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便放松身体,顺从地向那个宽阔的胸膛靠去。
靠了个空。
如此折腾了两三次,他再无睡意,坐在床上看窗外月光,一直看到晨光熹微。
第二天晚上,他吞了两片安眠药才勉强睡着,一睁眼却日上三竿,桌上堆着亟需处理的公事,由不得他片刻松懈。
“叩叩。”
两声短促的敲门声。
子青只凭声音就知道是叶家管家,多年来,老人家的习惯从来没有变过,敲门只有两下,且短且促。
“请进。”子青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文件签署,取下另外一份。
“子青少爷,”管家推门进来,恭恭敬敬地打了声招呼,道,“从您家里拿回来的东西,有些您说可以扔掉,但这一件我不敢做主,还望您过目。”
“什么东西?”子青抬起头,“您拿进来吧。”
管家便叫人把东西抬了进来。
子青的瞳孔微微睁大了。
放在地上的是一个老式皮箱,锁扣坏了,只能用来放些杂物。
之前它放在子青的书桌下面,他想看的时候,就拖出来仔细地看上一看,后来就被子青发配衣柜上方,落了厚厚的一层灰都不曾打扫。
他情不自禁地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走到皮箱前,蹲下身,轻轻一扳就打开了皮箱的盖子。
从小到大,所有的毕业证书,荣誉奖状,就连小组游戏时老师发的小小奖励,子青都珍而重之地收藏其中。
他常常对着这一箱辉煌成果提醒自己做得多棒,仿佛随便拿起哪一件,都能支撑他在一片茫然中继续走上五年。后来他把那个人给自己的拍的照片也放了进去,他对自己说,如今他爱情事业双丰收,终于可以满足了。
从满足到失落,也不过几百个日月。
这些曾经代表美好未来的东西,如今都在提醒着他不堪的过去。
他唏嘘地看着这一箱红红绿绿的本子奖章,只觉得往事不可追。
“程医生。”忽然,门口多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子青头也没抬,一样一样翻看着自己的获奖证书:“怎么了?”
“找到香山大哥了。”来人是叶香山培养的心腹,子青一直派他带人暗地寻找叶香山的下落。
“在哪里?”子青猛地站起身,迟疑了一下,说道,“不,你直接带我过去。”
“这……”心腹知道子青对香山的重要性,不由劝道,“程医生,还是我带着兄弟先过去排查一下,免得……”
“免得什么?”程子青冷冷一笑,“我就这么过去,看他敢把我怎么样。”
说完,他绕过敞开在地上的皮箱往门外走去。
身影消失那刻,他忽然僵硬地顿了顿身子,偏过头,尾音不自然地上扬……
“扔掉吧,管家。”他说。
37
山路回环,军用越野车在前方开道,后方的防弹越野中,保镖全神贯注握紧方向盘,避免每一次过大的转弯离心力,务求将车开稳。
程子青看向窗外,本市植被茂盛,尤其南部山区,可谓国家级森林。十年前这里被开发到如今,林中已经建起大大小小的度假区,专供上位者使用。
而这里过半的度假区,都隶属于叶家旗下。
所以即便是子青也想不到,石诺竟会在这里有一幢别馆,且将叶香山藏身此处。
手指轻轻刮擦着安全带的细小纹路,子青微微合上眼,思考待会儿该如何尽量避免伤亡,将叶香山救回。
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谁会让子青一筹莫展的话,无疑只有石诺。
车子在一个急转弯处急转而上,石诺的别馆建在近山顶处,越往上走越显得冷。子青打了个寒战,再抬头,已经到了。
面前的是一幢欧风小洋楼,规格不大,外表看来不过是小富之家都买得起的户型,子青却知道,这间别墅的每一块玻璃都是国外进口,哪怕大口径狙击枪都不能穿透。
他谢绝了保镖的帮助,自己推开车门下了车,刚刚站到门口,就有西装笔挺的年轻管家迎上前来。
“程子青先生?”管家礼貌地询问道,“石先生请我转告您,请不要在他的家门口动刀动枪,您是来接人的,可以随我来。”
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子青微微皱眉,朝身边的保镖队长使了个眼色,然后对这位年轻管家道:“劳烦带路。”
石诺的别墅果真不大,不过走了几步就穿过庭院,进入正厅。山上的温度本来很低,厅中却像开了暖风空调般,恰好是让人舒服的温度。
子青感觉自己身上的毛孔都因此而舒展开来,心中暗暗一思量,顿悟其中缘故。
香山的病,就是三伏天只怕也不觉得热,何况气温低寒的山顶。这房间内的温度之所以调高,只怕都是为了适应叶香山的身体。
“子青,你来了。”
忽然,一声熟悉的轻唤拉回了他的思绪。
子青顺着声音看去,不远处的米色沙发上缓缓坐起一个人。他身穿暗色西装裤,显得双腿修长,胳膊随意搭在沙发扶手上,用一种闲适的姿势转过头来,轻轻一笑。
子青的心中仿佛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不过一个多星期不见,香山身上竟然多了几分他从未见识过的气质。
看他的脸色,竟然也比那日好了几分,虽然仍旧苍白,但隐约却透出些健康的颜色。
那天虽然人是在严冬手里丢的,但却是因为他的信任,才把叶香山交到严冬手中。
说到底,是他的错。
子青情不自禁地踏前两步,颤声道:“香山,你……你还好么?”
