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置信,高一高二混到年组垫低,现在居然又把精英班那些自以为是的尖子生们虐得一塌糊涂。
某些人的心力真是非人啊!
哥们你有福啊!坐在那家伙后面,换了姐,就算抄不着,只看着他就满足了。
考试的两天,周围流言蜂起,我一概扬着下巴无视。话说回来,打算照抄的同学也没捞到多少机会,谁让题出得这么容易的。
成绩一门一门地发下来,于是欣赏到主任脸上一阵又一阵的尴尬。自己班某个不肖的问题学生,平日无组织无纪律公然藐视顶撞师长无故旷课不交作业,考试时答卷快得近乎草率然后也不检查地趴桌子闭目养神直到不能提前交卷的时限结束;每一科的成绩高到让人不爽,以至班里那些乖孩子们看到歇斯底里地埋怨没天理不要念了,军心涣散。似乎不承认我是他学生就浪费了炫耀业绩的大好机会,而承认的话便是妥协于那些明目张胆的恶劣行径。
怎么看,都是进退两难。我摆下的局,又哪里是那么好解的东西。
成绩榜贴出来的时候甚至不屑于去看。数学理综满分,另两门年名第一,再没脑子的人都能知道最后结果。按成绩选座,依旧是千年不改地要了末排那个座位。一来天高皇帝远;二来舍不下左边的某张空桌。
当午后的阳光以微斜的角度照在那空荡荡的座位,空气中恍若弥散开他的气息,浅淡的烟草味道,似乎,那人只是又翘课跑到天台上而已。
后者,才算是真正的,理由。
16.
那天晚上,是风纪处主任值班,想必又是占用晚自修的成绩总结。无奈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只剩两分钟打铃,再想溜出校已经没有可能,索性提前到食堂吃夜宵,就当是补偿自己因为看夕阳而忘记的晚饭。
一个人逃课通常都是给人看的呢。年组第一。逃自习。我喜欢把这样的字眼凑在一起,至于那个谢顶的男人,就算不喜欢,早晚也会习惯。何况A中合作校对外承包的食堂一向不在乎学生们利用什么时间泡在那里。
他们在乎的,只是我饭卡上的人民币。
靠边的桌子,自己独占着双人座椅果然舒服。稀疏的白色灯光,稀疏的卖饭口员工,稀疏的逃课生。
并没什么食欲,所以只是要了杯柠檬茶和一小碟曲奇饼干。敞着怀的黑色短风衣,衣片由凌乱的金属饰链钩连,露出里面雪白的衬衫。高脚杯里浅茶色的液体扭曲地倒映着与成绩无关的潦倒。
隔着好几排桌子,五六个男生正在高调地分啤酒,面前堆着数不清的肉串和其他油炸食品。平均一米九多的身高,矫健的身形,染得显眼的头发,除了校篮球队再不可能是别人。至于他们手中的啤酒,当然也不是食堂的东西;虽说纠缠着利益链条,学校对食堂的管理向来混乱,但多少还不至于宽松到如此境地。不过因为校队那帮人为学校脸上贴金不少,所以期末考试保过,平日里种种违纪行为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实自己也是一样呢,不过他们的舞台在球场,而我的,在考场。
黛眉。水袖。舞台上油彩背后的绝代风华。Caracal说的没错:我们只是这学校的,漂亮的戏子。再看那些吆喝着的校队成员,他们的轻狂爽朗乐在其中,仅仅因为并不洞明这学校运作的幕布后的规则。
假如不那么犀利地看清一切。我苦笑。
大概注意到我的观望或者误解了我的笑容,那边的几个人满脸兴奋地看过来。其中某个男孩子狎戏地举起酒瓶,朝这边晃了晃,似乎正是那天球场上盯着我看的那个人。
过来啊,漂亮的小狐狸,陪哥们喝一杯!
几个人发出寓意不明的笑声,但一瞬间,似乎只注意到那个喊话的男孩子,略长金红的头发在脑后束成马尾。恍惚中忆起某个长发纷乱的骑士,他的素袍,和高大的战马。
岁月。弄人。
于是我比对面更加放肆地笑起来,依旧是庸懒而舒适地靠坐在原来的位子,苍白纤细的指头拈起高脚杯,嘴唇在液体边缘浅浅地浸了一下,杯子边缘,透明唇膏留下半个吻痕。
那边的嬉笑声更响了些,红发的男孩子端起杯子站起来,面色得意。
美少年,我可以坐这么?
