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晚上,他给柯仔打了电话,柯仔已经到了三藩,奉厚的儿子去接的他。他告诉柯仔李望清遇刺的消息,末了说:“幸好你们没有跟他混。”
柯仔笑笑,“你不懂啦……”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提星星,放下电话之后,他看了一眼窗外,桂花树影摇摇,白天的热气渐渐散了,嗅觉也变敏锐了一点,闻到空气中若有若无一点香气,桂花差不多要开了,阮星在那边叫他去喝银耳汤。
第二十一章
投票日那天,庄宁和阮星一起去投票站,最近的投票站设在附近的小学校里,阮星带他从后门进去,避开记者。
操场上有两个小孩在玩皮球,他们从榕树巨大的树冠下走过,操场铺的沙是白的,衬着头顶上的蓝天和白云,在这历经寒暑,一成不变的风景里,竟有巨大的变化在静静发生。
受到日前李望清案的影响,来投票的人情绪很低沉,又有种特别的坚持在,好像负起了某种使命,还有人在投票站门口献花悼念,一个人的流血牺牲,使一种新的精神流淌起来。前不久陈万金还想一样地设台演讲,就被人丢了鸡蛋,丢鸡蛋这种方式也是新的,要放以前,看不惯你,直接跑上去揍翻你啊。
庄宁把自己选票投进票箱,他们没有在投票站里久留,又从学校后门出去了。走到公寓下面,时间尚早,就到路边摊上吃猪脚面线。阮星把煮碎掉的八角茴一点点挑出来,然后才浇醋,才开始吃,他在这种细节上,真是有庄太太大家闺秀的讲究,全不像街头出来的,可见他母亲对他很珍爱。
“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像我妈。”
“你忘了,你还抱着我喊过‘妈咪妈咪’。”
“是啊,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很像,”庄宁想了想,“但是仔细想想,其实又不太像啦,大概是我从你身上看到一些,很希望我妈也有的东西吧。”
“比如呢?”
“我妈都不管我,有一年来了个欧洲的马戏团你知道吗?别的小孩子都会叫爸爸妈妈带去看啊,我却是和家里的姆妈一起去看的。”
“那个啊,我也有去啊,我妈妈请一天假带我去的,还买了一盒薄荷糖给我,就是装在铁皮盒子里的那种,荷氏薄荷糖,看完以后出来吃的也是猪脚面线。”
“你看吧,我就没那么好命了,我围着牌桌哼了很久哦,我妈一边摸牌一边敷衍我,好啦,这一圈完了就带你去,结果一圈完了又一圈,我气得要死,跑进自己房里,把门关得碰碰响,大喊不去了!”
“……结果呢?”
“结果她根本没听到啊!然后我又不可能真的放弃看马戏团,最后还是姆妈带着去的。”
阮星笑起来,想起庄太太,庄宁有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到他长大了,也许是越老越寂寞的缘故,她对他反而关心多一点(又引起他太太的不满来)。然后骤然的,她的富贵而哀凉的一生就结束了。
陈万金果然落选,黄得望如愿当选副总统,他和现在的总统亦是老友。倒是周志诚,出乎意料的,并没有被任命部长。周志诚给阮星打电话,阮星一律不接,许明徽上门来,阮星也不见,后来许佳徽从首府跑来兴师问罪,阮星坐在他摆设繁复的客厅里接待她。
那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庄宁端了桂花年糕出来,许佳徽坐在沙发里哭,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们,她用的高级眼线膏,不会花。她用手绢揩泪,脸上的粉蹭掉了一点,露出眼角的细纹来。庄宁原来觉得她很年轻,他们许家人仿佛都不会老的,当年许老爷子八十岁寿辰,依旧精神矍铄,好像六十岁。
阮星低头在一张卡片上写字,庄宁瞥了一眼,写了一个名字,陶碧云,又在下面写了碧碧两个字,大概是他母亲做舞女的名字。阮星把卡片交到徐佳徽手里,要她拿回去给他丈夫看,他丈夫看了会明白。许佳徽又说了很多怨怪的话,越来越激动,发作一场,后来见阮星无动于衷,才终于走了。
