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藏在内心深处的阴暗面不是一两次的访谈就能发现,而且炎育陵处于失忆状态,他的心理问题可能已一并被遗忘。
医生建议可以用催眠来引导他想起丧失的记忆,但也提出了这么做的危险性。一个人会因为精神打击而丧失记忆,可想而知那打击的力量有多大。炎育陵现在就像中了病毒的电脑,被调整到五年前的还原点,如今一切正常,但若引导他恢复记忆,就等于再给他灌入病毒,没人能保证这么做会不会令他再一次崩溃。
“他要是自己想起来怎么办?”骆禾羽提出最先想到的担忧。
芦绍宗语气沉重地道:“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医生说按目前的情况,最安全的做法就是顺其自然,不强迫他恢复记忆,同时让他定期复诊,比较重要的往事可以告诉他,细节就不需要,那对他不但没有帮助,反而会造成负担。”
“啊,那我的事就别说了。”骆禾羽连忙接道。
“你以为我说得出口?我连韩封的存在都还没让他知道。”芦绍宗无奈回应,接着缓缓续道:“我对育陵的认识还真的不多,能说给他的基本上就只是集合了所有报导他出道过程的访问,还好韩封够低调,没接受访问,也几乎没拍照,要隐瞒他的存在居然不难。”
“还好我也很低调。”骆禾羽语气依旧漫不经心。
“噢。”芦绍宗先是发出不含任何情绪的应声,顿了顿,突然暴躁地吼:“为了什么!”
“什么为了什么?”另一头的骆禾羽不解地问。
芦绍宗发觉自己非常需要发泄闷了很久的气,继续吼道:“韩封!还有你!进入那家伙的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路过、遗忘,然后被抹煞吗?”
“你可以不用那么激动啦。”
“你认为我可以表现得事不关己?”
“呃……不如你去喝杯咖啡还是抽根烟怎么样?”
芦绍宗语塞,沉吟了会儿,叹道:“算了,我只是想发泄一口闷气,抱歉,要你听个大男人发牢骚。”
“没事,说起来,我比你年长,听一听后辈诉苦是应该的。”骆禾羽语气乐得很。
“你们真的是亲父子吗?”芦绍宗冷不防一问。
“我以为你已经相信了,不如你偷他根头发来做DNA测试吧,虽然我觉得没那个必要。”
“不,我不是怀疑,我是好奇,他怎么就没有你这种乐观心态?”
芦绍宗话音刚落,骆禾羽便听见电话里隐约传来笑声,有男有女。
“你在外面?”骆禾羽随口问。
“不。”芦绍宗把视线从厨房里有说有笑的三个年轻人身上移开,他此时正站在阳台,有玻璃门的阻隔,屋里的人不会听见他的说话,然而这些人刚才笑得太大声,连电话另一头的骆禾羽都听见。
“育陵有两个中学同学在台 北,我把他们叫来了。”芦绍宗解释道,“育陵对我的态度还是很陌生,贝鲁她们来过,也没办法和他熟络,我怕这样要把他闷坏,就找了他还记得的这两个人来。”芦绍宗又转头看屋里的炎育陵和谭峻以及何幸恬,见炎育陵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心里禁不住也感到了一丝喜悦。
“他们在吃火锅,食材都是育陵在弄,我真好奇他到底几岁就进厨房。”
“五岁。”骆禾羽回忆自己和炎育陵录歌时期的数次交谈,“他弟弟出世不久他就开始学帮弟弟冲奶了,真正学做菜是十五六岁的时候,家里的晚餐几乎都是他包办。”
“看来你对他的了解也不少。”
“我可是每次撩他说话都碰不少钉子,有付出代价啊!不过……还是输给那个人吧。”骆禾羽顿了顿,接道:“你说韩封如果回来,会怎么做?”
芦绍宗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与炎育陵有关的事,他在做决定前都必会想象换成是韩封,会怎么做?
