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凌剑一直不肯松手,凌梓飏狠狠扯着剑的时候,直将凌剑整个人带着踉跄了两步,冰寒的声音从他唇间吐出来,哪怕是慕宸洛都听出了怒气,“凌剑,我说放手!”
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法彰显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凌剑再明白不过,凌梓飏眼中已经毫不掩饰的失望压得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于是他像被烫到一样松了手。凌梓飏用剑鞘在凌剑背上狠狠落了几记,凌厉得带着怒气,却让人觉得有几分恨铁不成钢似的关切。
其实凌剑还是怕的,倒不是怕被罚,但他真的怕凌梓飏会失望,“阿剑知错了。”
凌梓飏望着凌剑的目光带了点难以辨清的情绪,仿佛是在盯着某处虚空一样。平日不苟言笑的灵隐七殿下今天第三次地叹息了,“自己想想怎么处置自己吧。”而后是凌剑如释重负一样的应诺声。
之后他们又低声说了些什么,慕宸洛没有再侧耳去细听,他默默退进了石柱后面的阴影里,习惯性地将自己与黑暗融为一体。他是矛盾的,最怕黑暗的他,却只有真正融于黑暗的时候才能找到奇异的安全感。
他感觉到凌剑气息的离开,感觉到凌梓飏越过阴影探寻的目光,却默默地守着属于一个影卫该有的本分,不逾越地隐匿。
凌梓飏的领域也许很大很广,但是慕宸洛不确定自己能否在里面占据一席之地。哪怕同样是贴身近卫,他和凌剑也是不同的。一个是被信任被倚重的左膀右臂,一个是被怀疑被疏离的,宠物。
慕宸洛觉得自己有些矫情,想逃开的是自己,想争取的还是自己,这样的自己其实根本不配得到什么吧。他靠着冰冷的石柱,走神地想着以后的日子,也许,是时候离开了?
头顶的空气乍然充斥了压迫感,抬头的时候,凌梓飏冰蓝色的眸子就在眼前咫尺的地方,依旧隔着厚厚的坚冰,看不清彼此的心思。
慕宸洛依旧撑着若有似无的笑和毫无瑕疵的有礼,但凌梓飏蹙着眉上下打量一番,却隐约感觉到太久没有经历的气闷。他本以为几日以来,慕宸洛已经渐渐卸下了心防,开始一点点接受,但是,现在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虽然慕宸洛就站在他眼前,但是却让他觉得全然无法掌控,就好像一个转眼,他就会在他眼前如烟消散似的。
凌梓飏随手在一边垂柳上折了根柳枝下来,捋了上面新嫩的绿叶,柔韧的尖端轻点慕宸洛手腕,淡淡道,“让我看看你的功夫。”
话才出口,还没等慕宸洛反应,那根柔韧的柳条就如同有了生命一样地向慕宸洛腕上缠过去,太过突兀地动作不容人反应,只几招的功夫,慕宸洛就被狠狠反扣了双手压跪在地上。
虽然这武场的地面是每天都有人细心打扫过的,但是慕宸洛还是觉得膝下硌着细碎的沙粒,瑟瑟地疼。这许多天来,习惯了稍微讨好就会被饶过,慕宸洛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心地唤,“主上……”
出乎意料的,凌梓飏这次没有反应。慕宸洛也发了愣,然后默默地察觉到,原来自己已经如此习惯被这个人纵着。慕宸洛舔了舔唇,想说点什么,却又词穷。他思量了好一会儿,似乎不开口,就会被一直用这种别扭的姿势按着吧?这样揣测了一下,慕宸洛感觉到些挫败。求饶之类的,不是不会说不是不能说,只是从跟着这个主上就一直不想说那个求字。
于是,凌梓飏听到一个磕磕绊绊的语声,“影洛,学艺不精……”
这话十分别扭,凌梓飏听着几乎笑出声,慕宸洛没有看到身后那人明显带着戏谑的笑意,他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摆脱眼下的困境,却不知道那个反扣着他手腕的主上已经如同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在心里笑翻了天。
