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两年前同样的地方,没有一意孤行地吻上Caracal的嘴唇,事情会不会有另外一种结局?淡如水的朋友,或者行同路人。总之,都是没有结局的结局。
可这样轰轰烈烈刻骨铭心地一场,还不是没有结果的结果?
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加可悲。
一个人的流浪,疲惫的,看不到出口。孤军奋战,妄想着用自己渺小的力量抗衡体制,胜负,早已是分明。巨大的棋盘,我们这些卑微的棋子钩连成宏大而微妙的局阵,却又讽刺地只能看到眼前的一寸光明。
Caracal走后,很多人,很多事,也不那么一样。
高三六班,有资格享有精英班名号的四十九人,顺次递补实到五十人,末排靠窗的位子摆着第五十一套桌椅。
朱红色榜纸上堕落的榜样,笑意邪恶,且深知审判者终究会被推上自己搭筑的祭坛。
女孩子的泪眼,甩在昔日青梅竹马脸上的耳光,受伤的背影,他甚至没有试图挽留。
带着那人手温的钥匙落入掌心,残忍的绝望,他不惜背弃诺言,只为还原出最完整的真实。
温热的红淌过脸侧,店员惊慌的神色里,有人却笑得那么安详,无端地忆起银发少年耳廓上的璀璨星辉。
污溅的雪白色西服,众目睽睽之下,三个人的默片,那个局外人扮演着自己最为不齿的角色。
宿命的,玩笑。
所有的纷乱,都在此集结,似凸透镜汇聚起正午的阳光,而自己,不过是焦点处放弃了挣扎的蚂蚁。Caracal,虽仅是这棋局中渺小的一粒,却更是我的棋阵里平衡着一切的支点。当有一天不再能握住他微凉的手,我知道,玻璃做的棋子已然散落成一地泪珠。
身后的脚步声于午间汹涌向食堂的嘈杂声中渐许清晰。我,没有回头。
Ocelot走到我的面前。沙黄色短发,崭新的白色西装。
我微扬起头,注视着那张英俊的脸。扬逸的剑眉,澄澈的灰眼睛里倒影出黑衣者的纤瘦妩媚。我伸手夹开嘴角的中南海,指甲上栀子花怒放着纯白。涂着透明唇膏的薄唇微启,呼出一缕浅淡的烟气。
要我还你个解释么?我会的。
他向前一步,温暖结实的手臂环过我的腰,另一只手,抽走了我指尖的烟,扔在地上。
假如我要的不是解释呢?
温暖的声音离自己那么近,还有他身上欧洲香水的味道。他的食指滑过我的喉结,轻柔地抬起我的下巴。
你说呢?
他勾住我的膝弯,把我抱离地面,与此同时,温热的唇,不容分说地压上我的。我的手顺从地搭向他,指甲缓缓勾勒出他脸颊及肩颈俊朗的线条。
Ocelot,两年前没有得到的,当我今天悉数归还的时候,这份被压抑着的罪爱,还是像当年一般炽烈么?
他宽阔的怀抱,那么暖,那么安全;薄荷味道香氛,不袭人,自消魂。可我是醉了么?不然,怎么会在这样的时候在心中念起一些不相干的名字?
Paca,我猜那负心人再不会去骗别的女孩子了,这样,能算是满意的答复么?
还有,Caracal,你不在的日子太过寂寞,我只是想尝一尝他的嘴唇是不是有和你一样的温度,你,不介意吧?