韩封是个非常霸道的人,他会为炎育陵做最好的那个选择,即使炎育陵会拒绝,他也会一意孤行,就像两年前把炎育陵带到日本,逼着他学习站在舞台,韩封甚至没问过他的意见。
芦绍宗没办法做到。
“我不是韩封。”芦绍宗觉得是时候坦诚自己心里的某个想法。
“我也不是你。”他续道。
“我有我的生活,我有我更在乎的人,我已经没有办法为育陵牺牲更多。”
沉默持续了良久,骆禾羽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已经和炎允赫商量过,下星期就会送他回去,等你的案子下判,我会过去一阵子,确保他没事。”芦绍宗下意识说得很快,做出这个决定,他也自觉可耻。
“好。”骆禾羽的嗓音沉了下来。
“育陵留在这里没有好处,媒体会咬着他不放,我的工作必须要接触到媒体,就算搬家,媒体还是会找到,而且我也没信心能防得了从我身上刺探消息再报料给媒体的人,育陵上一次出院,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风声是从哪里走漏?”芦绍宗靠在阳台栏杆,抬手扶着额头,疲惫地说道。
“行的,我真的了解,你不需要内疚。” 骆禾羽的语气开朗了些,不过当然不比之前豁达。
“我想我至少可以知道,韩封如果回来必定会做的其中一件事。”芦绍宗苦笑,垂下遮着视线的手时,正巧看见公寓楼下有个狗仔记者用摄像镜头对着自己,他立即回了个中指问候,一边道:“他会找我算账,狠狠地算帐。”
芦绍宗这么一说,亦让骆禾羽想起自己也负了韩封所托。收买中稻薰家人的钱,芦绍宗坚持自行承担,骆禾羽觉得这么做可说是仁至义尽,而自己身为对炎育陵理应负有更大责任的人,却似乎没做什么有建设性的事。
其实……韩封如果把短片事件交托给芦绍宗解决,或许会有个更理想的结果吧?骆禾羽不禁这么想。经过了这件事,他知道芦绍宗和韩封是旧识,而且还早就被韩封单方面任命为炎育陵的后备监护人。
与韩封有交情还真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转念想想,这或许是韩封给自己的一个恩惠吧?一个赎罪的机会,结果被自己给错过了。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骆禾羽说道,“放心,失败的话我不会找你算账。”
芦绍宗沉思了会儿,暗忖骆禾羽既然明白自己的处境,应该不会太强人所难,应道:“说。”
“之前告诉过你,韩封要我想办法把育陵的片子从他家人手里拿回来,其实办法我有,可是还没采取行动就来不及了。”
“噢?”芦绍宗沉声应,暗自腹诽——难怪那么心甘情愿顶罪。
“我有些东西……能威胁得了叶家的人,虽然现在已经没有意义,不过可以以防万一。”
“以防万一。”芦绍宗重复骆禾羽的话,心里自问:究竟还会有什么万一?
