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以诚也正色答道,「太后明鉴,若和亲通婚,是诉诸血脉姻亲之情。然而面对利益诱惑,父子至亲尚能相残,何况仅是姻亲?但若互市通商,是各取所需,以西骜战马换取大蜀金银布帛、日用器什,为之则两利,百姓免于战火、国家得以富强,何乐不为?」
吴太后进一步逼问,透出精敏而锐利的眼神,「大蜀一旦取得我国战马,增强兵力,即便不进犯我国,势必用来攻打他国。以诚方才言道,是为百姓请命,如此作为,岂不矛盾?」
「诸国林立,纷争迭起。以诚愿佐明主,早日一统中原,使百姓安乐。」郑以诚回视太后,一双深邃而澄净的秋泓,坦荡无惧。
吴太后轻笑道,「如此说来,你还真是以百姓为念。」
郑以诚说着,不禁叹息,「草民非为圣人代言,只是深受战乱之苦,辗转流离,有所感慨而已。且两国交兵,必有胜负,西骜朝局易受牵连,太后所知甚详,不待草民明说。」
「以诚所言,哀家会慎重考虑,夜深雾浓,回程还请小心。」吴太后示意送客,侍卫揭起帐帘,正好和外头正要进帐的士兵撞了满怀。
那士兵被撞得跌坐在地上,满口嚷着,「太后!出大事了!方才国宴上,蜀国使者一行人全数中毒倒地!」
这话说得众人脸色惨白,面面相觑,「怎会如此!?」
16、惊雷暗云涌
那士兵被撞得跌坐在地上,满口嚷着,「太后!出大事了!方才国宴上,蜀国使者一行人全数中毒倒地!」
郑以诚和谭越不懂西骜语,还不知发生何事,直到听太后说了,这才脸色剧变。吴太后吩咐,「带两匹快马过来,送他们前去。」
谭越和郑以诚在马上商量,「柳特使身亡,若以侍卫身份,恐难了解实情。小将想以原本身份,晋见里达可汗,以便了解状况。」
「我也有这层顾虑,只是怕西骜挟怨报复。」谭越毕竟是敌国将领,只身闯入敌营,郑以诚不得不担忧。
谭越倒是无所畏惧,说道,「骜藏族尚武,最重英雄好汉,先生换回衣服,与小将一同闯帐便是。」
两人回帐换好服饰,一路就往王帐直行。侍卫果然阻拦,谭越便对着王帐大喊,「我乃大蜀游骑将军谭越,闻说鸿胪寺少卿柳绍因故中毒,特来请见里达可汗。」
不一会儿,果然出现一名西骜将领,见了谭越脸色惊惧不定,对着侍卫说了些什么,就让谭越与郑以诚入帐晋见。
谭越进帐,领着郑以诚行礼说道,「小将谭越,奉命暗中维护柳特使安危,方才获报特使中毒,特来晋见大汗。冒昧之至,还请见谅。」
通译对着里达可汗翻译了,里达可汗也不生气,反而笑道,「谭将军只身闯帐,勇气可嘉,我不与你为难,穆敦罗你就为谭将军说明情况,省得日后蜀国怪罪。」
穆敦罗听命,用着汉语对两人说道,「贵使原与可汗在帐中饮宴,怎知突然上吐下泻,可汗还来不及请医官前来问诊,贵使就没了呼吸。只得等仵作验尸,方知是何原故。但有可能是饮食中毒。」
谭越皱着眉头,不肯相信,「我朝特使与大汗一同宴,饮食应当一致,怎会说是饮食中毒?」
穆敦罗说道,「只因大汗怕贵使不惯我族饮食,特意派人捉了贵国名厨前来料理,谁知竟会发生这等事情。可汗意欲议和,深恐蜀国因此怪罪,方才大怒一场呢!」
谭越摇着头,仍是怀疑说道,「同席宴饮,竟分两国菜色,这实非小将能想像的。」
穆敦罗冷着脸说道,「这确实并非针对贵国的阴谋,若我国有心要杀害你们,数百兵士即可,何必在这边跟你们解释?况且中毒的又不仅特使一人,贵国其馀随行诸人有饮食的,全都上吐下泻,正在两旁营帐静养。几个没饮食的全都吓傻了,不能言语。」
谭越还想说话,就看两名士兵押解着一名厨子进来,穆敦罗对着他说明了情由,那厨子立刻趴在地上痛哭,「我只道这是西骜狗……不是,是骜藏族的人要吃的,有意用肮脏食材烹煮,不知是我国使者食用,反倒害了自己人。但是小人所用食材,并不会致死,请大人明察,大人饶命啊!」
