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无关信任与否,那是心魔。所以……慕宸洛在凌剑看不到的那个阴影的遮掩下,狠狠掐破了自己的手指……如果诩昭不肯,没有人能强迫他,没有。
凌剑已经撑着桌角站起来,用跟凌梓飏相似的冷凝声音低沉地道,“你也想救他的。我知道你早就在配那副毒,为了将所有损害降到最低。”
慕宸洛几乎用上了所有理智控制自己,最后只从咬紧的齿间挤出一个字来,“滚。”
凌剑的确应声动了,只不过,不是走向屋外,而是脚下加力直冲向慕宸洛。彼时凌梓飏正出现在门口,一时惊怒,想也没想地脱口吼,“凌剑!”
不得不说,这突兀的一声,把刚刚无声交上手的两人都吓了一跳。但是,很明显的,慕宸洛的抵抗能力要比凌剑强得太多,于是本来即将缠斗许久的小意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快速结束。
凌剑脸上难得有几分尴尬,极乖觉地束手就擒,到底还是没免了被凌梓飏的死亡视线从头到脚剐了个遍。虽是如此,超凡固执的人还是不怕死地顶风开口,“殿下,阿剑只是想拿到那剂毒方。”虽然声音在凌厉的压迫下越来越小,但是凌剑还是坚持着说完了,“求殿下成全。”
凌梓飏收回了冷得几乎结冰的视线,一边木质上好的檀木桌上指痕宛然,默默搜遍记忆才发现,自从凌剑死心塌地跟着他开始,好像从未向他求过什么。他走过去极自然地拢上了慕宸洛的腰,“你配的毒?”
慕宸洛本来许久没有活动手脚,正挑着眉笑的很有几分跃跃欲试,被凌梓飏这样噎了一下,很带上几分小心翼翼地点头。果然,放在腰侧的手紧了一下,然后是沉冷的低笑声响在耳边,“看来是手痒了。”
慕宸洛下意识地握了下拳,几乎在心里哀嚎,该死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就是不幸将要被铁板烧的那条鱼。
凌梓飏已经向他伸出了手,“拿来。”慕宸洛犹豫了下,最终摇头。
凌梓飏滞了下,颇没趣地收回手。昔日事事用强的威风主上早将情人宠上了天,但凡能顺着他意思的,便半点也不愿委屈了他。凌梓飏虽然不在乎在这件事上顺慕宸洛的意,可是凌剑却再等不得,还不等凌梓飏再解释什么,便已经在两人身前跪下去。
慕宸洛又一次侧头逃开了凌剑坚定得让他几乎质疑自己的目光,凌剑从不在凌梓飏面前隐瞒什么,所以他眸中的坚持和哀恳都坦荡得直白,“殿下,阿剑就求您这一次。”
连凌梓飏也讷住,眼前这个坦率地对他说出“求”字的属下,是十数年如一日随侍身边,给了他全部忠诚的人。而今的凌梓飏已经从慕宸洛那里学会了不再待人命如草菅,抹去从前的冷酷嗜血,他已经懂得正视每一个鲜活的生命。更何况,从一开始,凌剑就是他视若左膀右臂的人,和那些随时可以被牺牲的死士影子从未相同。
凌梓飏略微蹙眉,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办法冷情地拒绝一个曾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尤其是,凌剑坦诚得让他不忍也不能拒绝。他看到了凌剑眼中熟悉的所有固执坚定,那个刀风箭雨里头闯过来不皱眉头的人,此刻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微微颤抖,那种无助哪怕只有一点点,也的的确确地让凌梓飏动容了。
一页纸笺轻若无物地飘落眼前,凌剑的激动毫不掩饰,慕宸洛本来伸手要拦,却被凌梓飏按在怀里动弹不得。凌剑将那份毒方仔细折好收起来,抬头本想道谢,却看到凌梓飏示意他退下的眼神。
不是凌剑反应不够快,而是慕宸洛的反抗太激烈,刚从他腰间顺出了那纸毒方的凌梓飏被明显怒了的情人狠狠一肘顶在胸口,于是凌剑才一转身,就已经看到慕宸洛拦在身前。他甚至不需作势,就已经让凌剑感受到了巍峨起来的压力,屋内的死寂弥散开,凌梓飏看着针锋相对的两人,觉得头痛。
原本只懂得命令的人不得不担起一个和事老的责任,只让凌梓飏烦躁。他终于还是决定先安抚慕宸洛,至少,凌剑是绝对不会跟自己耍性子的。慕宸洛重新被拢住了腰,凌梓飏侧头含他耳垂,低低劝慰,“让阿剑试试吧,你熬了那么多夜配这东西,真当我不知道么?”