18.(上)
计程车驶过转角,当满街的霓虹灯以过于夺目的姿态扑入视野,有那么一秒钟,感觉血管里的流体冻结成冰,仿佛自己是一只误闯猎区的草食动物。
挑明关系一月有余,Ocelot近乎是宠溺地放我一个人出去而且宽容地对我校外时间的具体内容不加过问。若干个晚上,泡在网吧,漫无目的地隐身登陆,一屏一屏翻着游戏论坛,心里明知道当年陪自己一起键下AFK的那人如今已然成为那个失落于人海的传奇。其余时间,独自占着McDonald’s的桌位,一杯加冰可乐,一包大薯条,一张小小的纸片在指间折叠成孤单的纯白色纸鹤。
Ocelot提议翘课逛街的时候,颇感突然,不过也点头应允,就算是,报答他一直以来的容忍和迁就。但没有想到,目的地,竟然是这般的熟悉。
所谓物是人非,不过如此。
好在借计程车里昏暗的光线掩饰不安情绪,十指相扣,褐色眼睛假装茫然地回应他目光里一点关切一点柔情。
说来也奇怪,和Caracal占有这条街两年,对于它所有的印象却局限于快餐店落地窗口那浓稠的灯影。或许单纯地因为,五路公车的终点站在街的那一头罢。从没有真正地走近那些华丽得令人敬畏的专卖橱窗,也从不试图了解一扇扇旋转门背后的奢华典雅,多少个夜晚,两个并不阔绰的男孩子隔着玻璃窗像避世者一般远远地冷赏那一街繁华,明知道不可能拥有的东西,所以只是这样看着,就很满足。
流浪的日子,除了彼此,我们一无所有。
简单,但不贫穷。
驱散回忆纷乱,撇去一些模糊的场景与印象,唯一坚实存在的,是旁边那人温暖的手。高大的黄发男生敞着浅灰色呢子大衣,硬线条肩章和金属搭扣别有一番刚毅冷峻,剪裁考究的修身型牛仔裤,亮黑色腰带与皮鞋呼应和谐;身穿白色短风衣的褐发少年肩膀窄且单薄,宽松地系着的衣带写意地勾勒出秀气的腰线,米色尖靴,踏出猫一样轻盈的步态。由旁人惊艳的目光,猜想大概这样的画面用第三人称的视角去观看,应该效果更好。
绚烂的展柜灯光,琳琅的商品,还有好多位数字的价签。富家少爷无所谓的笑意,还有他告诉我喜欢什么他来买单的语气,恍惚中是那么的陌生。
我悲哀地听他介绍着一个又一个响亮光鲜的牌子,心思游离。不曾体察平民艰辛,确是自幼养尊处优的生活使然,可他真的没有觉察到,我和他之间不可弥合的距离么?无须思量地拒绝掉一切热情的推荐,因为不想亏欠下太多,不想我们之间的什么东西被这些我无力报偿的数字所计量。
金丝笼中的极乐鸟,也许是快乐的罢。
湛蓝的天空,纸鹤飞过,自由如风。
总有一些东西是无法购买的。可惜,他并不懂得。
从华灯初上,到人影阑珊。Ocelot言语间的欣悦之情被更漏里流逝的白沙渐渐掩埋,我,假装没有看见。
在他的步行街逛了几个小时,仍旧,两手空空。
深灰色的眼睛里不解的神色愈发浓重,似乎没有什么,可以买到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一个哪怕最为微浅的笑容。
看到他俊逸的眉宇间逐渐沉积起来的阴郁,心中竟是一种痛快的满足感。全无防备地被拉到某条自以为谙熟的街上,耐着性子忍受某人主人一般无察觉的跋扈。我想自己有资格,索取一些补偿。所以只是窄着一双漠然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欣赏他不断升级的无名恼怒。
直到他紧抿着嘴唇,扯着我的手,用几乎粗暴的动作把我拖出到外面北风凛冽的街。
N城新雪。
残絮般的飞雪旋舞着飘零于站在步行街当中沉默对峙的二人肩头,干净的风,凉得侵骨,不过也荡去了空调暖风里纷奢迷乱的媚香。
这里的空气,还真是清新呢。
我语气随意,嘴角勾成似笑非笑的弧度,褐色眸子温柔地摄住Ocelot几欲发作的怒容。他脸上生硬的线条扭曲了几下,接着驯顺地化为柔和。
某个黑发的男孩子半真半假地笑道,干净的眼睛是自己最凌厉的武器。当初没想到,有一天会派上用场的。
又一阵风过,白色衣片飞扬起来的样子让人无端的联想到灌丛中只在夏日绽放的花朵。习惯了商场里的温暖,不争气地打了一个寒战。
他掀下灰色呢子大衣,披在我衣衫单薄的肩头。长且厚实的大衣很沉,下缘垂至小腿,带有他温暖的体温和幽约的香水后味,裹在其中,是这样的安全舒适。
可是你,会冷的呀。