郑以诚与谭越对视一眼,心知事不单纯,正要说话,突然有一西骜将领大叫,激动地说了一些话,西骜官员都朝着郑以诚两人看来。
这时,叶护阿史那盘靸站出说道,「启奏大汗,既然苏尼目击这两人策马奔驰而来,可见不在近处,分明有事想要掩人耳目,所以离队远行。说不定此次中毒,是这两人刻意栽赃我国,挑起两国纷争,谭将军这样方能多赚些战功,是也不是?」
此言一处,众人交头接耳,谭越听完翻译之后,大声斥喝道,「贵官切勿含血喷人,特使身亡原因未明,无凭无据就如此说话,居心可异。」
谭越直接走到营帐中央,昂然而立,「若要用动机来说,贵国左贤王素来反对议和,动机最高;又或者是左贤王政敌,意欲栽赃,亦有可能;也可说是贵国将领,贪图功勋,不乐见议和。在场众人,与特使同席饮食,却安然无恙,是否都有嫌疑?」
「两军交战,我国实在上风,只是怜惜百姓疾苦,求和而来。贵官不思此事是否为主战者之阴谋,反倒蓄意挑起双方对立,却是为何?」
左贤王用着不流利的汉语怒道,「本王虽讨厌你们国家,还不至于干出杀使这种事情!」阿史那盘靸与其馀官员也纷纷出言自清,一时之间营帐中充满众人喧哗之声。
里达可汗一直坐着静观事态,见众人纷乱,拍案而起说道,「吵什么?人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说不定真是饮食不洁而起,大家何必因为一人之言,就自乱阵脚?莫非真有人在蜀国使者饮食中做了手脚,作贼心虚了?」
诸臣听到可汗指摘,顿时静默下来。西骜可汗身着黑貂裘,踏着虎步来到郑谭二人面前说道,「谭将军,是否可以明言,方才两位是去了何处?否则众人疑惑不解,恐怕不利两位。」语毕,伸手一挥,侍卫们已持着弯刀,将两人团团围住。
听穆敦罗译完,郑以诚只得答道,「草民与西魏故臣有旧,蒙太后召见,故而请谭将军陪同晋见太后。」
「此事不难查证。」里达可汗听完说解,转头吩咐侍卫飞马向太后求证。又问仵作,「验了半天,究竟查出什么?」
仵作恭敬答道,「启禀大汗,这蜀国使者,恐怕确实是因饮食不洁且相克,故而丧命。大使胃中有鹿肉、南瓜,兔肉、芥菜,牛肉、毛姜等相克食材,且料理时多用药材烹煮,大汗又以我国御造玛保酒相敬,食物毒性受到催发,蜀国使者故而身亡。」
郑以诚二人虽听不懂西骜语,也知是仵作在说明验尸情况。两人互相看了一眼,正想发问,侍卫却又逼近一步。
就听里达可汗说道,「如此说来,竟是众多巧合酿成不幸,速将大使入殓,差人护送回蜀国。」转身吩咐,「国师烦请修书说明此事,来春赠送蜀国战马百匹,表示我国歉意。」
里达可汗正说着,就见方才领着郑谭二人晋见太后的侍卫前来指认,说道,「启禀大汗,这两人方才确实是与太后叙旧,陈请议和,所骑的马匹,也是太后相赠。」侍卫这才解除对两人的包围,里达可汗说道,「原来二人真是太后贵客,方才无礼,还请见谅。」
通译官员至此时方将事件的来龙去脉,都说了一遍,又让郑谭二人看过柳绍尸身,说明中毒症状与推论。两人听着只是默不作声,里达可汗以为两人已无疑惑,便差人送郑以诚与谭越回帐休息。
两人回到帐中,帐中早就备下丰盛的饭食相待,还有一名中年的仆妇,用着流利的汉语对两人说道,「老奴是太后的陪嫁,太后知道两位大人一定受了惊吓,特命老奴置备酒菜,前来慰问。」
郑以诚二人馀悸犹存,不知该不该吃这膳食,那仆妇似乎看透两人心思,拜下说道,「太后知道两位大人心中必有疑虑,如果两位大人不嫌弃,就让老奴先试食如何?」
谭越早就饿得发慌,他也不推辞,抱拳说道,「请!」
那仆妇便用乌木镶银着,从每道菜中夹了少许,先让两人看过,银着未曾变色,将菜一一吃下,郑以诚与谭越见试菜无毒,这才安心进食。
郑以诚对那仆妇说道,「太后有心,我与谭将军在此谢过。」
