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禾羽抓住炎育陵持凳的手,抢过那张硬得出奇的凳子。中稻薰捂着前额坐倒在地,早已头破血流。
炎育陵任由凳子被拿走,他本来就打算放手,因为他要去拿刀子。
骆禾羽没来得及拉住炎育陵,他放下凳子,视线在满脸是血的中稻薰身上看了眼,再转向炎育陵时,他禁不住倒吸口凉气。
两个没有心理准备的人,和一个一心一意毫无零点零一秒犹豫的人,有点像被蜘蛛网粘住的苍蝇,面对胜券在握的蜘蛛。
刀子桶进中稻薰腹部,中稻薰没有喊,只是很长的吸了口气,圆睁着双眼。
骆禾羽一手抓住炎育陵肩膀,另一手要去握刀柄,炎育陵在这时候把刀子拔出,中稻薰的血喷涌而出,刀刃同时划伤了骆禾羽掌心。
“我给过你机会。”
骆禾羽看向炎育陵,他语气冷静得反常,眼神空洞得诡异。
“为什么不道歉?”
刀子再度落下,骆禾羽抓住了炎育陵手臂,却低估了他的力气,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会抓不住。
对不起。
骆禾羽很懊悔。懊悔自己不够强大。
铛!刀子摔到了地上。骆禾羽也被身后一股力量给拉得跌坐在地。
“止血!”芦绍宗的低吼自身后传来,骆禾羽不能再浪费时间四处张望,他立刻冲向靠着厨房柜子瘫坐的中稻薰,中稻薰低头张嘴看着自己不断涌出鲜血的肚子,不知是在害怕,还是神志的流失令他做不出任何反应,包括感觉痛楚。
骆禾羽脱下自己的汗衫,按压在中稻薰腹部的伤口,这时才回头望,见芦绍宗紧紧抱着奋力想要从地上站起来的炎育陵。
“嘘——没事、没事。”芦绍宗像在安慰被野狗吓哭的小孩。
“他没有道歉!他没有!”炎育陵不再冷静,歇斯底里、声嘶力竭地喊叫、挣扎。
骆禾羽拿出手机叫救护车,芦绍宗立刻捂住炎育陵的嘴,抱起他硬拖进房。
“我要报仇!我要他死!去死!”芦绍宗才松手,炎育陵又开始乱叫。
“没事,韩封会替你报仇,他会保护你,没事的,育陵,相信我,没事的。”像说对了咒语,炎育陵突然就停止了挣扎。
“封哥会保护我……”他喃喃,垂下了手,芦绍宗扶着他,两人慢慢坐到地上。
“痛……”炎育陵语带哭音,抓着自己左臂,缩起两条腿,靠在芦绍宗胸口。
芦绍宗稍微松开手臂,只轻轻地搂着炎育陵的腰,柔声道:“你受伤了,别乱动。”
“嗯……我不动……”炎育陵点头,抱着自己左臂,真的一动不动。
芦绍宗本来打算找东西绑着炎育陵,可这时哪里忍得下心?
“我带你去医院,你闭上眼,累了就睡,醒来就不会痛了。”芦绍宗低头吻了下炎育陵头顶,沾到了喷溅到他头上的血。
“噢……”见炎育陵乖乖闭上了眼,芦绍宗捡起地上一条银色领带,把炎育陵左臂固定在身侧,再将他横抱在手中,缓缓走出房间。
中稻薰侧躺在地上,腹部和头部作了紧急包扎,胸口微微起伏,还活着。
适才没来得及关的厅门已关上,骆禾羽手握着刀,垂头站在中稻薰身旁,见芦绍宗出来,抬起头问道:“这个人,缺不缺钱。”
“你想做什么?”芦绍宗反问。
“算了。”骆禾羽突然蹲下,举起手的刀。
“不行!”芦绍宗立刻喝止,“他父亲最近投资失败,向我们公司借钱,他还不知道。”芦绍宗已经想过,要用这把柄来堵中稻薰的嘴,本来还在烦恼该怎么应付骆禾羽,没料到骆禾羽居然一开口就问关键。
但是这不合理。骆禾羽没有理由这么包庇炎育陵。刚刚进门时亲眼看到是炎育陵把刀子刺进中稻薰身体,还打算再刺一刀,那已构成蓄意谋杀,不是自卫伤人。
芦绍宗抿了抿唇,试探性地问:“你要顶罪?”
