脸上表情。

高肃从高纬身下抽出一条胳膊,似要起来,他忽然觉得股下凉凉的,被高纬塞入了什么东西。

他伸手一掏,是块婴儿拳头大小的蓝宝石。他的眼顿时一亮,笑道:“今天的赏赐是这块宝石么?”

高纬道:“这是西域贡品,叫猫儿眼,一块便价值连城,你猜我今天带了几块来?”

“两块?”

“错,是七块。”

高纬下床在地上一堆衣物里掏摸了一会儿,掏出一只金线绣织的囊,解开金囊,里面光华流动,堆叠着六块猫儿眼,每块都和高肃手上的一般大小。

高肃接过金囊,重重咽了口口水。

高纬趣味盎然地在旁看着他。

高肃道:“你不会将这些都送我吧?”这话光说出来,就让他笑意连连。

高纬道:“宝石原配美人,你是我齐国第一美人,这些宝石戴在你身上,最合适不过。只是……”高纬道,“东西送给你,还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拿,拿多少。”

“怎么说?”

高纬凑到高肃耳边低语几句,听得他大为窘迫。

高纬往后一靠,含笑盯着他。高肃眼中千变万化,偏偏表情仍无多大变动。高纬正想:“莫非他天生面无表情的么?”高肃忽然下了决心,道:“好,我答应你。”

二人不及穿衣,裹了厚被子,冒着春寒,便跑出起镜殿。

殿外没几步路便是一个温泉,周围假山环绕,山上积雪融了一半,一小堆一小堆,似白玉坟头。

高纬二人跑得你撞我、我碰你,嘻嘻哈哈,到了温泉边,已冷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赶忙甩了被子,往泉中一跳。

泉水溅开,二人又一阵大笑。

推书 20234-04-14 :黑暗之光——葱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