叶香山看他这个样子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于是无奈地耸耸肩:“别乱想,我死不了。”
说完,他脸色忽然一变,冷冷地看着他亲自甄选出的保镖队长:“你跟着干什么?出去。”
听他的意思,似乎早知道子青会来,且做好准备见谁不见谁。
子青忽然摸不透他的心思,潜意识里不愿保镖队长走,于是沉声道:“不准走,留下。”
“子青,我们说话,不需要第三个人在场。”香山皱起眉。
子青张张嘴,却发现本来还在自己身边的年轻管家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他心头,他沉下脸,声音骤冷:“我没打算跟你在这里长篇大论聊天,我是来带你走的。”
“那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香山对子青的固执一向持宠溺态度,也不舍得过于严厉,但对于除子青外的人,他可就没这么好脾气了,“阿进,出去。”
话音刚落,这几天唯子青马首是瞻的保镖队长干净利落地转过身,大步走出正厅。
合门声在身后响起。
叶香山指了指面前的沙发,对子青道:“子青,坐。”
子青没有动作,只是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叶香山认识子青这么多年,看他这个样子,自己心里也有些不落忍,于是歉意道:“子青,你不要生气……”
“我不生气。”子青叹了口气道,“他们本来就是你的心腹,不是我的。我来也不是跟你生气的,我是救你走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目的,这次,叶香山的眸子微微颤动了一下。
“子青,我不能跟你走。”他说。
自刚刚见到他,子青就觉得不对劲,此时此刻,香山这样回答他,他却仍旧有些意外。
石诺对叶香山的心思几乎毫不掩饰,而叶香山一向冷眼以对,按理讲被他抓来应该一刻也不想多呆才对,怎么会不愿走?
子青强迫自己把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压下,温言劝道:“香山,你的身体不能再耽误。劳文斯教授还没有回国,你跟我回去,治疗随时可以开始。”
叶香山摇着头笑了笑,道:“子青,你我都知道,治愈率并非百分之百,且过程痛苦。我不愿意去遭那个罪。”
此话不假,劳文斯教授在一开始就明白告诉他们治疗过程中可能出现的一切痛苦和副作用,每一项都让人心惊胆战。
可因此,你就放任病魔吞噬自己的身体?
子青心中恨极,几度握拳才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和缓地问:“那帮会呢?帮会你也不管了?伯父当初打下的江山,还有你自己的心血,你都不要了?”
“帮会你管理得很好,我不必操心。”叶香山笃定道。
打小父亲就有意识地培养子青成为自己的左右手,他们对彼此的信任是无数次联手度过危难中建立的。如果不是子青后来执意不肯在帮中效力,如今石诺的位置根本就是他的,所以叶香山丝毫不怀疑子青的能力。
站得久了,他有些精神不济,于是不着痕迹地靠在沙发上,几个眨眼,才又看清楚子青的双眸。
“我管理得再好,帮会也是你的,我不可能代管一辈子!”子青有些恼了,“香山,你不肯跟我回去,是因为石诺么?”
叶香山身子一震,猛地抬起头。
有那么一刹那,他眸中伪装出的淡定闲适骤然褪去,眼底的惊慌难以掩饰地流泻出来。
“呵,”子青证实猜想,心中大恸,张开口,声音都微微变了,“香山,你竟然因为他,什么都不要了?”
“不……”叶香山想要辩驳,却忽然语句贫乏,仿佛有一肚子的话来反驳,可每一句拎出来,都百孔千疮。过了好半晌,他才张了张嘴,干瘪道:“好吧,我答应……”
“你答应什么?”忽然有个人从旁边走了出来,一直走到叶香山身边,伸手捞住他的腰,“子青,我不拦着你带走他,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耐心留下来,听我跟你讲点故事。”
38
“石诺?”叶香山吃了一惊,刚要出声阻止,石诺已经拦在他前面。
“你真的以为自己能骗他一辈子?”石诺俯下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难道你不好奇他对你的感情足不足够原谅你做过的事?香山,你难道你想一辈子活在这种不安里?”
