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母连忙用瓷勺舀了一小口肉粥送到路远嘴边,路远张口咽下。
路父从阳台走回来,仅仅一个晚上不见,他的下巴冒出青色的胡渣,有明显的黑眼圈,看起来苍老了很多,憔悴了很多。路父走到病床边,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地盯着路远,像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
路远心虚地抬头:“爸?”
“嗯。”路父的这个声音带有浓浓的粗重的鼻腔,像无可奈何,又像在恼怒。
路远连忙低头,一副认错的模样。从小到大,父亲威严,却非常宽容。只有当他非常生气的时候才会这样盯着自己。路远知道适当的服软反而更容易得到对方的体谅。
路母见状连忙放下保温盒,站起身轻轻扯了一下路父的衣角,眼神略带责备,好像在指责路父不应该在路远生病的时候摆出这样的臭脸。
“慈母多败儿!”路父瞟了路母一眼,然后把目光投回路远身上。过了许久,忽然沉沉地叹息,道:“这条路既然是你选的,将来发生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你都必须自己负责,我们绝对不会管你。”
这就是作为父母最后能给儿子的。不原谅,不谅解,他们如今能够做到的,只是不去反对和厌憎!
路远惊喜地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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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同一时间,在芒城某局四楼办公室里。
陈昔疲惫地半躺在深褐色的真皮沙发上,无力地用手指轻揉突突跳起的太阳穴。在他跟前的茶几上有一份调查报告,他微微皱眉,在心里默默地理清事情的脉络,考虑如何处理罪魁祸首。
江乔坐在宽大的办工作后面,背脊挺得笔直,食指有节奏的敲打桌面,他紧紧地盯着陈昔,仿佛想从他的表情中看出对方真实的态度。
虽然调查的结果不能直接指向简白,但足以证明这件事和简白脱不了关系。他觉得这样的结果还算是他想要的。
路远出事的地点是街头监控摄像的死角,所以即使调出那一块的影像记录也根本看不到案发现场最真实的场景。对方虽然想法不错手段高明,但忽略了最致命的一点:那个时候是深夜,那一片地区的街道上根本没有什么行人,所以通过调出事发地点附近一个小时的监控录像找出那个时间段出现过的人,基本能锁定嫌疑人。
接着就是排查,追踪和逮捕,最后江乔在长途客运站逮着其中一个嫌疑人。那个打手也是脑残,犯了事招惹到他们惹不起的人物,本该像另外两个同伙一样第二天一大早在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受害人身上的时候果断跑路,偏偏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情耽搁了两天,而正因为这耽搁的48个小时,那个人再也跑不掉了。
之后顺藤摸瓜,查出这件事真正的幕后主使居然是简白一个远房的表弟,叫简伊。这姓简的白痴今年十九岁,前阵子刚从美国回来,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如果对方不是姓简,江乔可以先把对方暴打一顿在送到陈昔面前,但对方是简白的表弟,这点江乔必须顾忌。
沉默良久之后,陈昔沉声道:“如果我要法院判简伊有罪,你们能做到么?”
“不要用‘你们’这两个字,”看目的达到,江乔的眉头在瞬间舒展,他勾起一抹得逞的笑容,说,“别忘了,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了。”
“那就好。”陈昔嘲弄地笑了笑。
他懂江乔话里的意思,也明白这次人家肯倾尽全力地帮自己必然不会是为了多年的“兄弟情”。但他已经不在乎了,这个世界如此混乱不堪,人性堕落和肮脏,谁还必须纠结对方的最初目的是不是善意的?比起那老头道貌岸然秉公处理,江乔不知道比他强几倍!