我歪过头,眉头微皱,苍白的纤手还紧紧地抓住衣襟。这一次,语气里是不搀杂其他成分的柔软的关切。
不会啦,我体格很好的。
男孩子逞强地说,笑容明媚。针织的灰色无袖V字领毛衫加白色衬衫,又怎么可能抵挡得了夜晚零下的寒意呢。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上他棱角分明的脸庞,然后优雅而体贴地替他竖起衬衫的领子。
哥哥,给姐姐买副手套吧,只要十块钱。
清脆的童音,我低头,看到一个瘦小的小男孩正羞怯地扯着Ocelot的衣角。一张圆脸被风吹得通红,破旧的棉服,臂上篮子里各色的廉价手套,而他自己的小手却皲裂红肿。
那小孩子叫我什么?我窘迫地红了脸颊,对面的Ocelot则朗声笑起来。
我善意征询的目光投向黄发的男生,他用光洁漂亮的手为我挑了一副白色仿皮质的女式手套,轻柔地戴在我伸出的手上,小心地按好腕上的银色纽扣。我伸展开双手,满意地打量着,不大不小,正合适。
小家伙用讪讪的眼光打量着Ocelot,向他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小手。
Ocelot习惯性地摸向腰侧,才意识到他的大衣正披在我的身上。捕捉到他的目光,我会意地掏钱付账,且特意抽出了最挺括的粉红色老人头。
不用找了。
我抬头,看着和自己异口同声的那个家伙,温情地笑起来。
从街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耗时若干钟点。那么从回忆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呢?
再一次,两家快餐店的灯光柔和地笼罩着两个男孩子的身影,左边KFC,右边McDonald’s。
只可惜不是当年的那个他。
哪一家?
右边。
如是回答,其实出于习惯。待答案冲口而出,便只能感叹言如覆水。奈何。即便如今牵着Ocelot的手,也还是无休无止地幻觉到黑发男孩子微凉的掌温。任性地根据不同的经营理念为两家洋快餐贴上坚持和改变字样的标签,就算始终不肯放弃关于Caracal的点点滴滴,还不是,徒劳的自作多情。
追随着那人的脚步来到餐厅二搂,柔和的黄色灯光,食客稀少。
当他以主人的姿态摘去那张桌子上此餐位已预定的提示牌,我感到整个世界都被反转过来。
原来,之前逛了几个小时的街都只是在兜圈子,是不是?胸腔中再也克制不住翻涌的愤怒的火舌。用不一样的脸孔去复制当年的甜蜜有什么用处,以这样绝情的方式,就为了提醒我物是人非,就为了重新撕扯开正在逐渐钝化的神经?牵着我的手站在这里的人,有两个:一个不告而别,没有留下半点音信;一个自作聪明,妄图在废墟上重建圣堂。他,他们,这两个无情无义的人还想怎样?
Serval。
我,不,明,白。
我冷冷地盯着Ocelot,一字一顿地说,任凭他彬彬有礼的邀请手势僵在半空。
有资格问这句话的人是我!
他歇斯底里地钳住我的手腕,瞬间喷发出的愤怒让远处座位上一对情侣茫然而惊惧地扭头瞥向我们。
一个多月时间过去了,你依然冷得像一块冰一样。没有表情,没有笑。我可以理解你藐视学校教条的恶劣表现,也可以容忍你保留着有关他的种种纪念,但我受不了你阴郁乖戾的样子!我不能忍心看你成为一段记忆的殉葬品。
带你出来不过是想摘去你一直以来挂着的郁郁寡欢的面具,我没有足够耐心忍你忽冷忽热的态度!你总是看不到自己偏执的错误,像不肯换一个角度去看这条街一样,不肯承认那些不可逆转的变局。
我承认我们之间有太深的误解和太厚的隔阂,但是你为消解它们做过什么努力么?甚至,从没给过我一个逐渐磨合的机会,对不对!
不肯,换一个角度,去看这条街?
我猛地震住了,泪水似乎瞬间盈满了眼眶。
旁观者清。
Caracal离开以后的日子,尽管自己拒绝承认,其实,一直是在追补着一些木已成舟的过往,沉湎于回忆,用冷漠来逃避一切,只因为害怕再遭受新的伤害。有给那个一直虔诚地守望着的男孩子腾一点空间么,有在乎过他的感受么,在他义无返顾地放弃了那么多之后。
唯愿时间可以澄清一些东西,也冲淡其他一些。
或许,他是对的。
要好好的,不是么?