他很好奇,也受够了这种不安,只是……
“我的一辈子没有多久了,我不在乎。”叶香山甩开他的手。
“可我在乎。”石诺说,“你的一辈子还很长,它要用来跟我在一起,所以是好是坏,必须有个了断。”
说完,他充满警告地看了叶香山一眼,扶着他的肩让他靠坐在沙发上,挑眉微笑,无声启唇。
“别乱动。”
叶香山身子一凛,下意识地根据经验找到房间最佳的狙击角度。果然,西北角落处有一处不易察觉的暗洞,如果从那里伸出杆枪,能够轻松正中子青后脑。
他恼恨地看着石诺,石诺却微微一笑,直起身来。
“我不喜欢听故事。”子青不知道他跟香山切切错错说些什么,却莫名感到一阵心乱,“有话直说。”
石诺在道上向来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越让他动气他越笑得灿烂,从不明着整人。
如今的石诺笑得就很灿烂,一边微笑,一边应道:“好,那咱们就一点点说来说。”他挑着眉梢,道,“子青,我跟你认识有十年了。当时你大学临近毕业,香山不同意你进医院实习,你跟他冷战,提着东西要搬出叶家,我就是那时候见着的你。”
子青不明白他为何提起旧事,却知道石诺不是个喜欢废话的人,于是点头道:“香山叫来帮手,我搬一件东西就让人往回扔一件,你是扔得最卖力的那个。”
想起当时年少胡闹的情景,石诺不由一笑:“香山向来宠你,后来没办法,只能答应让你实习去。你当他是妥协,我却知道,他不过是等你烦了腻了,自己找回家的路。可惜他等了三四年,都没有等来你低一下头。”
石诺回过身,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叶香山。
“好在这世界上还有一个叫祁铭的人,他寡廉鲜耻,为了金钱地位,可以抛弃自己的爱人。”石诺转回身,“这么好的对象,不利用一下简直是浪费。子青,你一直认为是祁铭对你赶尽杀绝,可你不想想,他本事再大,能叫所有的朋友都离你而去,连银行卡都惨遭冻结?”
子青呼吸一窒,目光穿过石诺,投向一直端坐沙发上,动都没有动过一下的叶香山。
本就不踏实的心瞬间更加躁动起来。
“你是说,这一切都是香山做的?”他微微眯起眼,缓缓问道,“那后来,没有一间医院肯用我,就连最小的诊所都将我拒之门外,也跟香山有关?”
石诺笑笑,没有回答。
子青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我不信。”他摇摇头,“我问过香山,他说,他跟这件事没有关系。”
他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两步,心中的痛竟然这么强烈,叫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好像走在针尖一般,滴滴溅血。
“我跟香山从小一起长大,熬过那么多想也不敢想的困境,如果有一件事对对方说谎,那我们也不会一起走到今天。”他咬着牙,想要扯出一个轻松的笑意,可面部的肌肉却像失灵了般,通通不听他的使唤,“所以他不会对我说谎,我信任他。”
“你是真的信任他,还是,你不得不信任他?”石诺忽然走到子青面前,针针见血道,“程子青,你只不过把这份所谓的信任当做救命稻草,留着它,证明你在这个世上还有这样一个后盾可以依靠,没了,你就真真正正成了一个孤单的可怜虫。”
“胡说!”子青低叫。
“你敢说你从来没有动摇过对香山的信任?如果不是因为察觉到了他的不可信,你怎么会转而尝试信任旭明?”石诺怒道,“就是因为你的利用,才害死了他!”
“你有什么资格提旭明!”子青紧紧地攥住他的领口,“你才是杀他的凶手!”
“我不是。”石诺抓住他的手,指尖用力,逼他一点点放松手指,“旭明是因你而死,但下手的,是香山。”
在他身后,叶香山猛地挺直了身子。
“旭明性格外向,他喜欢你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你以为凭香山对你的占有欲,他会容他?”石诺眼眶泛红,嗤笑道,“本来,远远地把他打发走也就得了,多亏你那一夜,让香山彻底动了杀心。”
那一夜?
子青浑身一震,是他坐上旭明的车,跟他回家的那一夜!
“我……”他下意识地张口辩解,所有的话,却被一声冷笑阻在喉中。
“我知道你不爱他,香山也知道。可你在答应与祁铭交往时,很爱他吗?香山怕的不是现在,是未知的将来。”石诺仔细观察着子青的表情,“当然,你大可不信,这黑锅我背了这么久,不在乎多背几年。”
子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仿佛审视一般,想要找他话中的漏洞。
可他找不出来。
渐渐地,子青移开目光,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一般,整个人萎靡下来。
他疲惫地摇摇头,越过石诺,一步一步地向叶香山走去。
“是真的吗?”他走到叶香山面前几步,迟疑着不敢靠近,好像靠得太近,会打破一个长长的美梦般,小心翼翼地问,“事故报告说,旭明是由于刹车制动出现问题,所以才会出车祸。香山,我记得,你最不喜欢这种暗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