陈昔说:“我希望简伊得到应有的审判,否则对路远太不公平了。”
“那是自然。”江乔危险地眯起眼睛,露出一个非常狡猾的笑容。这一刻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奸诈狡猾的老狐狸。
然后江乔气定神闲地拿起电话拨打内线喊特助进办公室一趟。之后他和陈昔陷入沉默,知道特助推开办公室大门,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不卑不亢地站在办公桌前面。
“小韩,”江乔把另一份调查丢给特助,笑容堪称恶毒和残忍,“麻烦你把这份资料交给童警官,告诉他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要畏惧某些权贵,正义总是掌握在人民群众手中。”
“是。”特助点头,干脆利落地回答,转头离开办公室。
第五十四章
下午陈昔回到医院代替路家父母照顾小孩,江乔则继续上班,至于简伊的事情则交给韩特助处理。
陈昔回到医院的时候,发现病房里塞了好几个来看望路远的人:出事那天见过的两个女孩,梁则,还有他们宿舍另外三个男孩。看来路远的人缘不错,在学校除了出事那天出现过一次的情况下,还有不少朋友自发地组织来医院看望他。
可陈昔注意到梁则没像别人那样围在一起谈笑宴宴,而是极其别扭地缩在一个角落,他的表情很是僵硬,时不时地讲目光瞥向路远,神情非常古怪。梁则身边挨着一个黑瘦的男生,对方似乎在小心翼翼劝说梁则什么,可惜隔得太远,陈昔没法听到他们的对话。
第一天认识梁则的时候就看得出来这个男孩沉稳内敛,处变不惊,是个不错的小子。这种本应其乐融融的情况下对方却黑着一张脸,甚至连掩饰都没有,他肯定发生了什么,而且极有可能与路远有关。
陈昔心里有些不舒服,但还是表现如常地走进去跟他们一一打过招呼,然后把目光投向病床,发现路远小朋友躺在床上安静地听着两个女生叽叽喳喳不停,他精神看起来不错,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非常宁和美好。
陈昔喜欢这样的路小远,单纯干净,从来不知道人性的不堪和阴暗,也从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疯狂混乱。他想守护这份单纯,那么,必定要付出某些代价。
他略微定了定神,走过去小声地在路家父母耳边说让他们先回家休息。路母表示想要多陪路远一会儿,路父则一直沉默,陈昔便不再多说什么,在病房里安静地听了几分钟,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到阳台上一个人抽着烟。
简伊的事情让陈昔感到很烦躁,情感上他并不相信这件事和简白有什么关系。虽然他对简白当年抛弃他的行为耿耿于怀,但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对,他了解简白,对方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他需要找块地方清静清静,病房里那俩小女生叽叽喳喳的声音简直让他的脑袋炸开了!
过了一会儿。
陈昔听到身后细碎的脚步声,侧头一看,梁则跟着走上阳台,默默地走到他身边,从裤袋里拿出一根烟,点燃。
这个不过二十出头的男孩侧脸的线条紧绷僵硬,薄而性感的双唇紧紧地下弯成一条弧线,看表情,似乎在生闷气。梁则深深地抽了口烟,缓缓呼出,眼底的阴霾毫不掩饰地表露了出来。
梁则的怒气太过明显,而且显然是针对路远的。陈昔知道对方不会无缘无故站在他身边,阳台这边比较偏僻和安静,对方应该有话对他说。
“有什么事?”陈昔心平气和地弹了弹烟头,灰白色的烟灰随即散落在半空中,转瞬被吹散在空气中。
梁则恨恨地瞟了一眼陈昔,没有接话。
怒气针对他和路远,陈昔隐约猜出了什么原因。但人家不愿主动开口,陈昔也懒得打破那一层纱。于是他继续抽烟,目光辽远地盯着远处的万丈高楼,此刻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享受这片刻的把整个人都放空的感觉。
“喂!”终究还是梁则先败下阵,他语气僵硬地问道,“你和路远……是认真的?”说着梁则把手里的烟硬生地折断,他略微错愕自己的反应,下一秒便把烟头丢在地上狠狠踩灭,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
“你觉得呢?”陈昔笑笑,反问。梁则应该早就跟路远确认过了吧,只是仍然不愿意接受,才上演了这一出。
“我没办法接受。”果然,梁则冷冷道。
陈昔笑了笑,颇不在意:“你不接受又怎样?梁则,这世界并不是以你所想的那个样子运行,你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你只能接受它。”
“可这并不符合这个社会运行的规则,主流社会不会认可你们这种关系!”何止不认可,简直是鄙弃!两个男人怎么可能在一块?!