那仆妇叹息说道,「老奴也是汉人,实在不希望两国打仗。明明是议和的大好局面,却发生了这种事故,真叫人心慌。」
郑以诚打量那仆妇神色,说得真情万分,也叹息说道,「若是贵国众人,都如你这样的心思,那仗也就打不起来了。」
那仆妇低声说道,「只可惜有人将自身利益,放在百姓之前,蓄意挑起战端。两位大人明察秋毫,一定不会错怪好人。」
郑以诚听着仆妇这番话,倒是不说话了。谭越见状,只得说道,「我们也希望能好好和谈,相信多数的西骜人也是如此。」
那仆妇又说了好些话,陪同两人吃完,将食具收拾过后,这才行礼而去。谭越慨然说道,「那个太后人倒是不错,生怕两国打起来似的。」
郑以诚挑眉冷笑说道,「刚才那个仆妇,不是在暗示,凶手为左贤王吗?」
谭越说道,「不是吧?」
郑以诚还要说话,就听帐外有人通报,竟是里达可汗派人前来,他们只得暂时掩下话题。就见两名侍卫领着通译说道,「可汗知道两位大人受到了惊吓,特地送来礼物,让两位压惊。」
再对外一招手,就见四名西骜美女鱼贯而入,面容姣好、身材曼妙,斗蓬底下似乎没有穿着任何衣衫。
郑以诚极为尴尬地看着谭越,就见谭越眼睛盯着地板上,却故作豪迈地大笑说道,「可汗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们都是有家室的人,我家那位脾气也不好、性子又刚烈,若是知道我在外头做了什么好事,回去怕是不只要跪算盘的呀!」说着耳根子都红透了。
郑以诚虽不若谭越那般不自在,也觉得难为情,他跟着附和说道,「我同谭将军一样,家里那位管得紧,我才答应过他,绝不乱来的。」
那两名侍卫听了通译的话,嘀嘀咕咕说了好一会儿,又让他翻译说道,「可汗是真情诚意求和的,却不想在宴席上发生了这等事情。两位大人不肯收下,莫非是怪罪我国?」
郑以诚暗想,莫非是西骜方面,知晓他与谭越皆未成亲,这些话仅是推托之词?就见侍卫对那些美女说了什么,那些美女直接将斗蓬解了下来,果然身上未着寸缕。那通译说道,「两位大人不必多疑,这些美人儿身上,可没有地方藏兵器,纯然是可汗的好意,还请安心收下吧!」
17、三更梦惊变
郑以诚哪里见过这等活色生香的情景,暗自诧异骜藏族作风大胆。他吓连忙得别过脸去,耳根子通红,眼睛不知道搁往何处去,最要命的是,下身竟因那惊鸿一瞥,而微微隆起。
就听谭越惊呼,「几位姑娘还是赶紧穿上衣衫吧!这……这实在是……」谭越满脸通红,急急忙忙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说道,「我说是真的,这荷包就是我家那位给我戴上的,底下还是同心结,叫什么『永结同心』……可汗好意我们心领了,我们是真有难处,几位都穿上衣服,才好说话呀!」
那通译抿着嘴偷笑对众人说了,那些女子才讪讪地罩上斗蓬。谭越这时才冷静下来说道,「其实柳特使的意外,我们从来没怪过贵国的可汗。那玛保酒平时也就是养生的酒类,不想会催化了饮食中的毒性,实在是巧合中的巧合,谁人都料想不到的。若可汗真的送人过来,我们收下后还不是送往军中,充当营妓而已,实在是糟蹋了可汗的美意。烦请二位小将的意思转达,好让可汗安心。」
两名侍卫听完解说,便让通译说道,「谭将军都如此说了,我们也不好勉强,谭将军的话,我们也会带到的,时候不早还请两位安歇。」
将侍卫与美女送走,郑以诚与谭越像是打完一场混战,无奈地望着,彼此大笑起来。好不容易止住笑意,正要议论局势,两人却听到营地外头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两名孩子打架,众人在旁议论纷纷,但无人上前劝解。
郑以诚拉着通译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他们都在说些什么?因何无人劝解?」