一个甜美的女声打断了空虚寂寞的两个家伙半真半假的调情,我移开视线,也许微皱起眉头:本人对女孩子向来缺乏兴趣。
齐腰的黑色长发,雪白的尖脸,乌溜溜的大眼睛,饰有蕾丝的哥特礼服短裙,纤长的腿,镶钻的黑色高跟鞋。这回我的眉头确实皱起来了:Paca翘课跑到这里做什么?一般这时段不会有在食堂单独出没的女孩子才对。
那么你介意咯?
她撒娇地嘟起嘴,粉色唇彩闪得夺目,纯净可爱的声音似乎很迷人呢。
自便。
冷血的家伙,答话里没有一点温度。
可是Paca端着不锈钢托盘没有落座,扑闪着浓密的长睫毛,觊觎着我旁边的位子,用意再明显不过。
出于礼节,我漠然地向右挪了挪,她则朝我动人地一笑,放下托盘,拢着裙子有点局促地坐在离我半尺远的地方。
看够了戏的那帮校队男生发出一阵暧昧的嘘声,那个高二的孩子红着脸窘迫地坐了下来,旁边挂着队长袖标的高三学长摇摇头甩着深蓝色的头发,无限惋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你,美少年。
我叫Serval。
我几乎生硬地说道,因为她肉麻的称呼一阵恶寒。
恩,Serval,名字真好听。
不知出于巧合还是某人有意而为,旁边的托盘里,一样的柠檬茶,一样的曲奇饼干。两个原本没有交集的人并排坐着,打发时间一般呷着饮料,嚼着饼干,沉默不语。对比之下,不远处那群男生的喧笑声,似乎响亮得有一点嘈杂。
我偷偷地打量了一眼旁边的女孩子,美丽的侧影。细腻的肌肤,脸颊上是好看的淡粉色,吃东西时薄唇轻抿,仪态优雅得像一只天鹅。
可是氛围很奇怪呢。像我和Caracal这样的恶劣分子,再加上戏剧性的大起大落,自然全校闻名。Paca和我同届,更不可能不知道我名字。唯一的解释,她在故意搭话;可是,为什么?
我和Ocelot从很小就认识。
Paca安静地说,我被她突然的开口弄得一怔:为什么,偏要提到他呢?
爸妈说,我们家在政界的位置,还有他家在商界的影响里,我们两个门当户对。他们家,似乎也这样以为。两个人,始终是很好的玩伴。
初二的时候,Ocelot吻了我,在我十三岁生日那天。
中考的时候,因为当初的不用功,两个人都考得很糟,于是被家长花钱送到这里,但也心安理得。
开学不久,我就觉得他有点奇怪,就像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我哭过闹过,质问他是不是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他发誓说绝对没有。然后,没有预兆地,一切似乎又回复正常,路过人群的时候,他的目光里也不再有那种寻找什么人的感觉。
他说会好好对我。
开学之前,Ocelot的父亲办了一场家宴,邀请了几家平日往来密切的老朋友,我们家,自然也在其中。酒宴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宾客各自散去,爸妈却把我留在Ocelot家的宅子里,只说趁没开学,再多玩两天。
爸妈离开后宅子里只剩我和他们家三口人,这时候Ocelot突然说我们分了吧,他心里已经有另一个人,他不想再耽误我,劝我放手找到一个可以全心全意地爱我的男生。
我一下子蒙了,一样震惊的还有他父母。他们三个激烈地吵起来,而我,僵在一旁,甚至连怎么哭都忘记了。他父母的话说得很难听,什么个人感情让位于家庭前途,什么一切早都安排好了。最后Ocelot也火了,他指着他父亲的脸冷笑道:Paca只是一个幌子,关于家族利益,也关于我的真实感情;喜欢Paca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要是真心的就亲自追她啊。
夫人当时就炸了,老爷的手重重地扇在少爷脸上。
那一刻我的眼泪刷地淌下来,然后哭着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大雨,天那么黑,我一个人站在别墅外面的城郊公路上等了两个小时的计程车。
我慌乱地看着Paca一边讲一边泪流成河,却全然不知要怎样安慰或者劝解,一半因为从前没和女孩子打过什么交道,一半因为厌恶故事里她男朋友迷恋上的另一个人。
而那另一个人,是我。
