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宸洛踩着凌晨前最后的黑暗溜回去,他轻巧地攀上院边墙角一株白槐,荡了两下,就飞身纵上了屋顶,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全部的地形都深深印在脑海里,慕宸洛知道,转过这个曲廊,就能看到自己房间的南窗了,他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起身翻下去,却听到身后树枝轻响。
下意识绷紧了身子,慕宸洛回头,正看到一个浑身上下裹在夜行衣里的身影跃上围墙,事发突然,二人看到对方都是一愣,后上来的那个先回了神,从屋顶另一边翻下去,两人擦身而过,默契地不曾出手。
但是闪身而过的那个瞬间,慕宸洛趁着身后微微亮起来的曙光,看到那人腰间那块玉玦,虽看得不甚分明,但是直觉告诉他,那正是那天凌梓飏曾经缀在腰间的那枚,慕宸洛恍悟了什么,背后冷汗立时浸出来,那个身影,分明是,谢弋梒……
第17章:真正的知己
不管慕宸洛在房中怎样纠结忐忑,清晨明媚的阳光还是如常透过窗棂。凌梓飏一直没有来过,甚至连昨晚撞个正着的谢弋梒也没有来找麻烦,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慕宸洛却开始烦躁。
昨夜不是第一次出宫,凌梓飏早给过他令牌,完全没有将他困在宫中的意思,他也知道,无论是大摇大摆还是偷偷摸摸,最终其实都瞒不过这个主上,只是他一直不问,他也就一直不解释。
但是现在……慕宸洛第七次写坏了静心敛气的莲华经,终于不得不承认,他所有淡然都像是被炽热的阳光焚化了,他急切地需要确定自己的心情,想要知道那个他曾经跪地效忠的主上,究竟待他若何。
慕宸洛冲出门直奔凌梓飏的赤熙阁去,却不料才一进门便见凌剑跪在前厅,不禁微微纳罕,虽然觉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但脚下不停,将将转过落地屏风,入眼是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背影。
慕宸洛微楞,下一瞬就脱口唤出声来,“诩昭。”
那个一身黑袍的人应声转头,即便仍旧是用幕离遮面,慕宸洛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认错。果然,那一袭黑衣的人用最熟悉的音调,低低唤他,“洛。”
慕宸洛绽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来,哪怕这个声音低沉沙哑,但在慕宸洛耳中却万分动听。诩昭是他真正的知己,他们在血殇宫一起走过最艰难日子,默契到不需要语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知彼此心中所想,所以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可以放下全部防备,可以生死相托。
就像现在,慕宸洛没有再开口,诩昭也什么都不说,隔着幕离,他们只需要默默对望,便猜得透彼此心思。诩昭退开两步,淡淡道,“先进去吧。”
慕宸洛轻轻笑,果然不愧是他认定的知己,他什么都不说,他便能知道他的急切。他毫不客气地抬步离开,在错身的时候轻轻在诩昭耳边道,“放心吧,凌剑不会有事的。”
他那么懂他,他怎么可以不懂他,只是一个偶然晃神的侧首,他就知道他的担忧。慕宸洛不知诩昭对凌剑的关切从何而来,但他知道那个关切的侧首不容错认。
诩昭也低低笑了,这样的默契,是上天的恩赐。他善摄魂,善读心,一双骇人的白瞳,让他打小时候就被人避如蛇蝎,自幼便没有人愿意与他做朋友,谁会愿意与一个只要一个对视就能看透你全部心思的人站在一起呢。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变化的……就是遇到洛开始吧。
诩昭看着那个急匆匆冲进去的背影,嘴角弧度越发大了些,洛,你会得到你想要的,一定。
慕宸洛如愿见到了凌梓飏,只可惜,谢弋梒正带着邪肆的笑意站在他身边,而二人身后,还有凌梓栎和,烨卿。烨卿?慕宸洛又一次惊讶了,如果烨卿也在这里,算上从来跟在谢弋梒身边的云烁,血殇宫四位夜使已经齐聚在这南苑之中了。慕宸洛微微皱了眉,有些不安的感觉涌上来,可是此刻也容不得他再转身退却了。
凌梓飏早就看到了慕宸洛冲进来,早朝时发生的变故还压在心上,让他在这会儿看到慕宸洛的时候,几乎控制不住心底戾气。一边谢弋梒冷冷地笑了声,淡淡道,“梓飏,我带烨卿去处理那个可爱的小医师吧。”
慕宸洛看到凌梓飏似乎扯了下唇角,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个笑容让他整个人更冷了。谢弋梒还是一脸痞气的笑,看着慕宸洛的眼神分外的不怀好意。慕宸洛轻轻咬了下唇,退了两步,在细碎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边跪下来。凌梓栎早就识趣地扯了烨卿迅速又不引注意地退出去,谢弋梒冷哼,也还是跟了出去。
只有两个人对峙的空间,一跪一立,慕宸洛低头,只看得到一双玄青厚底靴停在眼前,没有言语,凌梓飏已经甩了巴掌。清脆的掌掴声蔓延开,慕宸洛却依旧轻轻淡淡地笑着。
凌梓飏扯着衣襟将慕宸洛从地上拽起来,贴着他耳际狠狠道,“慕宸洛,你好样的,毒杀安鑫柟这一手果然漂亮,让四哥在朝堂果真意气风发了一回,你很好!”