通译回答说道,「这两名少年,比较高的那个是左贤王手下,另一个是在阿史那盘靸手下,争得却是柳特使身亡的一事。」
谭越听到又是这话题,便凑过来问道,「他们吵些什么内容?说来听听。」
通译一一说明,「矮的那个指责,都是左贤王出的馊主意,可以抓汉人的厨子过来煮饭。阿史那盘靸只是听从了建议,却被里达可汗怪罪成造成饮食中毒的人。」
「那个高的却反驳,说当初是阿史那盘靸主动向左贤王徵询意见,如今出事了,大家都把脏水往左贤王身上泼,其实左贤王是冤枉的。」
谭越笑道,「竟然是在互推责任,那众人怎么看?」
通译皱眉说道,「这个不好说,毕竟左贤王主战,人尽皆知,有超过半数的人认为,左贤王就是凶手;另外有三成的人认为是意外;还有两人的人以为,这是有人蓄意栽赃。」
谭越转身对郑以诚说道,「结果连西骜人也搞不清楚状况,郑先生有什么高见?」
郑以诚沉吟着说道,「谭将军,我们回营帐再谈。」待回到营帐,郑以诚摒退旁人,对谭越耳语说道,「我们回帐后,遇上了三件事情,谭将军以为如何?」
谭越理了理思绪说道,「先是太后前来致歉,再来是里达可汗送美女,也是前来致歉。最后两名小孩打架,一人代表阿史那盘靸,另一人代表左贤王,这……应当是有心为之的结果吧?」
郑以诚点头说道,「我也是这么看待。太后吴氏与里达可汗,感觉上都是支持议和,深怕柳特使的意外,造成变数,故来安抚。阿史那盘靸与左贤王怕担责任,所以找了两个小孩,故意上演这一出戏,不然寻常的打架,怎会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发生?」
谭越不解说道,「若是众人都希望议和,又怕担上干系,为何有柳特使身亡之事?莫非真是饮食之故?」
郑以诚冷笑说道,「将军真的相信,那个酒性催发食物相克毒性的话?」
谭越说道,「我看不出破绽,里达可汗展现得颇有诚意,左贤王与阿史那盘靸的反应,也不像是在作戏。」
郑以诚摇首说道,「也许他们真有议和的诚意,但这事情疑点甚多,哪有国宴用两类菜色的道理?此中必有阴谋。那厨子所言不知真假,食物之毒是否真能致命,也仅是片面说词。」
谭越听郑以诚分析,也起了疑心,「你我不通西骜语,该如何查起?且对于西骜朝廷官员,也不甚熟悉,先生认为谁最有嫌疑?」
郑以诚说道,「左贤王素来主战,嫌疑最大,然而他亦自知最易招人怀疑,是否会真行此无谋之举,实在难说。更何况他方才试图自清,若真的有心挑起纷争,再兴干戈,又何必多此一举?
如果那小孩所言属实,同席不同菜色的作法,应当与阿史那盘靸有关。如此安排确实有违惯例,但他若有心做手脚,这等手段却又太过粗糙。按常理推论,有心下毒,理当避免引起众人疑惑。但也有可能知道我们会如此思虑,故而反其道而行。」
谭越说道,「如此说来,这两人皆有可疑之处。应当是太后与里达可汗有心和谈,只是底下人顾着自身利益,蓄意挑起纷争。若能针对此二人监听,说不定有意外的收获,可惜你我言语不通,根本无从查起。」
郑以诚淡然说道,「假使柳特使确实是因为阴谋身亡,而非意外。谭将军查明真相以后,打算怎么做?」
谭越愤然说道,「当然是要求他们交出凶手,以祭柳特使在天之灵!」
郑以诚挑眉问道,「谭将军觉得,西骜真有可能交出左贤王或是阿史那盘靸吗?若西骜不肯交出,我国是否又要动用大军?这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
谭越怔了半晌,才颓然说道,「为了议和大局,还是只得忍着。」
郑以诚无奈说道,「依我看还是不要追查下去,就当柳特使身亡为意外,对大蜀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