凌梓飏到底还是压了他很久,一直到慕宸洛不自然地微微抽手,这才大发慈悲地放开手。
被紧钳着的手腕一获得自由,慕宸洛就用手撑了地。刚刚的姿势耗着腰背都带了酸,这样不堪的耐受力让慕宸洛对自己有些不满,也许真是被娇养了,这么一会儿都撑不得。来不及更多懊恼,他转身礼节性地道歉。
对不起三个字还没说完,身子已经被扯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凌梓飏毫不犹豫地扬手给了他身后狠狠一下,疼得慕宸洛倒抽一口气,想挣扎的瞬间,还是被那个冰蓝色眼眸的人抓住了。
这一次,不是让慕宸洛疼得止不住挣扎的巴掌,而是,薄且淡色的唇。
慕宸洛死死咬着牙,在凌梓飏怀里瞪大了眼睛,他知道千百种挑逗取悦的功夫,知道无数不为人知杀人夺命的方法,但却从来没有被搂在怀中,如此认真地亲吻。
凌梓飏的吻遭到意料之中的抵抗,却完全不急。慕宸洛不再从容的表情真正让他开怀,于是,一向暴力又强硬的人放慢了节奏,用暖热湿滑的舌尖一丝丝滑过唇边,然后向内,牙龈,不紧不慢的步调,点滴的温暖温柔。身体被柔软地固定住,慕宸洛感觉到凌梓飏用了内力钳制,不会痛的力道,却完完全全地不容反抗,口中空气被这个漫长的吻攫取,他感觉到呼吸困难,本能挣扎却被那灵巧的舌趁隙撬开了齿关。
连吻都是这样霸道,慕宸洛终于有几分自暴自弃似的放弃了挣扎,缓缓敛上了眸子,太过温暖的感觉终究是太容易让人放下防备。有什么在心底破碎,随之而来的是熟悉又陌生的恐惧,在害怕什么,失去么,只有得到过才会怕失去。
这个耗尽了两个人口中全部气息的吻结束的时候,慕宸洛已经在无所觉中泪流满面,他止不住地咳嗽着,想蜷成安全的姿势,却又被温柔的拥住。整个人都在迷失,慕宸洛在恍惚中几乎有种冲动,什么都说了吧,他瞒着他做过的事,杀过的人,他的身世,他的苦衷,还有,他真正想要的,温暖。
可惜,在慕宸洛开口之前,一个熟悉的声音横插进来,将暖融的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
“梓飏,”是谢弋梒。
凌梓飏和慕宸洛同时抬头,望向声音的方向。只是凌梓飏目光中只是淡淡的疑惑,而慕宸洛,却是满满的震惊。
谢弋梒今日没遮着容貌,琥珀色的眸子淡淡扫过被凌梓飏拢在怀里的慕宸洛,视线冰冷又似带着莫名的警告。他积威已久,只这一记眼刀,就几乎迫得慕宸洛低下头去,但是今天,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蜷在凌梓飏身边的温暖让他有了安全感,慕宸洛居然有勇气跟谢弋梒直直对视。
谢弋梒虽有些惊诧慕宸洛这会儿不似从前的无礼,但他此刻确是有正经事,于是也不多理会,只朝凌梓飏极有深意地点头,淡淡道,“凌梓茗有动作了。”
凌梓飏微微松开圈着慕宸洛的手臂,挑眉,“怎么,嫁祸?”
谢弋梒斜挑着嘴角笑,“正是。”
凌梓飏微微皱眉,安插军中的势力还不够牢固的时候,他本是不想与凌梓茗正面冲突的,可是,“亏他想得出来,区区一个安鑫柟,死都死了,还能折腾出什么风浪来。”这是凌梓飏不屑的轻嗤声。
谢弋梒依旧只是笑,“恐怕当今圣上并不觉得这是件小事呢,听说安老将军已经只是靠汤药续命了?”
“那上好的灵药还是我亲自从江湖中寻的,续命罢了,安老将军的这口气,还不是想吊多久就吊多久。至于我那个四哥,不必理他,不变应万变就是。”
谢弋梒带着点了然地望着凌梓飏,又侧头打量慕宸洛脸上未干的泪痕,“虽然不变应万变是个好法子,但是,”他上前两步,指尖滑过慕宸洛眼角水迹,嘴角笑意更加邪肆起来,“梓飏可曾想过,若杀了安鑫柟的,真的是你的人,又当如何呢?”
