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
他绝不能承认,那样不仅等于承认自己没有能力,更重要的是,也许子青会怀疑是自己吃香山的醋而故意疏于看护。
这两条,哪一条他都担不住。
严冬狠狠心,忽然起身走到程子青身边,隔着薄薄睡衣搂住他的腰肢,有些委屈地问道:“子青,你在怀疑我?”
程子青不言,持保留态度。
“如果我说的都是真的呢?”严冬满眼满口的委屈,“难道这世界上没有病是需要静养,禁止探视的么?”
有,甚至香山的病需要如此也不奇怪。
子青只是觉得,太巧了。
“为什么你不信我,子青?”严冬叹了口气,更紧地环住他的腰,非常疲惫地将脸埋入他颈窝。
这一个服软示弱的姿势仿佛突如其来的小箭般,软软地扎在子青心头。
这个人曾经说过,永远不会对自己说谎。
子青伸出手,将他推离自己的身体,目光微抬,毫不遮掩地与他对视。
“严冬,你诚实回答我,香山真的转院到长风了?”他问。
严冬没有一丝犹豫,点头道:“是的。”
他深深地望进那双悠黑深邃的眼眸中,希望找到任何一点欺骗的蛛丝马迹。
可是他找不到。
“好吧,”子青浅浅一笑,“我相信你。”
33
若问谨义帮如今是谁的天下,了解的和不了解的人必然有两种回答。
不了解的人必定大拍胸脯,说严冬果然吃得开拿得下,临危受命,丝毫不乱,说到兴起恨不得显摆家谱,证明自己跟少年失怙的严冬确确实实有那么几分亲戚关系。
了解的人却会沉默片刻,说这帮会里看上去是严冬理事,说到底,是程子青说了算。
程子青的父亲也算帮会元老,虽然他多年不问世事,但一旦插手,老一辈叔伯都会看在他父亲的面子上担待一二,新一辈又都承叶香山大恩,再加上程子青向来会做人有手腕,他来主事,倒比国外回来的严冬更有群众基础一些。
不过对于他们二人而言,谁才是真正的当家毫不重要。
因为子青心不在此。
他一心惦记着叶香山。气候变换、衣物增减、饥寒饱暖,甚至叶香山每日心情如何,他都一一过问,听完眉头便皱上半天,很是心急。
严冬比他还急。
一个谎言往往需要一百个谎言来掩饰,他每对子青说谎一次,就仿佛在挖一铲土。
土挖多了,那个坑就只能拿他自己填。
可他没有办法,叶香山就像滴入大海的一滴水般,杳无音讯。
所以后来他尽量避免亲自向子青汇报叶香山每日情况,上阵亲兄弟,这件事他毫不犹豫把杜三推了出来。
这日杜三照样带了一肚子叶香山的“近况”来向程子青汇报,推开门,子青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办公桌后面。
他站在窗前,拿着一颗瓜子逗弄叶香山最喜欢的一只虎皮鹦鹉。那鹦鹉不知是不是衣食无忧叫人惯坏,倒养出一身坏毛病。瓜子到了眼前,才懒洋洋抬着眼皮朝人瞥上一眼,努着嘴,一副爷吃你瓜子是给你面子的大爷样。
程子青倒是极有耐心,两指夹着瓜子忽近忽远,就是不给。甚至把食盒水盒都清空,那架势,仿佛鹦鹉今儿个不乖乖听话,他真能把这小东西活活饿死。
杜三在旁边看了半天,啧啧称奇,心想这程医生对着只鹦鹉,笑得竟比对着自家大哥时还灿烂。
但他是汇报正事来的,可不能一直在旁边陪看,于是清清嗓子,叫道:“程医生……”
程子青回过头,见是他来了,轻轻笑道:“今天来得很早。”
他如今主事,顺理成章进了叶香山的办公室。公司九点上班,程子青一般九点半到,杜三今天也不过比他晚了那么一步,的确很早。
杜三朝他讨好般笑笑,说:“冬哥叫我来跟您汇报下香山大哥的近况。”
程子青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等一等,扬声叫进秘书小姐。
秘书小姐应声进来,程子青很嫌弃似的指着笼子里的虎皮鹦鹉道:“拿出去,处理了。”
此话一出,其余两人都是一愣。
秘书小姐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赶忙追问道:“处理是……”
“宰了扔了,随你。”程子青顿了顿,像是想到什么,又道,“你是女孩子,别管了,杜三,你来处理吧。”
“程医生……”杜三万分为难,劝道,“这是香山大哥最喜欢的鹦鹉,他出院以后看见鹦鹉没了……”
“人都没了,要只鹦鹉干嘛?”程子青皱皱眉头,亲自提起鸟笼子,眼都没眨就打开窗。
这是二十层,笼子扔下去,就算摔不死,楼下的车水马龙也能让这斑斓绚丽的虎皮鹦鹉顷刻成为一摊肉泥。
杜三看得冷汗都下来了。
而程子青丝毫没有手软,打开窗子,接着就把胳膊伸了出去。那鹦鹉在笼子里乱飞乱蹦,张大了嘴“啊、啊”乱叫,声音听起来,简直乌鸦嚎哭。
程子青才不管它叫得好听难听,只知道给它面子时它不叫,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子青,子青!”