“不认可并不代表不存在。”陈昔顿了顿,收起笑容,他不喜欢梁则此刻脸上鲜明的厌恶,但对方毕竟是路远的朋友,只能尽量温和说,“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生活方式,你不能左右别人的生活,你也没资格不接受别人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梁则,作为路远的朋友,我希望你能够谅解他。”
“我他妈就因为是路远的朋友,才不可能看着他在这条歪路上越走越远,毁了他的前程!”陈昔的态度和语气非常让人恼火,梁则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愤怒地低吼道。他简直想一拳头挥过去!
陈昔冷笑:“路远父母都不反对,你有什么资格提出抗议?你凭什么说路远跟一个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就是毁了他的前程?!”
“你!!!”梁则脸色一白,恨恨地瞪陈昔。他的眼球充血,额角青筋暴起,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随时随地都可能扑上来撕咬陈昔!
对,要急的话也是路远的父母先急!所以梁则甚至不知道拿什么立场去反对他们!所以他才拼命克制自己没有一拳打下去!
陈昔微微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回视他。
两个人剑奴跋扈,仿佛下一秒就会打起来!
就在陈昔以为梁则真的会一拳打上来的时候,刚刚坐在梁则身边的黑瘦的男生忽然走到阳台上,他轻轻拍了拍梁则的肩膀,目光投向陈昔,对他点头算是打招呼。
有人出来做和事老最好,陈昔暂时不想和路远的朋友撕破脸皮。于是笑着和对方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显然这个黑瘦男生也知道这件事,对方似乎不想在这里把事情闹僵,过头用带着浓重云南口音的声音对梁则说:
“我们走吧,这里不合适。”
梁则一听身体不由一僵,顿时如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收回对陈昔的敌意。他冷冷地横了陈昔一眼,嘴唇紧抿,恨恨地转身离开。
第五十五章
梁则和男生走进病房和大伙儿打了声招呼,便快速地离开。其他人看出梁则脸色很差,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原先其乐融融的气氛陡然下降,再留下来显得非常尴尬。
于是没多久,其他人便站起身准备道别。两个女生显得有些恋恋不舍,另两个男孩则以路远需要静养硬拉着她们离开。一时间病房恢复了冷清,陈昔进来默默地收起多余的椅子,顺道整理堆满礼物的桌面。
“梁则他……”路远欲言又止,但因为父母在场,终究没有把心底的话说出来。
陈昔的手指不自觉的收缩了一下,然后继续整理桌面。他蹲下来打开柜子拿出一个水果盘,把一大票的粉红卡片放进去,然后递给路远让他拆开看:“那孩子钻牛角尖一时半会走不出来,过段时间会想明白的。”
路远接过盘子不再说话。这些事他和陈昔心照不宣,或许父母能从这只言片语中听出端倪,但他们心里对他出柜事情终究不大痛快,还是少提为好。
说完陈昔转头继续整理物品。
就在这时候——
“小陈!”路父突然喊住陈昔。
陈昔背脊一僵,倒抽了一口凉气,才放下手中的礼物镇定自若地转身,微笑:“伯父。”
都已经到了这份上,陈昔天不怕地不怕,唯一让他受不了的,就是路家父母像以前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让他远离他们家儿子。陈昔真的不愿看到那一步,所以连他们的声音都不大想听到。
见陈昔回头,路母迟疑地看了一眼路父,似乎不想让路父说下去。但路父不为所动,沉声道:“我们等会儿去订机票,明天就回去。”
陈昔诧异:“怎么那么快就走?”