“又或者,我该问,他可算是你的人?”谢弋梒的手指狠狠戳在慕宸洛眉间,留下清晰的红痕。
第16章:确定的信任
谢弋梒甫一动手,凌梓飏就微蹙了眉,他将慕宸洛从怀中推出去,看向谢弋梒的目光带上了点凝重,“弋梒,你发现了什么?”
谢弋梒抽手回来,轻飘飘地瞥着慕宸洛,慕宸洛身子明显的僵硬,没有逃开他盯得死紧的目光,于是,谢弋梒对自己的猜测越发感到了笃定,“我并没有发现什么,只不过,”谢弋梒看向慕宸洛脸颊的神情很有几分意味,凌梓飏也察觉到,眉间不禁皱得更紧,谢弋梒若无所觉,继续道,“当日他伤的是左颊,安鑫柟烂的是右手,梓飏可还记得,用毒可是刚刚你怀里这尤物的看家本领呢。”
“而且……梓飏恐怕还不知,当年碰过……”
“够了。”慕宸洛垂着头打断了谢弋梒接下去的话,他知道这是最无礼的放肆,但是他无视了谢弋梒透出震怒的眼神,只是静静看着前一刻还将他拢在怀里的那个人。
凌梓飏看着慕宸洛跪下去,没拦。慕宸洛脸上泪痕未干,他屈单膝而跪,却不显出卑微来,相反的,凌梓飏感觉到那种没有办法言明,却切切实实存在的傲然。即便屈膝的是他,流泪的是他,但那些不再内敛的倔强和清傲透出来的时候,连被顶撞的谢弋梒也讶异。
慕宸洛抬头和凌梓飏对视,没有丝毫辩解,他只是问,“主上可信影洛?”
凌梓飏有些微的动容,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去擦慕宸洛眼角那一点残余的湿润,“我信你。”这不是他的作风,他本来,的确是不信他的,但是这一刻,竟然说不出不信这样的话来。
慕宸洛一双血眸中的光彩在那一刹亮起来,随后又隐去,他的声音依然很淡,但魔力般如誓言样的掷地有声,“影洛永远不会做您的掣肘,不会不利于主上。”
也许他会离开,也许他会回归神隐,也许未来的身份地位再不相同,但是他不会对他不利,这一世,都不会了。
凌梓飏错开了慕宸洛有些炽热的眼神,他觉得他好像得到了什么,有一瞬明悟闪过去,却什么也没有抓住。微侧头去看,谢弋梒眼中的质疑已经浓得近似警告,来不及再说什么,慕宸洛已经起身告退。
谢弋梒冷哼,却终究没有阻止,直到那个出尘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二人视线尽头,才沉沉开口,“梓飏,你不该对他用心。毒杀安鑫柟的,九成便是他,他说不是他,你居然当真便信么?”
凌梓飏看着自己的指尖发愣,好半晌才抬头,“我不知道。”
他带着迷茫的样子吓着了谢弋梒,相识这么久,凌梓飏从来没有这样过,谢弋梒冲上前两步去晃他肩头,也有些慌,“梓飏,梓飏,没事吧?”
凌梓飏被晃得发昏,挥手打掉扣在自己肩头的手,摆回一张冰山脸,“没事,就是感觉有点奇怪。”
谢弋梒用十分诡异的眼光盯了他好一会儿,末了大叹了口气,“梓飏,只是个影子,他影响你太多了,你的冷静你的理智都在因为他失控,难道他对你的吸引力竟然大过这江山如画么?”