骆禾羽看着自己的手,没有颤抖。他深呼吸,觉得自己没有恐惧,没有犹豫,只是不太有把握。
“不是顶罪,我有罪。”芦绍宗扶着膝盖站起来,听到了救护车的警笛由远至近。
“快,把我绑起来。”骆禾羽扔下刀子,跑回房间拿出那条塑胶绳,一边说道:“故事你来编,中稻薰也交给你,我会要我律师联络你,会跟着你的故事给警方口供。”
“为什么?”芦绍宗边问边竭力地回想以往炎育陵和骆禾羽在一起时的所有细节,猜测这两人最有可能是什么关系?
骆禾羽站到芦绍宗跟前,摊手、踱步、搔头,然后拿起手机,迅速打了些字,伸到芦绍宗眼前,不一会儿就收回手。
别告诉他——骆禾羽指了指炎育陵,用口型传达这意思给芦绍宗,然后把手机里的那几行字删除。
‘他是我亲儿子。’
‘我欠他。’
‘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
这样算不算不遵守和韩封的诺言呢?
骆禾羽苦笑。
罢了。反正自己许诺的时候也很不认真啊。
吊儿郎当、无拘无束的生活,终究必须画上休止符。
第六十九章:放生
“请问……”
请问?
芦绍宗看着昏睡了近三十个小时才醒来的少年,内心除了原有的担忧,还增添了一层疑惑。
——为什么一开口,就用对陌生人说话的语气?
“这里是医院吗?”少年尴尬地笑,似乎察觉自己在问蠢问题。
“嗯。”芦绍宗点头,眉头紧锁,他很庆幸自己来得及在炎育陵醒来前从警局脱身,庆幸自己赶来医院的路上没有任何交通阻塞,更庆幸走进电梯前有人帮自己挡着即将关上的电梯门,才可以及时发现炎育陵不仅醒来了,还差一点就要走出病房。
“呃……”炎育陵看向窗外,再看向芦绍宗,脸上略带着茫然的神色,说话时却又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先生,是你送我到医院的吗?我是不是出了意外?不好意思,我没有印象……”炎育陵抬起右手搔头,单纯又羞涩的笑容在他俊美的容颜绽开。
芦绍宗顿时惊呆,不太敢相信事情会有这么戏剧化的发展。
“你叫什么名字?”芦绍宗沉声问,他需要知道炎育陵打算玩什么把戏?
“我……”炎育陵刚开口就顿了顿,挺直背脊,端正地行了个礼才说道,“你好,我叫炎育陵。”
这什么状况?芦绍宗突感一阵头痛——我看起来很像面试官吗?
“几岁?”芦绍宗面无表情,直勾勾盯着炎育陵,不放过他任何脸部表情和小动作,想要找出他在演戏的破绽。
“十五……”炎育陵回答得并不迅速,也不干脆,但那反而更自然,更像是个十五岁的孩子面对严肃盘问时,所会表现出的不自在。
“你最后一次的记忆里,人在哪里?在做什么?”芦绍宗语气和脸色更沉,若炎育陵真的是在装,他会非常愤怒,这是个愚蠢透顶的决定,被识破的下场不堪设想。
“我只记得我在打球,校际篮球比赛,是下半场的最后一分钟,我……”炎育陵又尴尬地搔头,视线飘到了地上,“我可能是因为……早餐没吃饱,晕倒了吧?”说着偷偷抬眼瞄,有些胆怯地续道:“先生,对不起,我是不是撞伤了人,还是弄坏了什么东西?”