忽然,鹦鹉张大嘴,没命似的叫唤了两声程子青的名字。
子青仿佛触电般抽回了手。
一时间,他仿佛能看到叶香山是如何站在窗前,极有耐心地一遍一遍对着个不通人事的东西表达对自己的思念。
他闭上眼,静静地沉默了有半分钟的时间,然后将鹦鹉笼子挂回了原处。
“你出去。”他转过身,对秘书小姐说。
秘书小姐赶忙转身,近乎逃难般出门,差点夹到纤长五指。
室内只剩下程子青和杜三两人。
杜三一后背冷汗,心里直感叹自家大哥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个人。看着像个佛爷,原来是个修罗。
程子青却不在乎他心里想着什么,他施施然坐下,从纸抽里抽出一张纸巾,一边擦着手一边说:“说说吧,香山如今到底在哪里。”
“香山大哥在医院……”
“杜三,”子青打断他的话,“别撒谎。”
“程医生,香山大哥真的……”
程子青忽然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话语中三分讥讽三分杀意:“你不是跟了严冬三天,就忘了自己真正的主子是谁了吧?”
杜三腿一颤,后背的冷汗刚消,又刷的一下出来了。
“杜三,你还记得你跟你弟弟饭都吃不上,偷了人家两个馒头被人追了两条街的时候是谁救了你么?”程子青忽然提起旧事。
杜三足足喘了两口气,才张开嘴:“旭明大哥。”
程子青点点头,叹道:“旭明是吃过苦的,他常跟我说,看见你就像看见当初的他。当初香山拉了他一把,才让他有了后来的地位。如今他拉你一把,也盼着你能出人头地。杜三,这也是为什么后来我会尽我能力多次保全你,旭明对你抱有很大期望,我不想让他失望。”
“我知道。”杜三诚恳地说,“所以我一直记得旭明大哥对我的恩德,也不敢忘记程医生的救命之恩。”
“你不必记得我救过你,旭明出事时我救你是为了保存旭明心血,后来从石诺枪口下救你是为了我自己,没有一次是因为你。”子青说得坦荡,“你不用谢我,但是你要谢旭明。”
杜三垂首。
“杜三,你之前一直做得很好,后来耍心机,都是无伤大雅的事,我也没跟你计较。可香山这件事,如果你要瞒我,我也不得不对不起旭明一回。”子青将纸巾扔到一边,缓缓站起身,“你告诉我,严冬把香山弄到哪儿去了?”
程子青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等着杜三的回答。
有那么一瞬间,杜三觉得自己的回答也许能够左右自己的生死。
死就死吧,他忽然一笑。
“为什么程医生认为是冬哥把人藏起来了?”杜三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瞪着子青,“藏起香山大哥对冬哥有什么好处?还是说,程医生只是习惯性的怀疑冬哥,你从来都不肯把冬哥往好处想?”
“你的意思是,我在诬陷严冬?”子青扯动嘴角,很是讽刺地笑了一下。
“程医生,我认识您年头不短,您对别人都能笑脸相迎,为什么只对冬哥这么苛刻?”杜三忿忿不平,“凭良心讲,冬哥对您真是掏心掏肺的好,您对他做过的那些事,搁别人身上谁受的了,就只有冬哥都忍了。不仅忍了,还当一切都没发生一样,接着对您好。可您呢?您算计他也就罢了,凭什么有什么事第一个怀疑的就是他?您就不怕脏水泼多了,凉了冬哥的心么!”
杜三说完过瘾,也知道捅了马蜂窝,于是乖乖低着头等子青动怒。没想到他等了半天,预想中的暴风骤雨却没来。
非但没来,他反而等到一声轻笑。
“也就是说,你承认香山的确被藏起来了,只是这件事跟严冬无关?”程子青斜倚在桌上,手指屈起,一顿一顿地敲击着红木桌面。
“我没……”杜三失言,懊悔地叹了口气。
这件事既然跟严冬无关,那就只有可能是一个人做的。
子青手掌成拳,恨恨地咬紧牙。
石诺,你胆子很大,但是,胆子大的人一般都死得早。
程子青深吸一口气,杜三这人吃软不吃硬,不能再逼下去了。况且他已经对自己有了成见,只怕以后全心全意为自己做事的可能性也很小了。
情义无价,难得严冬身边有这样一个人,自己又何必偏要夺走呢。
不如就这样吧。
他摆摆手:“你出去吧。”
杜三猜不透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生怕他为难严冬,固执地不肯走,劝道:“程医生,今天的事……”
“今天什么事也没有。”程子青直起身,抓起桌上一份文件,眼前却一片混乱,满纸的字都像糊在一块,让他心烦意乱,“回去吧。”
杜三无可奈何地应了一声,走到门口,忽然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程子青撑着额头,眉目间一片排解不去的疲惫。
一会还有!!!!!