凌梓飏用最快的速度让自己恢复了原本无所不能的样子,他微微按着眉间,冷冷道,“我不会让任何人左右我的决定的,弋梒,你多心了。”说完这句,也不等谢弋梒反应,便径自转身而去。
他不愿意承认,谢弋梒说的都是事实,他的十数年来学会的所有俯瞰众生的冷静从容和喜怒不形于色,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他引以为傲的智慧自持,罔顾理智的命令,擅自对焦躁的感情打开了门,虽然还勉强还发挥着如常的功能,却已经被慕宸洛轻轻巧巧地撬开了口子。
谢弋梒站在原地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眼中神色复杂,那个许久以来的知己,只有在真相和骄傲的夹缝中才会这么明显地表现出逃避。而已经离开的凌梓飏不会知道的是,谢弋梒险些脱口而出,去问他,自己对于他来说,又算是什么。
那天夜里,慕宸洛一个人看着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几次,却没有等到凌梓飏,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对凌梓飏已经形成了致命的依赖。
晕黄的灯烛被逐一吹熄,慕宸洛静静立在浓墨般的黑暗里,他惧怕的黑暗,他依赖的黑暗。不知过了多久,夜风拂开楹窗上蒙的浅水蓝软纱帘,吹散一室清冷芷香,墙角白石花盆中素心兰随着微风轻摆,影子映在挂在南墙正中那幅槐花图上,影影绰绰中平添几分凄冷。
一花一木,一窗一画,尽皆是凌梓飏为他着意换过的,但此刻深夜子时,被尽心布置过的房间里,空无一人。
京都,银胤楼顶层。
慕宸洛靠在半敞的窗边,任冰凉的夜风吹散了发,对面的老人还在苦口婆心地劝,但是声音过耳却半点不入心。寂寂暗夜里,只有老人絮絮地话还在继续,直到慕宸洛收回眺望窗外无焦点的目光,“言叔不必再劝了,洛儿不想回去神隐,对那个人许的权利地位也没有兴趣……我只是想,自由地离开……”
慈眉善目的老人似乎有些犹豫,好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地似地开口,“哪怕回去看看主母也好。”
这话才一出口,慕宸洛震碎了手底下檀木桌的半边桌角,他猛地转头,眼中是满溢的震惊,声音颤得几乎辨不出音调,“言叔,你,你说什么?”老人是自自己母亲入宫时就派在身边伺候的人了,他口中的主母二字,除了自己已死的母妃,再不会有第二人,那么,是说……
慕宸洛被自己的猜测吓到,随机又狂喜,他伸手扣着老人的肩,几乎迫不及待,”言叔你是说……我母亲,我母妃她……”慕宸洛说不下去,太过巨大的惊喜和希望砸得他不知所措,于是更怕真相不如自己所料。
老人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复杂地望着那硬生生被内力震碎的桌角,终于回忆般地慢慢道,“当年是冉肃总统领救了你母亲,连陛下也一直被瞒着,后来,也不知为了什么,放了主母出宫,再然后,陛下派了无数探子,满大陆地寻您……”
后面的话慕宸洛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只知道,母亲没死,从小护他如命,宠他若宝的母妃,还在人世。他想起母妃温婉的笑,想起幼时那样温暖安全的怀抱,庞大到快要爆炸的幸福感突然充斥上来,让他觉得这么多年的满手血腥都淡了。
对面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了话头,带着期盼地看他。慕宸洛终于点了头,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只等此间事了,定回去见母亲。我知道言叔和母亲定是有联络的,千万告诉他,洛儿很好,这么多年,洛儿过得很好。”
老人眼角似有泪光,却没应他的话,“殿下不能再回去。”
慕宸洛软软地靠回窗边,似乎甩开了一个极沉的包袱,他轻轻摆手,低低道,“言叔不要再叫我什么殿下了,洛儿自小就拿您当真正的亲人,此刻也不想再瞒您。我还不能走,还有些事情必须要去验证。”他又把目光放远到窗外,不知望着何方。
“洛儿,”老人终于还是这样唤了,有些焦急有些关切,“你出来这几次,想必已经被察觉了,再回去就是冒险,更何况……”不知为什么,老人说到这里又顿住了。
慕宸洛送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老人踌躇一下,到底只是摇头,“没什么,只是担心罢了。”
慕宸洛轻轻笑了,天色已经有些微亮了,他微侧首挑起嘴角的样子在不甚明亮的房间里像是能照亮黑暗,淡淡开口,仿佛还带着叹息,“不会有事的,我只是要确定一些事情,也许可以找到让自己死心的理由,也许能让我下定决心放弃点什么……”
他后半句语声太轻,飘散在一室寂静中,老人一时竟没听清,待到要问,慕宸洛已经直起身来,沉沉道,“言叔,洛儿该走了。”
老人抬头看了眼外面天色,也知道不是再说话的时候,只能默默点头,看着那个清绝的身影没入长街尽头的暗色中。有几个青衫的男子推门进来,无言围拢到窗边,一个转眼的时间,老人已经收敛了脸上对着慕宸洛时的慈祥温和,他低低吩咐什么的声音沉进黑暗里,仿佛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