假如,对他不那么苛求。我想,我会的。从现在开始,好像,还来得及。
我搂过他的腰,嘴唇慢慢地印上他温热白皙的颈项。
我们,开饭吧?
18.(下)
我扭着身子倚在座位里,安适地看Ocelot摆开饭食时专注的表情。
他为我点的,最爱的大薯条,还有一个中杯的加冰可乐。他的那边,鸡翅和一样的饮料。
想必是Caracal北去之前已经和某人移交清楚,关于我的细小偏好,细致得一如从前。只不过当初我和Caracal点饮料的时候向来是共用杯子和吸管的,不知道今晚这两杯分餐制可乐,是这人出于体贴呢,还是那人狡黠地有所保留。想到这里,我勾出一个对面那位少爷不能甚解的甜蜜微笑。
我嘴唇微启,仅仅用前面的几颗牙齿斯条慢理地咀嚼着一根薯条,舌尖惬意地弥漫开颗粒状口感和细腻薯香。故意没有理会对面的男孩子单手托着下巴,观察着我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你吃东西的样子,像猫一样。
我抬起眼睛盯视着他,笑得从容而调侃。
讽刺我挑食么?下次不用说得这么委婉,我不介意。
他被我假装的尖刻逗得一笑。
我只是想形容优雅妩媚那一面来着。
然后他放肆地伸过手,抢走了我才吃到一半的那根薯条,得意地吞掉。
今夜的灯光,还是和当年一样么?我安静地凝视着窗口,街灯闪烁着,很美。
东西不够的话可以再要的,今天我请客啦。
对面那人故意答话的企图掩饰得并不高明,然而还是决定善意地不要戳穿,所以,用微笑带过。
放心,我不会客气的,今天我对人民币有仇呢。
这样的措辞,似乎让他也想起了今天的某个场景。
掏钱给那个小家伙的时候,你很大方哟。
算是肯定我的高尚人格么?反正那大衣口袋里的钞票,也是借花献佛。
你这狐狸!
他佯骂道,指尖爱抚地滑过我瘦削的下巴。
那个小家伙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呢。你觉得小男孩可爱还是小女孩可爱?
我对小孩子无爱。
我淡淡地冷笑道,浅啜了一口可乐。这一回并无恶意,不过是道出实情而已,然而对方脸上的表情还是随和得不那么自然。
不过他们那样叫卖着,也很不易。
我说话时声音很轻,似在对那人解释什么,又似讲给虚空的碎语。
又是沉默,于是目光移回窗口明亮的街。行人稀疏,五光十色的霓虹灯述说这一个城市纯然的梦境。并不喜欢这里的浮华与喧嚣,坚持以为着,能给人以幸福的东西,往往单纯而廉价。
你在看什么?
Ocelot追逐着我的目光,极具贵族气质的深灰色瞳人里只倒影出散乱的灯影。
没什么。单纯地喜欢盯着发光的东西看,从小如此。
他耸耸肩膀,陪我一起凝视着街口的灯光。相处这一段时间,他自然早就明白,对于我各种没来由的奇怪习惯,与其劝说妨害健康应当停戒,到不如放任我的固执索性随意。
正常人初次尝试这样盯是着灯光,总会吃不消的。我几乎是怀揣着一点得意,看他揉着酸涩的眼睛别开视线。嘟囔着,语气里近乎是不可思议。
你怎么做到的,眼睛不会很难受么?
习惯了呀。
我揉了揉他触感舒适的沙黄色短发,把他的头安顿在他的臂弯之中。
歇一会就好了,乖。
Ocelot听话地合上眼睛,睫毛在灯光作用下在眼睑处打出模糊的淡色阴影。我又想起他。
待我再次把视线从窗口移到室内,对面的男孩子已然睡着,还保持着我刚才摆放的姿势。高挺的尖鼻子,线条明晰的朱色的唇。微弓的肩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那中安详而高贵的特质,唯有在经年的优裕顺境中方可养成。
某人睡着的时候,一贯苍白忧郁的颜色,微锁的眉,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指去轻轻抚平。北国艰辛的学徒生涯,还会有人深情的守护着他不安的呓语么。从没有告诉过他,当年最温暖的幸福,是听他在梦里用贮满爱意的声音呢喃着一个叫做Serval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