凌梓飏想着今日被逼到眼皮底下的压抑,怒气益发高涨,他绝料不到,凌梓茗竟当真将这点事,闹到朝堂上,还带着安老将军血书。他当时瞪着那血书几乎气得笑出来,安老将军旧疾并发,若真放血写这长长血书,怕连命都要丢了,但父皇竟全不怀疑的样子,责令明察。
好一个明察,安鑫柟尸骨已寒,那可恶的小医师却早备好了样样证据,不过剑尖直指南苑中江湖异士。侠以武犯禁,自己麾下这些人,护持出一个全无缝隙可乘的南苑,怕早就有人惦记着除之后快。自己成人礼在即,这种关键时刻闹出这样的事来……
凌梓飏眼中泛起阴鸷,罪魁祸首就在自己手底下,但是能交么,一步退,步步退,南苑便从此失掉了遗世独立的地位。
慕宸洛脸上的掌印正以视线所及的速度飞快地肿起来,如同在白瓷上抹了亮彩,凄艳得动人,凌梓飏这时却失去了所有欣赏的心情。他烦躁地将慕宸洛摔出去,毫不怜惜地一脚踩上他右手腕骨,所有的嗜血暴虐都溢出来,语声却反常地轻柔起来,“既然如此,废了你用毒的手,可好?”
手腕刺骨的痛,慕宸洛却依旧抬头扬起绝美的笑,“毒下在我的脸上,安鑫柟自取其咎。”只是平淡的陈述,却字字掷地有声。凌梓飏有一瞬怔忡,条件反射似的提起地上的人又一耳光抽过去,嘶吼,“就不怕废了你自己!”
慕宸洛被打得侧首过去,好半晌才回过头,任由嘴角血丝溢出来,他抬眼细细去探凌梓飏眸中神色,万年坚冰似乎有丝太易被忽略的裂缝,慕宸洛没有放过凌梓飏神色中的异样,他不顾嘴角的伤笑得更加张扬起来,“废了又如何,不过是一副可有可无的皮囊……”
他终究没能把后半句说出来,他想问,主上在乎么?可是不知为什么,蓦然间被抽空了酝酿那么久的勇气。
凌梓飏一手抚上刚刚亲手造成的伤痕,眼眸中有些迷茫,他知道安鑫柟自有其取死之道,死有余辜,他知道为剪除他的羽翼,他那四哥预谋已久,他甚至知道,安鑫柟本就是个牺牲品,就算慕宸洛不动手,安鑫柟早晚也是要死的。
凌梓茗生性多疑,军中势力不握在自己手里是无论如何也不肯安眠的,死一个安鑫柟,能趁机接手安老将军军中大权,又能趁隙嫁祸给南苑中江湖异士。一举两得一箭双雕。
他放开了慕宸洛,按着眉心平静波动的情绪,又在失控,这种莫名的冲动。他再一次的,为了眼前这个人,失了冷静失了理智。
“想想怎么给我个解释。”
扔下这么一句话,凌梓飏径自离开,不忘在外间吩咐诩昭,“进去看他。”
本来跪在一边的凌剑追着凌梓飏离开,诩昭也收回了有些关切的目光,他转进去看慕宸洛的时候,慕宸洛正仰头看着日头呢喃着什么,刺眼的阳光逼得泪水不受控制顺着眼角流下去。
慕宸洛正轻轻低语,“还不够,更狠一点,打散全部的不切实际,我才能毫不顾忌。”
诩昭听见了这句话,他随手扯开了遮面的幕离,幕离底下是张令人生惧的面孔。全白的瞳眸,右眼角长长一道红痕直延伸至颈间,触目似血泪惊心。
慕宸洛在诩昭扔开幕离的一瞬间就转了身,他不愿在此刻和这个知己对视,现在不行,真的不行。他在心里不停得说着对不起,诩昭的敏感他再了解不过,太多人害怕他的样貌,恐惧他的眼睛,身为最懂他的人,他不想要他误解,可是,不能。今晚他将要做的一切,不能为第二人知。
诩昭的确怔愣了一瞬,但是接着就神色复杂地敛了那双骇人的白瞳,“洛,你怕连累我么?”