命运之轮,碾碎一切的强大力量。我听到高亢冷利的嘲笑声,来自宿命的,无情嘲笑。我们这些小人物,永远无法跳出的轨迹。
Paca。Paca。
我双手撑着座椅,不知所措地念着她的名字,试图劝她振作一点,同时也犹豫着要不要离开一下买包面纸让她擦擦眼泪。就在我准备起身的时候,Paca突然扑进我的怀里。我彻底慌了,全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置痛哭不止的女孩子。
乖哦,不要哭么。既然那个人不值得再留恋,就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别用过去的影子囚禁自己寻觅幸福的翅膀。
我不知所言语无伦次地劝着,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Paca哭声渐弱,她微微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纤巧的手还抓在我的衣襟上,胸口的衬衫被她的泪水打湿了很大一片,湿漉漉地粘在身上。
Serval,谢谢你,这些事情讲出来心里就明朗多了。
她啜泣着,精致的鼻尖哭得通红,哀婉的模样楚楚可怜。
你真好,Serval,比Ocelot好一百倍,一千倍。
我几乎被她逗笑了,这,就是女孩子么?只要肯在她掉眼泪的时候借她一个肩膀一个怀抱就是救世主一样的神人?可是她知道么,她靠着的这个人,才是无意中捣毁了一切的罪魁。
帮我个忙,好么?
女孩子梨花带雨的脸,叫人不忍心回绝。我这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掌控不住的小人物,还有力量为别人撑起避风的港湾么?
我知道你和Ocelot平时离得挺近的,假如,假如发现他再骗到别的女生,求你把真相告诉她们,让她们不要相信那个骗子!告诉她们他心里永远只有自己,告诉他们曾经有一个叫Paca的女生被骗得一无所有。
Paca再也说不下去了,却哭得更加凶猛。接着,全无预兆地,她把自己埋回我的怀里,细瘦的手臂紧紧地环住我的腰,说什么也不肯松开。
Paca,求你,别。
我勉强抽开手,抓在椅背上。抬起头绝望地发现,那桌男生正惊奇地看向这边,那个队长更是一脸你把人家女孩子怎么样了的愤慨表情。而食堂入口这时响起杂沓的脚步声。
晚自修结束了。
好了,Paca,松开吧,同学们都进到食堂里了,别这样子,听话。
我感觉到汗从额角淌下来,可是怀里的女孩子偏偏搂得更紧了。
Serval,抱着我。
我?你!
Serval,抱着我,求你。难道连你也不要我了么?
女孩子的声音里有一种命令的语气,不想让她太过心碎,所以缓缓地伸过手,指尖轻拍着她的肩膀,紧张到心脏在肋骨下面狂跳着,她靠在我怀里,估计听得很真切。然而更加绝望的,她显然误会了我的紧张,怀里传出来的声音有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抱紧我,Serval,亲爱的,我要你抱紧我!
冷静点!别!你得清醒过来!
我不敢太用力地扳着她肩膀,尽我所能地在一定分寸内把她向外推,大口地喘息着,只觉得肺脏里的空气要被完全挤出去了,视线开始模糊起来,光线在变暗。
Serval!
不要,求你!
人群,马上就会涌向这边了吧。
咣啷。
不锈钢托盘摔在地上的声音,然后死寂。
你?!
女孩子似乎松开了一寸,氧气重新灌进胸腔,视线清晰了一些:最坏的情况!
英俊的黄发男生僵在原地,脚前面的地上,躺着无辜的托盘,食品溅落的油迹脏污了他雪白的西裤和皮鞋。而男孩子,只是木然地站着,脸上的表情近乎惊恐,近乎崩溃。
Paca终于抽开身,看到一袭素衣的男孩子,绝望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捂着脸哭泣着跑开。
Ocelot的目光游移于女孩子的背影和我被泪水湿得一塌糊涂的衣服,深灰色眼睛大张着,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你们!我!
然后他冷下脸大步流星地转身走出食堂。
听我解释!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子,这里面有误会!