慕宸洛轻轻咬住下唇,他在犹豫,他一直都在犹豫,但凡有一丝可能,他也愿意救诩昭的。可是……诩昭身上那么深刻的抗拒,让他怎么能无视。就像诩昭曾说过的,他们之间,从不会阻拦对方的决定,无论对错,只要那是无悔的决定,那么,无条件的支持,永远。
直到这一刻他才恍惚开始质疑这样盲目的信任到底对不对,真的可以试试么。自从被凌梓飏真正放在心尖上疼惜,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心乱了,慕宸洛回头寻找那抹可以给他最有力安全感的冰蓝,他不是脆弱的人,他有自保的能力,有傲视常人的资本,即便如此也会有不安不是么。
凌梓飏注意到了怀中人的些许不安,他紧了紧手臂,却没有再说什么。他已经懂得情人全部的骄傲,这种时候,他可以给他依靠却不能干涉。
慕宸洛回头去看带着破釜沉舟一样的决绝和他对峙的凌剑,坚定、强大、无所畏惧,他听到凌剑的声音固执地说,“我会一直陪他痛。”慕宸洛从凌梓飏怀中滑出来,笑得清冷刺人,蔑视世人似的讥讽,“凭什么敢说你会陪他痛,你根本不知道那会有多痛。”
慕宸洛开始厌恶凌剑墨色瞳孔中自始至终不起波澜的坚定,鲁莽,甚至自大,赌上的却是诩昭的痛苦。
凌剑没有理会慕宸洛更加冰冷起来的目光,他转向凌梓飏,单膝跪下去,低头,“阿剑请第三戒刑,三十日。”他侧头去看慕宸洛略微惊讶的眸子,用冷得凝了冰的声音生硬道,“我陪他痛。若他熬不过,我也熬不过。”
这是固执到残忍的坚持,戒堂三十六酷刑每一道都是钻心刻骨的难熬,凌梓飏已经很久没有再搬出这些太过苛酷的刑责,没料到,凌剑竟会自请这样的责罚。三十六道酷刑按数字排下来,第三道当真不算重的,不过是以十为底,日日翻倍。真正的残忍在于凌剑加的时限,三十日,不可能熬得过的数字,恰恰是诩昭熬过药性的时间。
这一次慕宸洛终于点头,随即一语不发地离开。凌梓飏第一次觉得,准了一道刑罚也是这么不爽的事情,凌剑并没起身,而是用一种愧疚又忐忑的眼神小心地抬头看他。
凌梓飏愣了一下,然后恍悟,凌剑曾经誓言用全部的忠诚和生命效忠于他,那个时候的他,冷酷霸道,残虐嗜血,身边近侍,生死都由不得自己。此刻回想那段时日,朦胧得好似前生,凌梓飏将凌剑从地上扯起来,像真正的兄弟那样拍他的肩,笑意明朗,“早说过了,为自己活!”
第一天,凌剑靠在门边,看戒堂血色暗沉的地面,很久没有来过了,熟悉又陌生的环境,记忆中淡淡的血腥,深深的疼痛。黄梨木的结实刑杖还浸在桶中,吸足了水分,蘸饱了盐粒,专派来行刑的两个小侍卫垂首候着。凌剑终于抬步往里走,两个小侍卫拎出了沉沉刑杖,凌剑分明看到其中一个人小侍卫强自镇定似的狠狠咬着唇……
无责任小番外之凌剑篇(2)
凌剑自己知道,如今的身份地位,即便是走进这个戒堂,这些执刑的人也已经不敢再催了,他不想与人为难,于是自己走到那刑床旁,解了外袍,只着了素色中衣伏上去。刚刚战战兢兢咬着唇的那小侍卫上前两步,要拿绳子缚他手脚,凌剑略抬了下手,低声阻了,“不必缚了,尽管动手就是。”
这捆缚手脚本来是为防受刑的人挣扎太过,凌剑这么直白地拒了,那小侍卫也不敢再说什么,于是转而将手探向他腰间。戒堂的规矩,从来都是褫衣打的,凌剑虽然知道,但到底太久没有受这番羞耻,看那小侍卫的目光冰冷刺骨,来不及收敛的锋锐凌人。
那小侍卫吓住,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倒是另一边一直神色淡定倒提着花梨木刑杖的那个,开口解围,“将军知道规矩,莫要让小的们难做。”