“你确实伤了人。”芦绍宗往前靠近一步,气势凌人,把少年吓得绷紧了身子,喉结上下移动。
“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炎育陵陡地九十度弯腰鞠躬,再抬起头问,“那个人伤得重吗?我马上去道歉,还有……那……医药费我会自己负责,别跟我父母拿,行不行?”
少年慌张的眼神透着些许恐惧,俨然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怕被家长苛责,但这孩子没有推卸责任,即使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没错,这是炎育陵,总是习惯性觉得自己错。
“炎育陵。”芦绍宗咀嚼着自己接下来要问的问题,呼吸突然有些不顺畅。
“你认得我吗?”
如果认得,就不会先生、先生地叫了。
“先生,对不起,我……”
好了!不要开口闭口道歉!
“韩封,你认不认识?”芦绍宗不耐地打断。
“韩……我记得别队的有个候补球员姓韩,可是我不认识……”
“路卡呢?”芦绍宗问后,察觉少年开始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先生,伤了人我真的很抱歉,可是我真的不记得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请你相信我。”
“你照过镜子了吗?”五年前或许也是这么瘦,但样子和现在肯定有差别,见炎育陵皱眉不答,芦绍宗抬手指向洗手间,因心绪混乱,再开口便忍不住厉声怒喝:“去照!”
“为什么?”炎育陵脸色终于染上了些不悦,再懂礼貌的人,被陌生人这么呼呼喝喝,不满亦是正常。
芦绍宗二话不说,拉着炎育陵手腕走进洗手间,将他带到镜子前。
“诶?”炎育陵对着镜中的倒影发出惊呼,摸着自己脸颊陷入沉默,不知是惊觉自己瘦了还是帅了?
“我叫芦绍宗。”芦绍宗推着炎育陵肩膀,让他侧身面向自己。
“你认识我,你也认识韩封,还有路卡。”
“为什么会忘记?”芦绍宗抬手抚摸炎育陵脸颊,喉头禁不住哽咽。
炎育陵站着不动,嘴唇一开一合,但没有说话。
不说的好。
芦绍宗怕自己受不了,炎育陵会开口强调,说不认识他、不认识韩封、不认识路卡。
“怎么可以忘记?” 怎么可以忘记你曾经坚持不肯忘记的人?
“对不起,我想我真的……不认识你。” 少年后退,脸上写满了无辜。
芦绍宗咬牙,垂下抬在半空的手。
失忆,或许是人脑自保的一种机制,发生在这节骨眼上,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去找医生,你待着,哪里都不许去。”芦绍宗转身走出洗手间。
“请问!”炎育陵追出去,一边问道:“你有看见我的背包吗?黑色的,旁边有浅黄色的线……” 芦绍宗转过身来,双眼明显泛红,炎育陵见状即感愕然,摆摆手改口道:“没关系,不重要。”
芦绍宗微眯起眼,印象中不记得炎育陵有那样的背包。
这家伙,居然记得自己五年前用的是什么背包。
“你左手脱臼了,虽然已经没事,但最好别乱动。”芦绍宗径自走向房门,顿了顿,还是没办法不关心,放缓了语气说道:“待医生检查过了我就带你去吃饭,先忍着。”
炎育陵怔了怔,看看自己包扎着的左手,再低头摸摸肚子。芦绍宗已经听见他可怜的肚子发出的抗议。
“噢……好……谢谢。”炎育陵尴尬地微笑道谢,那受宠若惊的样子,看得芦绍宗一阵心疼。
十五岁的炎育陵,还没出道,还没认识韩封,还在念书,还在仰赖父母的养育生活。
十五岁的心境,承受得了过去几年经历过的每一件事吗?