慕宸洛僵住,随即苦笑,即使不对视又怎样呢,背后那个人是诩昭,那么了解他的诩昭,只是这一刻,他真的希望他不要那么懂他,就这一次。
他到底没有转身,只是缓缓地摇头,“诩昭,这一次真的不行,我知道你效忠于主上,云烁告诉我的。你不能因为我失去他的信任,你什么也没有看到,这样就好了。”
背后有半晌的寂静,然后是那个沙哑的声音僵硬地道,“洛,无论何时,只要你决定了,碧落黄泉,诩昭不拦你。”
嘴角的伤撕裂着疼,慕宸洛却笑得十分痛快,“我知道。”他转身,诩昭果然已经如他所料,遮回了幕离,“你放心,我有分寸。”
诩昭默默点头,他隐约察觉到,慕宸洛身上有些什么不一样了,但是,都没关系。他知道他隐藏的所有骄傲强势,就如同他知道他的一样。
第18章:乖觉的坦然
谢弋梒回来的时候,只看到凌梓飏一个人斜倚在一株半高白槐的树杈上,葳蕤的枝叶掩住了大半身子,若不是他瞧见枝杈间垂下的袍角,怕就这么错过去了。
他上前狠狠踹了树干一脚,扑簌簌的叶子夹着几许花瓣坠下来,凌梓飏果然拨开枝叶探身出来,略瞥了眼底下正抬头看他的谢弋梒,“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谢弋梒眼睁睁看着他又躺回枝桠间,颇无奈,他将背靠上树干,笑道,“你自己的手下你还不清楚么?那小医师宅中男女老幼共一百一十七人,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都缀上了你的人,连那些七拐八拐的旁系之人,也只一个时辰就理了名册出来。现在只要你一句话,那宅里连个苍蝇也留不下,我不回来又能做什么?”
凌梓飏好一会儿没回答,谢弋梒收了笑,微叹了口气,“梓飏,你信不过我。”不是疑问,只是陈述。
凌梓飏从树上跃下来,淡淡道,“让云烁去请那小医师过来,我要见他。”
谢弋梒愣了一下,随即笑出来,果然是不屑解释的人。但是他还是看不惯那张脸上冰冷的神情,于是仍旧调笑,“你又不是无人可用,何必劳累我身边人。”
凌梓飏这次头也没回,“叫诩昭和烨卿去套口供,我要知道他的来历。”
谢弋梒看着凌梓飏转身,追问了一句,“那慕宸洛呢?”
凌梓飏脚下步伐微顿了顿,最后只是道,“我不会把他交出去的。”
谢弋梒看着那个绝傲的背影走远,不禁摇头,不论是谁都不能交,这一步退了罪名就扣死了,他当然知道这个,不过是想问要怎么处置罢了。
背后有叶片在眼前悠荡着飘落,谢弋梒伸手缓缓碾碎,神色中有难言的阴狠。
不得不说,云烁的效率还是很不错的,天刚过午的时候,凌梓飏就在水边小筑见到了那个颇得他四哥倚重的小医师,乍看去也是个清俊的模样,眼中神色坦荡,甚至恭谨行了礼,“迹寻,拜见七殿下。”
凌梓飏根本懒得绕关子,开门见山地让身边影一拉了个女子上来,一个响指,影一的剑尖就抵上了那女子颈间,直白地一点余地也没有,“销毁证据。”
对面迹寻明显僵了一瞬,但是仍坚定地摇头,“殿下不觉得此刻销毁证据太假了么?”