凌剑早收回了目光,将侧脸埋在臂弯里,他知道这一步是无论如何拒不掉的了。那两个执刑的得了默许,对视一眼,这才大着胆子将他亵裤褪下去,又撩开中衣后襟堆叠在腰间。虽然是从来定好的规矩,但披甲执锐几年下来,凌剑才发现,这些从前坦然受之的程式,是多么难熬。
好在,也没有让他再多等,那沉实的刑杖已经触在臀上,带着秋日固有的冰凉。身后风声扬起来,而后荆杖狠狠砸在臀上,一杖就让凌剑蹙了眉。荆杖不比轻飘飘的竹板藤杖,紧接着的五六杖下去,他额上已经有薄薄一层冷汗渗出来。凌剑咬了牙,手指扣死了身下刑床边缘,刑杖初落时是透心的冰冷,离开带起的疼痛却火辣辣的灼烫,他默默数着,第一天不过十杖,实在是,很轻的了。
当第十杖带着砰然的声音从臀峰抬起来的时候,凌剑想着的竟不是身后熟悉的胀痛,也不是诩昭发现被最亲近之人下毒之后的反应,而是,这两个执刑的小侍卫,也许是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吧。那个一直带着恐惧的小侍卫腕上,死囚烙印鲜明的刺目,想来这也算是殿下的回护了吧,只是,平白带累了许多人。
凌剑自顾撑起来整理衣衫,同时又在心底微微苦笑,怎么可能撑得过三十天。明天是二十杖,后天就是四十,大后天八十。若是诩昭当真撑不过这一遭,不过就是他陪他一起废在这一道坎上罢了。
等到凌剑收拾好自己步出来的时候,慕宸洛已经站在不远处的小路边等他,看他步伐平静,似乎还松了口气。凌剑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眼神,慕宸洛有些不自在地开口,“诩昭的晚膳,我亲自过了手的,只是微量,今晚应该不会太难熬。”
慕宸洛说到这里,想到自己竟真有一天会合着他人,给诩昭下药,虽说并非恶意,可还是觉得实在纠结。凌剑已经会意地点头,十分认真地回他,“我知道了。”
他认真的神情有种让人信任的可靠感,慕宸洛有些无奈地摇头,“诩昭他,想必已经知道了。我只怕,他根本不肯用。”凌剑惊了一下,抿唇静了好半晌,最后也只涩然道,“总要试试。”
事实证明,慕宸洛果然是没有猜错,那晚,诩昭对着满桌珍馐一直皱眉。他知道凌剑一直在求,可没想到连慕宸洛也会参与,不过随即又释然,从前跟自己并肩的那头血红双眸的孤狼已经被安抚成了偶尔炸毛的小白兔,想来也知道,那位殿下定是劝过了吧。
凌剑看着他将最后一口鲮鱼羹咽下去,这才长呼了口气。诩昭抬头,只一眼就看穿了凌剑用平静到冰冷的沉默掩盖的所有情绪,那些关切担忧,在他眸中无所遁形。他侧头微苦笑,也许几天后,他就什么也看不出了,习惯了人心于自己的赤裸坦诚,当这种能力即将丧失,就像即将被夺去光明,一切回归晦涩暗沉。
一切按照既定的轨道顺畅前行,凌剑第二日从戒堂走出来的时候,身后伤上叠伤,已有些难熬,慕宸洛依旧是不放心地千叮万嘱。那一晚,诩昭忍着经脉间钝痛,一夜未眠,而凌剑,守在他榻前一刻未合眼。
第三日的四十杖,才不过杖至二十,身后肿至近指高的伤痕就险些让凌剑呼痛出声,太久不抗这样的重刑,凌剑这才觉出,那捆缚手脚的好处来。熟悉又陌生的剧痛穿透皮肉直刺到心头,他用上了所有气力扣住刑床,只怕再一杖下来,那些生死间磨砺出的本能就会让他把身后放肆施虐的两个执刑人立毙掌下。
不能,全部的理智都在向他叫嚣着不可以,这是他自请的责,是他愿熬的痛。第三十二杖,因为过度用力已经渗了血的指尖被强行掰开,手腕上已经有一圈圈的绳子绕上来,牢固得让人安心。凌剑迷茫侧头,第三十三下已经压着淤紫的杖伤落在臀腿间,他只来得及从喉间呼出两个字来,“殿下……”沙哑不似人声。