芦绍宗无法想象。他开门走出病房,背靠在房门上,双手撑着额头发出低低的哀嚎。
记忆很复杂。
人类的记忆分成长期和短期,分别由大脑不同的部位储存,两者间有神经相互连接,大脑也有某个部位,专门把短期和瞬间的记忆编码成长期记忆。
失忆分为两大类,其中最常见的就是患者不记得过去的事,越近期的记忆影响越大。另一种则是大脑无法把短期记忆编码为长期记忆,患者只会记得刚刚发生的事,但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
炎育陵患的显然就是第一种,并且所幸没有第二种的症状。根据医生的说法,失忆的成因有很多,例如疾病、创伤、药物使用、荷尔蒙失调、等等。炎育陵的大脑没有受伤,也没有错误使用药物,医生为他进行一系列检查后,判断他为精神受创,很可能会不治而愈,也可能会再次发作,失去更多的记忆。
“我建议他去看心理医生。” 一星期后,主治医生做出了这样的结论,同时意味着芦绍宗又得伤脑筋,出院后该把炎育陵藏在哪里?
这段期间中稻薰恢复得很快,他入院当天即脱离了危险期,刀子刺得不深,没伤及内脏,头部也伤得不重,只比炎育陵迟了几个小时苏醒。
芦绍宗利用金钱和一个可以保住中稻薰名誉的故事,成功贿赂了中稻薰的父母,中稻薰也没有异议,非常配合这个袒护炎育陵的计划。
骆禾羽以蓄意伤人罪被起诉,他的律师表示最重的判决是八年牢狱,轻的话再加上缓刑,大概四年就能出来。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但是,这绝对不是一个可以让炎育陵知道的‘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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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禾羽上庭接受判决前得以保释在外,芦绍宗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只和他通过电话联络,告知他炎育陵的情况。
炎育陵的记忆损失得很彻底,不似一般失忆患者,会感觉到自己有段空洞的回忆。他可以把十五岁那年背过的课业记得清清楚楚,好像那就是几天前的事。
炎育陵起先执意要回家,不肯接受医院的检查,他对芦绍宗的每一句话都持保留态度,也对自己居然是个偶像歌手感不可思议。
骆禾羽告诉了芦绍宗性虐影片的来源就是叶家,符合了芦绍宗之前的猜测,于是芦绍宗选择联络炎允赫,小心翼翼地探了对方口风,发现炎允赫竟然也知道影片的事情。
不提身不由己的韩封和路卡,知道炎育陵这个隐忧的人居然不止一个,而且还是炎育陵的亲人,却没有人采取行动,芦绍宗起先有点愤怒,但之后还是只能感到无奈,因为如果就算自己也知情,又能够做些什么?当初知道炎育陵被母亲虐待,还不是什么也做不了?尤其是已知道炎育陵的母亲身患绝症。
于是芦绍宗放弃向炎允赫追究责任的念头,请他通过电话劝儿子接受治疗。
炎育陵非常听父亲的话,芦绍宗借炎允赫的口,嘱咐他乖乖吃饭睡觉、没事别乱跑,短短一星期,就让他增了两公斤体重,气色比之前手术后费心思养了近一个月还好。
出院后,芦绍宗带他回原本的住处,自己也跟着搬进去住,并请了一个月的长假。由于骆禾羽的案子芦绍宗必须上庭作证,不能走远,而住在自己的家会令狗仔有机会拿同住的夏穆胡乱作文章,所以实在没有更好的落脚处。
骆禾羽长期找人代笔创作被中稻薰发现,两人发生争执时不慎酿成伤人事件,炎育陵恰好在场,为了阻止争执而受伤,造成记忆损失——这是媒体所知道的真相。如此戏剧化的新闻自然被大肆报导,媒体短期内是不可能放过炎育陵这块新闻题材的。
芦绍宗躲避狗仔已驾轻就熟,只辛苦了炎育陵,第一次带他出门看心理医生,就令他在车上吓得紧紧抓着安全带不敢动,下车不久就因晕车而呕吐,离开诊所时还怯怯地问说能不能把车子开慢一点?
经过与心理医生的初次访谈,医生觉得炎育陵的心理状态和一般青少年无异,甚至更好一点,比大多数时下年轻人还要谦虚、有礼貌,并没有芦绍宗提到的不定时暴躁、失眠,还有厌食等负面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