我不顾一切地飞奔着出去,碰翻了桌面上的杯子,锐瘦的肩膀撞开逐渐合拢的喧嚷的人群。
17.
翌日。
心绪纷乱地熬过了四节课,然后不顾语文老师错愕的神情,翘掉了她的第五节。
这些日子的种种,该是时候一个人静一静。
出教室时在某人桌面上丢下的一支中南海,不是多么玄妙的哑谜。只要他肯猜。
蒙尘的台阶,生了锈的铁栏杆。脚下荡漾开水声,低头,久积的雨水汇成幽绿色浅潭,来者的脚步散碎了自己苍白的倒影。明净的水面,漂转着渐朽的枯叶,正午的太阳,反射为过于夺目的波光。铁栅的尖端挂着一只残破的白色塑料袋,在风里呼嘶呼嘶地响。
当年废弃的天台,如今,更是荒芜。
再不会有两个男孩子从扫帚间偷出保洁工具在休息时间勤劳地洒扫尘杂,再不会有人把自己抱在怀里一起看夕阳一起做着关于那自由的滨海城市的白日梦,再不会有那人藏在角落里的纯白色纸鹤纯白色栀子花。
故地重游,到底,只是客人。
刻意回避开关于Caracal的一切,就可以关闭记忆的闸门假装忘记么?
发稍挑染的妖冶银丝,改不掉当年垂顺的形状和质感。曾经有一双苍白的手摆弄着我的褐发,笑言建议我把它们扎起来。
金属的饰物在右边的耳朵上留下美丽而冰冷的伤痕,伤痕。第一眼见到那个嘴角和额头带着伤的男孩子,震慑于那张俊美的脸庞上不完美的哀凉。
冷艳的黑银错落的衣饰,以坚硬的外表掩饰内心柔弱。其实一直记得,某人漫不经心地评论说,古装剧里唯一迷人的,不过是角色们过处环佩摇曳,珠玉金石磕碰得犹如泉鸣。
学会抽烟,乖张的姿态用以申明某种决裂。然而每一次吞云吐雾,总是在提醒着自己,他修长的手掠过脸颊时微凉的触感,以及那指间氤氲不散的烟草的气息。
捣毁这些Caracal觉得最可宝贵的东西时,毫不留情。既然某人那般无情地离开我,独自流落北国,我又何必如深闺怨妇一样空守着满亭的旧迹,烛泪阑干的信笺,和那一地雁影黄花,一树秋凉。当初的语文课,两个少年嘲弄着西搂之上为夫君憔悴的伊人,是不解风情,还是未尝别绪?然而无论怎样绝情地抹除一些有关过往的痕迹,还不是割裂不去与某人之间日久而生的千丝万缕。
坚持,是为他。
改变,亦然。
归根结底,磨灭不去因他而起的点点滴滴。捣毁那些表象的东西又有什么用处,悲哀的,是没有办法捣毁自己。
独坐于通风口顶部的水泥台,手边,烟蒂散落。
左腿弯于身前,纤瘦的手臂环住膝盖,黑色布料,映衬得肤色更加苍白,右腿随意地垂着,百无聊赖地一晃一晃。
蓝灰色烟雾模糊了视线,喉间浓烈的味道,几乎有一种灼烧般的疼痛。抽烟,向来也不是什么享受吧?Caracal初沾恶习,是出于对学校的报复;而我甘愿步其后尘,大概,也只为了某种固执的追念。因袭着廉价的塑料打火机,还有叼着烟尾的姿态,也是如出一辙。
隔着烟雾看他的脸,很美。
隔着烟雾看周遭的一切,很苍凉。
下面的塑胶场地,是低年级的篮球课,飘荡于空气中的笑语喧哗,时近,时远。那些孩子们的肩头,还没有压上倒数计时的重量罢。持球的人发色如火,流畅的转身,过人,三分球划过弧线优雅,惹得围观的女生一阵喝彩。远处草坡疏荫下某个棕发的四眼翻着一叠卷纸,似乎那边球场上的热闹事不关己。
不管怎样,这校园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在把持着自己的选择,也许脆弱,也许迷惘。
这里没有人能帮你。
只是不要过分执迷于那些看似瑰丽的东西,那些不属于自己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