凌梓飏还有兴致细细品茶,茶盏轻轻磕在桌上的声音脆生生砸在人心头,“这不是你该管的,只说肯或不肯。”
“毁了证据,我和她,”迹寻抬手指着被影一剑锋抵住的女子,“也一样活不了。”
凌梓飏挑眉,“我保你宅中上下一百一十七人皆安好无恙。”
这不仅是条件,更是威胁,凌梓飏明明白白告诉迹寻,你全家上下都在我的掌控中,顺从则生,反抗则死。
迹寻咬牙僵持了好一会儿,只抬头朝那受制于人的女子送去了个愧疚的眼神,凌梓飏身后,那看起来柔弱的女子却向影一的剑锋直撞过去。青锋划开白皙的颈项,温热的血一刹便浸红了地面。影一远没料到这一直兀自垂泪的弱女子能有这番勇气作为,虽然立刻撤剑,那女子却眼见是不活了。
凌梓飏豁然转身,冰蓝色眸底是压不住的怒火。那女子倒在血泊里,还扯出个笑来,似乎讥讽,又似悲凉。
迹寻默默看着,直到那女子闭了眼,才抬头直视凌梓飏,眼中似乎含泪,却有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迹寻曾誓言效忠茗王爷,她死了,我再无牵绊,殿下可以死心了。”
凌梓飏闭了眸子,再睁眼,所有愤怒敛得不见踪影,他蹲下身去,戳着那女子尚有温度的脸颊,声音乍然温柔起来,“这么标致温柔的女子,不能白白死了,做把人骨琵琶,可好?”
他的手指沾了粘稠的血,指尖滑过那女子额头,鼻尖,嘴唇,肩臂,一路向下,像是丈量什么般仔细。迹寻看着他动作,只觉得寒气自心底泛起来,却只能强作镇静。
好一会儿,凌梓飏起身,早有低眉顺目的女侍上前递了素白娟帕,他随意抹了手上鲜血,转身吩咐影一,“影子部队可以动手了,一个不留。”
随后看向迹寻,那样死寂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具精巧的棺椁,“云烁,送迹寻公子回去。”
开始时带迹寻进来的男子迈步出来,先是躬身应命,而后才对着迹寻扬起妩媚的笑,虽是男子,但他举手投足间的魅意就像能从每根发丝中漾出来,连声音也带着惑人沉沦的韵律,“迹寻公子,这边请。”
迹寻的目光有一晃的空洞,在迷茫和清醒间几次挣扎,最后还是跟着云烁的脚步离开。
影一已经回转凌梓飏身边,俯首道,“加上地上那名叫雪凝的女子在内,一百一十七人皆已授首。送信的死士已经派出去,随时可以行动。”
凌梓飏随意点头,影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讷讷地再开口,“主子,剑哥他……”
清脆的茶盏碎裂声在影一脚边响起来,影一吓得直接跪下去,根本不敢抬头,凌梓飏却只是道,“去给我仔细琢个琵琶出来。”
影一几乎是长松了口气,再不敢开口求什么,匆匆忙忙拖着地上那具已经被血浸透了的尸体退下去。
凌梓飏盯着地上那滩血发了会儿呆,他想到心思越发难测的谢弋梒,想到暗中效命于他的诩昭,还有刚被自己恶狠狠斥去戒堂的凌剑,当然,还有慕宸洛。他素来杀伐果断,却每每在有关慕宸洛的问题上,有不受控制的犹疑。
地上的血泊还在点点滴滴蔓延开,凌梓飏默默敛了眸子问自己,如果换个人会怎样,答案似乎明晰得根本无需思考,杀了就是了,抹杀掉那些动摇理智和冷静的东西。那么,究竟为什么舍不得……
无解。
凌梓飏十分暴躁地起身,他需要确定一些事情,立刻马上。
在凌梓飏冲进慕宸洛房门的时候,慕宸洛也正满怀心事地往外冲,两个人撞个满怀,各退了一步。慕宸洛甩头,看着凌梓飏的目光有种莫名的闪躲。
凌梓飏不管不顾地踏进来,随手甩上门,他每逼近一步,慕宸洛就下意识地退一步,一直到身后已磕上桌沿,慕宸洛才恍觉已无路可退。凌梓飏抱臂看他,带着戏谑,“怎么了?不是该给我个合理的解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