34
严冬这几天很郁闷。
他不知哪里触了子青逆鳞,惹得子青对他爱理不理不说,连碰都不准碰一下。那天大着胆子亲一口,被咬的嘴唇快穿孔。
他暗地猜测是不是子青知道真相,试探了几次却什么也没试探出来,况且以子青脾气,要是知道自己骗他,早就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了。
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正发愁,忽然接到子青电话,约他去春波楼喝茶。
春波楼是市里有名的茶楼,真名士与真附庸风雅之士都愿意到那里坐坐。听说这家的老板是个南方人,前些年受了情伤才到这里开茶楼,偏偏情场失意商场得意,茶楼一开业,日进斗金。
就是这茶楼名字不太好听,春波春波,消费不起的老百姓背后编排,说这老板爱上的是李春波。
近日茶楼请了些苏州评弹艺人过来唱曲,听说弹琵琶的小姑娘长得尤其清秀,小脸尖下巴,皮肤嫩得像能掐出水来,很有江南水乡风韵,引得全市蜂拥而至。
但只要子青往哪里一坐,就算天仙下凡,严冬也绝对不多看一眼。
子青对喝茶一事毫不热衷,由着严冬下单。严冬对着单子选了半天,选了碧螺春。
他也不知道啥味,单纯觉得这名字清雅淡丽,最衬子青气质。
茶上来了,子青淡淡喝了一口,香气馥郁转于唇齿,果然好茶。
放下茶盅,再看对面严冬,那人竟然连茶盅都没拿起来,只是犯傻一样痴痴盯着他。
子青轻咳一声,严冬回神,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继续冒傻气:“子青,你真好看。”
子青一笑,由着他脑袋抽风。
却不知道他这一笑看在严冬眼里简直像催情的毒药般惹人犯罪。
他们坐在一间半包围的包厢里,地方隐蔽,不易为人察觉。严冬挪着屁股坐到子青身边,手臂一点点缠上他的腰,搂着人就往自己怀里带。
“子青,你请我喝茶,我真高兴。”他嗅着子青身上淡淡的茶香味道,觉得亲不着,这么抱抱也挺好。
子青乖乖靠在他怀中,顺从的姿势让严冬小腹一阵发紧。
他忍不住低下头,刚想趁机亲一口,忽然外面一阵喧哗。
评弹表演开始了。
严冬对那些东西没什么兴趣,子青却抬起了头。
他们的位置因为隐蔽,视角也不太好,要看评弹得站到窗口才行。子青站起身,朝窗口走了几步,回过头看着严冬。
严冬赶紧跟上,狗腿似的在旁边伺候。
那琵琶姑娘果然年轻漂亮,一举手一投足都透着股淡雅,她一出声,台下一片叫好声。
子青倚着窗棂听得认真,严冬却不免噪乱。
没别的原因,听不懂而已。
但他还怕子青不高兴,偏要装得很享受,于是只能往台下看,想找些乐子,这一看,心跳都停了三秒钟。
褐色头发白皮肤的劳文斯教授坐在第一排,正使劲鼓掌。
他在心里把杜三骂了一百遍,干嘛好端端安排行程竟然把人往子青眼皮子底下安排,却不想他们才是那不速之客。
“子青,这有什么好听的。”事急从权,严冬也不在乎扫不扫子青的兴了,打断他道,“咱们坐着喝茶去。”
说完他便关上自己这边的窗户,手伸到子青面前时,却被拒绝了。
“听得是很没意思,看得倒是很有趣。”子青笑笑,朝窗外努努嘴。
严冬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劳文斯教授正起立鼓掌,为灿烂的中国文化喝彩。
他瞬间便明白,今天子青根本不是想请自己喝茶,他早就知道劳文斯教授在这里,这是故意让自己掌自己的嘴呢。
一时间,严冬不知自己该气还是该怕。
子青懒洋洋靠在窗棂边,将严冬的表情看个遍,真觉得他比台上唱的戏还有趣好看。
“坐下说吧。”子青打破尴尬,说道。
严冬关了窗,回到桌旁坐下。程子青给自己倒了杯茶,又把严冬杯里的茶洗净了,重新续上一杯,这才摩挲着杯壁,缓缓开腔:“严冬,香山丢了多久了?”
事到如今,严冬只能坦白:“一个星期。”
“找到了么?”
“正在找。”
“等你找到了,也许香山已经死了。”子青捏住茶盅,冷冷道,“你不必找了,这件事我来管。”
严冬一愣:“子青,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子青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无能的下属,又或者是个可有可无的累赘。
“子青,”严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件事毕竟是自己理亏,他要心平气和地跟子青说,“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你气我骗你?”
“不,我一开始就知道你骗我。”子青毫不隐瞒,“这么多天,我每天都在等你告诉我真相,我相信你总会跟我坦白,可是你没有,严冬。”
“子青,你听我说……”
子青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严冬,我没有更多的时间给你浪费,就算我有,香山也没有。我已经把一切都部署好,今天不过是知会你一声而已。就这样吧,你慢用。”
说完,他便要起身。
严冬却忽然按住他的手。
“子青,别走。”他的声音听起来急迫而紧张,仿佛放开子青的手,这个人就会就此走出自己的生命,“我不是有心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