路父侧头,目光闪躲。看来他们是真的想眼不见心不烦了。
路母干笑道:“我们只请了两天假,现在看到路远被你照顾得很好,我们也就放心回去了。”说着忽然向前一步,把一张硬质的薄薄地卡片塞到陈昔手中,“小陈,这个是路远这次住院的医药费,我们也不知道够不够,不够你再跟我们说,密码路远知道……”
“这个不用!”陈昔坚决地把银行卡推还给路母,打断她的话,“你们留着自己用好了,毕竟我和路远要上班上学,没法亲自照顾你们二老,你们平时想买什么想吃什么千万别省着。过段时间我再打点钱回去孝敬二老……”
“小陈你别这样……”又把银行卡推回去。
“伯母,您赶紧收好!这个真的不用……”
“……”
又是一阵推搡。
路远咬住下嘴唇没有说话。陈昔说要打钱回去孝敬二老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有种异样的悸动,甚至可以说,是震撼。陈昔这是直接把自己摆在路家儿媳妇(女婿?)的位置上啊!这也就是说,陈昔一开始就不是抱着玩玩的态度,他是认真的,而且是在用行动证明他想和他天长地久!
“好了!”路父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路母和陈昔同时停住。
“既然是小陈的心意,”路父暗自倒吸了一口气才勉强保持平静,道,“你就把卡收好,这样推推搡搡的像什么样!”
路母不再说话,把银行卡收回手中。
陈昔松了一口气:看来搞定路家父母远比自己想象的要轻松很多。路父没有明确反对,那就是默许了他这么做,这其实也就是变相地接受了他们之间的关系!
接着陈昔着手路家父母定机票的事宜。让他二老在医院多陪陪小孩儿。
傍晚路家父母留在医院陪路远,陈昔继续奔走忙碌。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接到了两个电话,第一个来自江乔,说公安部门那边已经正式拘留简伊让陈昔做好大战的准备。第二个来自夏树,她傍晚才知道这件事于是打个电话过来问候一声。
姜源和程氏集团关系密切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程氏集团在芒城的产业涉及零售业、物流、房地产以及风投,这些产业加起来的总资产几乎是整个芒城民间资产的百分之四十!程子慕咳嗽两声,别说是小小的公安部门了,就算市长也不免担忧地跑去问候两声——谁让人家财大气粗呢,随便挥挥手弄个几千万的投资就能带动一条产业链,提供上千个就业岗位,起码能拉动芒城GDP的三个百分点呢!
简家的人为了把简伊保出来甚至是让法院判无罪,少不了要走动关系卖点人情。陈昔和江乔绝对不可能让他们把这件事压下来!陈昔在接到夏树电话的那一刻,甚至有冲动想让姜源替他搭桥牵线去走程家的人情。可那样的话陈昔始终没办法说出来,他不希望和夏树的关系掺杂太多的利益因素。于是温和地表示路远现在已经没事了。
一个星期后路远拆线出院。住院期间校方曾带代表过来看望几次,但陈昔始终冷面相对。这些暂且略过。
第五十六章
转眼间到了十二月底,芒城进入了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陈昔每天出门都裹上一件厚厚的羽绒服,顶着凛冽的寒风上班,饶是如此,他还是得了重感冒,不得不请假在家养几天身子。
这段时间也是路远期末复习的紧张时期,学校的图书馆和自习室每天人满为。路远占不到座,加上学校刚刚停了课,索性跑来陈昔这边占地复习。
这两个月来陈昔一直很忙:出差、赶制策划书、参加格式各种的酒会聚会……路远非常怀念曾经闲人一个的陈昔,虽然那时候的陈昔整天只会撒娇卖萌讨肉,但至少他俩能整天腻歪在一块儿。而现在路远有时候甚至一整个星期都不能见上陈昔一面,每天只能通过短短不到半个小时的电话联系感情。更过分的是路远小同学周末回家的时候,经常碰到陈昔喝得烂醉,在凌晨被人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