“当然,我不知道会有什么万一。”骆禾羽说出了芦绍宗的疑虑。
“总之,”骆禾羽接道:“那些东西我交给你,能不用的话……最好就不用吧。”
当芦绍宗正洗耳恭听骆禾羽的交代,身后传来敲打玻璃门的声音,芦绍宗回头看,是谭峻在叫自己,并比着手势说火锅已经可以开始吃了。
芦绍宗朝他点点头,顺便瞄了瞄坐在餐桌边的炎育陵,见他正在替何幸恬夹菜,没向自己看一眼,心里不期然涌起一股失落。
又再与骆禾羽谈了近五分钟,芦绍宗挂了电话,毫无心情加入嬉笑欢乐的年轻人,木然地杵在栏杆旁,发觉身上没有香烟,大大地叹了口气。
叩叩。
身后又有人敲,芦绍宗也不转身,把手机凑到耳旁,摆摆手假装自己在忙。过了好一会儿,他转头见门后没人了,便在藤椅坐下,想打电话给夏穆聊聊。这时又有人走近阳台,芦绍宗以为是谭峻,不耐烦地抬眼,没想到竟是炎育陵。
炎育陵被这么一瞪,愣了愣才抬手指被上了锁的门把。芦绍宗暗暗骂了自己一声,起身拉开玻璃门。
“芦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你了。”炎育陵把手上端着的汤碗放到藤椅前的茶几上,碗里是热腾腾的汤,以及满满的火锅料。
“这是你的,趁热吃吧。”炎育陵站直身背握双手,给芦绍宗送上一抹客套的微笑。
芦绍宗盯着碗里两只红白相间,熟得很漂亮的的虾,眉头又锁得更紧了。
炎育陵见芦绍宗脸色不好,慌道:“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欢迎你加入我们,是见你一直忙着讲电话,午餐时间也过了,想说你也该吃些东西……”
“行了,我明白。”芦绍宗打断炎育陵的解释,又低头看炎育陵特地给自己端来的午餐,嗓子不由自主沉了下来:“我对虾过敏。”
“呃……”炎育陵怔了怔,随即低下头,内疚地道:“对不起,你是不是告诉过我?”
芦绍宗顿觉一阵心酸,自炎育陵失忆以来,这种切实感受到自己被硬生生遗忘的滋味就屡次折磨着他。
“我没告诉你,是你自己察觉的。”芦绍宗坐返藤椅,勺了口汤浅尝,味道十分清甜可口。炎育陵暂住在宿舍的那几天,芦绍宗已试过他的厨艺,着实刮目相看,炎育陵便是在那时候发现他不能吃虾,还煞有介事地上网搜索治疗对虾过敏的方法,找到一些古怪的偏方,不厌其烦地怂恿他去试。
“我另外弄一碗给你吧!”炎育陵弯身要去端碗,手腕突被芦绍宗抓着,并被拉到另一张藤椅旁。
“你坐下,我有话说。”芦绍宗松开炎育陵的手,把玻璃门关上。
炎育陵迟疑了会儿,缓缓坐下,双手交握在膝盖上,眼神四处游移,看得出非常不自在。
“育陵。”芦绍宗神色凝重。
“是!”炎育陵挺直背脊。
“你下个星期就要回国了。”
“嗯!谢谢你这阵子的照顾!”炎育陵坐着向芦绍宗行礼。
芦绍宗默默咬牙,不到两星期前,炎育陵会硬抓着自己要帮自己拔白头发,这份好不容易才培养起来的感情,竟然一夜间就灰飞烟灭,变得比初次见面时还要拘谨陌生。
当然芦绍宗也必须承认,自己这阵子因为心烦意乱而总是黑着脸,陌生人见自己也要回避三分,想想还真是难为了眼前这个心境只有十五岁的家伙。
“你回去之后,尽量少出门,人多的地方最好不要去,如果有媒体接近你,你不需要配合他们的任何要求,他们无权介入你的生活,如果有记者跟踪你,你可以报警。”芦绍宗严肃地说道。
“嗯……”炎育陵点头。
芦绍宗看出炎育陵眉目间的敷衍,便认真强调道:“这是为你好,听着,你如果一定要出门,绝对不可以单独一人。”
炎育陵咬了咬唇,忍不住说出藏在心里的疑惑,“芦先生,我只出过两张唱片,拍了部电视剧也不是主角,我想……我的表现应该很普通,没什么新闻价值吧?我不觉得我需要像现在这样,成天关在屋里,出去也要装扮得像个蒙面人……”
目前为止,炎育陵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和状况的了解,全都来自芦绍宗。芦绍宗只告诉了他,他是两年前被星探相中,带到台湾发展,后来因为身体状况太差,决定和经纪公司解约,回国继续学业,至于造成他失忆的原因,他所知道的自然是芦绍宗捏造的版本。