那天,凌剑伏在刑床上缓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能勉力起身,强稳着步子踏出去;那晚,诩昭辗转反侧整夜,冷汗几次浸透身下绢席,他摔碎了凌剑递来的所有茶盏,甚至体内冲突起来的内力让他扯碎了整顶帐幔;而慕宸洛在子时推开凌梓飏,冲去武场发泄了整整半夜。
时间点滴凝滞着变得越发难捱,以至于,当凌剑第四次在戒堂伏下身去,他身后狰狞的大片僵痕和早上诩昭惨白的脸色在脑海中交错,慕宸洛险些脱口叫停。
但是沉沉的刑杖还是挥起来,然后兜风再落下去了。十杖一组,极快也极重,每一下都层叠相覆地盖在原本就高肿的深紫上,翻了数倍的疼痛刻进血肉里,一下下都砸得人眼前发黑。凌剑紧抿着唇,额上的冷汗顺着下颌滴下去,晕湿了一小块地面,荆杖沉闷又残忍的着肉声不疾不徐地规律回响,枯燥却有仪式般的肃穆。
那个伏在刑床的清瘦身影已经汗如雨下,紧握的双拳挣得青筋暴起,身子却依旧紧绷如磐石巍峨,慕宸洛在那一刻突然欣慰。眼前这个重杖底下苦熬的人,是诩昭倾心相许之人,肯为他甘受这不必受的痛,为他甘忍这不必忍的苦。
他这时候才真正理解曾经凌梓飏说过的话,凌剑是柄刚硬已极锋锐已极的神兵,宁寸折不违心而曲,只要握在主人手中,可万军中取敌将首级,可出鞘见血例不空回。只是,这把剑注入了剑魂,所以会疼痛会流血会动情,却因此,更加锋芒尽显。
唱数已经报到了四十七,不堪重负的肌肤隐隐渗出血珠,凌剑虽然咬紧牙关忍着呻吟颤抖,但腕上已勒得些微崩裂的绳索和被冷汗浸透的中衣,都彰显了酷刑之厉,唯一不变的只是定死在刑床上的身躯。
慕宸洛原以为,他与诩昭的肝胆相照,曾经那些祸福以共生死相托,是一世不变的坚持,但是之后,他有了再难隐瞒的爱恋,有了必须要担负的沉重责任,现在他终于坦然放下那些压在心中从不能释然的愧疚。现在有一个人,肯同诩昭共福祸,同生死,甚至不惜殉了这一身血肉。
这样偏执的强硬,是不是已经足够击败所有命运猖狂的挑衅,守护出一个足够灵魂栖息的安宁和乐。
八十杖结束的时候,凌剑已经自己挣裂了腕上凌梓飏亲自缚紧的绳索,从刑床上跌下来,连跪都跪不稳。他一寸寸撑起来,浑身都在颤抖,却坚定如初。
那天,慕宸洛亲自给诩昭送去药膳,他看到诩昭苍白着脸色咽下那些对他来说无比煎熬的膳食,颤抖得比凌剑之前更甚,也看到凌剑撑着安然的样子,坐在诩昭身边,眉峰都不蹙一下。
第五日的时候,凌剑带着臂上数个深近寸许的齿痕走进戒堂,一百六十,残忍到令人心悸的数字,是带着重伤生生熬了三个晚上的凌剑,几乎不可能撑得过的重刑。
凌梓飏一直站在旁边看着,不发一言,只剩下拉长了的唱数声和刑杖起落的声音充溢整个寂静的空间,仿佛带上了血腥,染上了悲壮。
高高扬起的刑杖只起落了八次,荆杖便擦破高肿的肌肤,溅落斑斑血迹,凌剑不受控制扬起半个身子,又落回去。他眼角扫过地上那几许绚烂的红,回想起昨日诩昭咬着牙直到牙关渗血,那白巾上的鲜血,竟觉比今日这拍碎了自身血肉的残酷更加触目惊心。
不知是巧合还是蓄意,兜风而落的下一杖稳稳叠在那道溢血的伤痕,整道棒疮狠狠崩开,剥皮蚀骨的剧痛,让凌剑眼前一阵发黑。然后是一片死寂中两声闷响,半晌没有击打再落下来,凌剑将侧脸压在刑床深深吸气,身后原本行刑的两个侍卫已经无知无觉地倒在早被染成赭色的地面上,各自颈间一枚银针,亮闪闪地扎眼。
凌梓飏几不可闻地叹气,慕宸洛一脸木然地收手,从地上已经死透的一个侍卫手中扯出那根黄梨木的沉实刑杖,带着嫌弃似的塞进凌梓飏手里,“他找死也该你亲自动手。”惯常的清冷里有忽视不掉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