芦绍宗没有刻意断绝炎育陵的资讯来源,事实上他更希望炎育陵会自己发现那些他说不出口的真相。然而这段日子这孩子从来没有自己开过电视,芦绍宗也发现他不会使用电脑,当然就不会上网,所以性虐短片事件他到现在还是懵然不知。
芦绍宗与炎允赫已说好,不会主动告诉他这件事。炎育陵一旦回国,很快就会知道父母已经离异,没有人会希望短时间内给他太多打击。
芦绍宗抬手扶着沉重的额头,深思了一会儿,说道:“医生不建议在短时间内告知你太多你所失去的记忆,那会给你造成负担,所以有很多事情我没告诉你,因为那些事情终究会过去,你即使永远想不起来也无所谓,但是你必需要有自觉,你曾经是家喻户晓的公众人物,就算出门倒个垃圾,也会被刊登在小报或杂志。”
炎育陵眨了眨眼,轻轻应了声‘哦’,目光不曾直视芦绍宗。
芦绍宗不奢望炎育陵的信任,炎育陵现在或许不置可否,但他总不能因此而把关心省下。
“你父亲会让你定期和心理医生会面,你如果想起任何事,可以先和医生聊,你的胃病还没痊愈,三餐一定要定时,如果身体有任何不适,就告诉你父亲,让他带你去看诊,不准硬撑,要是发作了可能又得动手术。还有你的膝盖,保持现状对平常生活作息是没影响,但是如果你还想尽情打球,必须从现在起至少休息一年,你父亲是健身教练,这点他可以帮你。”
芦绍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炎育陵愣愣地点头,待芦绍宗说完,问他‘明不明白’,他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道:“芦先生,谢谢你的关心,可是我应该不需要见心理医生。”
“同样的话换成你父亲说,你就不会有异议吧?”芦绍宗不客气地瞪炎育陵一眼。
炎育陵立时撇过视线,支支吾吾地欲言又止,最后只抿唇不发一言。
芦绍宗暗叹了口气,不想和炎育陵维持僵局,从裤袋掏出准备好的存折,放在桌上。
“这是你和公司签约至今赚取的酬劳。”芦绍宗把存折推到炎育陵跟前,“看看。”
炎育陵依言照做,看到存折上的金额时吓得叫出声,数着总数后面的零,低低自言自语:“这……好多……怎么赚的啊?”
其实炎育陵的身家何止这些,芦绍宗把另一本存折收起来了,那是韩封失踪前给他的更大一笔钱,芦绍宗决定暂时替他保管。
“你一年就出了两张唱片,两张都蝉联好几个星期的销售榜首,随后推出的写真集、DVD、网上下载单曲也让公司赚了不少,你还代言过三个国际品牌,市中心主要的几家购物商场,随便哪个角度都能找到你的广告看板。”
芦绍宗越说越快,停下来换气,见炎育陵还在盯着存折一幅呆样。
“你的表现一点也不普通!”芦绍宗禁不住抬高声量,俯身向前,伸手抬起炎育陵下巴,看着那张已经失去了傲气的脸庞,心里不甘心到了极点。
为炎育陵不甘,为韩封不甘,也为自己不甘。
“你很棒,很努力,很了不起。”芦绍宗把手扶在炎育陵后脑勺,也许是因为他反应他激动,炎育陵没躲开,只坐直了身一动不动,闪烁的眼神透露了内心的不知所措。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大牌歌手排队向你邀歌?有多少人模仿你、抄袭你的风格?名导演争着要你试镜,亚洲各大时尚杂志你都上过封面,你很成功,你还可以更成功!你……”
芦绍宗发觉眼眶发热,急忙起身走到阳台栏杆前,背对着炎育陵。自尊心驱使他不能让人看见自己在挫败前的软弱。
好一会儿,炎育陵站到芦绍宗身旁,笨拙地伸出手去拍他肩膀。
“呃……那个……没关系啦……反正我不记得……”炎育陵的安慰言语和动作一样僵硬,只让芦绍宗更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