庄宁坐下来,凑在旁边吃年糕,年糕外面炸得很酥,裹着一条条的桂花丝,很香,里面又很糯。他吃得专心,阮星把手落在他头顶上。
年后周志诚被调查,他在做部长期间挪用公款炒股票,做生意。许佳徽尽一切力量救夫,调查很快就结束了,立夏那天开庭。那段时间许佳徽打来很多充满恶毒咒骂的电话。不过毕竟他们两家都有实力,最后只判了三年,他的政治生涯则算完全的结束了,和阮星合作生意上也损失很大。至于与碧碧不幸的一生相比,这样的惩罚是否足够呢,阮星说,尽人事,听天命,做到一步,差不多了吧。
奉厚终于安排好了美国之行,他太太美华已经过去了,在三藩买好了房子,奉厚过去正好参加大儿子的婚礼。启程那天,庄宁和阮星去送他,彼此讲了许多珍重的话,奉厚托庄宁多照顾阿芳。
因而回到本市,庄宁就去看望阿芳。他印象里阿芳是极柔弱的,以前奉厚跟他说过连带回老家的年货都搞不定,所以去的时候预备了要听对方哭诉一场,没想到进到阿芳家的院子里,阿芳还是和以前一样笑着迎出来,院子里以前种的月季和蔷薇花都拔掉了,换种栀子花和忍冬。阿芳说:“安安天天在院子乱跑,怕她扎到手啦。栀子花和金银花都能降火的,小孩子长疖子不用吃药,晒干了泡水喝就好。”
庄宁问她今后有什么打算。
阿芳笑笑地答道:“奉厚说每月还是会寄钱来,不过他现在又不做事了,鬼才知道到时候拿不拿得出钱,男人的话,靠得住才有鬼哩。我原来用私房钱买了一套一百四十坪的公寓,打算卖出去,换作两间小的出租,这样可以吃租金。”讲完又笑,“然后,然后就找个男人结婚咯,只要肯干,疼我的小孩,别的都不重要啦。奉厚么,他难道还要我给他守活寡吗?”
庄宁没想到阿芳突然也变得泼辣起来,讲话像倒豆子般,聊了一阵,安安午睡醒来,跑来要妈妈,阿芳就把她抱腿上。过了没一会儿,突然跳脚,“哎呀!尿了尿了!”
庄宁伸手去接小孩,阿芳却把安安翻过来,在她屁股上扇了几下,“不是说要尿尿就叫妈妈吗!”打得安安哇哇大哭。
从阿芳家里出来,庄宁还觉得耳朵里嗡嗡响,不过这样也好。
他心有所感,给远在台湾的黄舒丽拨了一通电话,黄舒丽有很久没有给他来电话了。他跟她讲了这边发生的事情,问她店里面怎么样,阿笙有没有长高。
黄舒丽欲语还休,吞吐了一番才说:“阿宁,我结婚了哦,男人是警官,人很好,对阿笙也很好,你放心。”
“哎呀……”他又惊又喜又怅的,道了许多声恭喜恭喜。
晚上找阮星喝酒,告诉他黄舒丽结婚了,语气多有惆怅,惹得阮星直冷笑,“没想到你还一直挂记着她,要是舍不得就去找她啊,来找我喝酒干什么,难道还要我安慰你吗。”
他觉得阮星吃醋的样子很好笑,和他的形象真是太不般配了,进而有些愁苦地想到,阮星越来越不像妈妈,倒有些像他太太玛丽周了。【少奶奶终于有名字了,算完结福利吧T_T】
不过他也没得选啦,身边只有阮星一个嘛。所谓时间流逝,就是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吧,走运的留下来的那一个,当然要留心收着了。
这一晚他醉得很厉害,却觉得心里清楚得很,看着自己的脸映在烧酒瓶子上,粉红色的脸颊,眼波里好想有眼泪,一闪一闪,旁边是阮星,照旧黑着脸没表情,人事变幻,他好像突然看得很清,不外是深情比酒浓。
第二十二章
七八年打黑运动开始,以“李望清案”为由,先从双龙会开刀。这之前,阮星在中央的朋友已经透了些口风,最初以为单是针对陈万金和双龙会,后来发现黄得望的态度日渐冷淡,这样阮星便急流勇退,交出了新义会堂主的位子。
夏天柯仔回来时,S市正在抓捕乔曼波。庄宁去机场接柯仔,一路听无线电,等他到机场,行动已经完毕,乔曼波并没有抓到,坐快艇出逃了,这天也是阮星卸任的日子,新堂主是杜三爷的儿子,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大家都不敢接这个位子,杜三的儿子,据说一直是做正经生意的。
他关掉无线电,从车里出来,机场外面天空明净,起降的飞机穿过云层,留下一道道白痕。柯仔推着行李走出来,他壮了一些,又黑了一些,坐进车里就开始把送他的、送阮先生的礼物一一拿出来,又把要带回家的营养品和化妆品拿给他看。今年春节,他在三藩奉厚家过的,奉厚新添了孙子,新娘在结婚的时候就怀了身孕。柯仔皱着眉笑:“原来他们是奉子成婚。新娘子可厉害,和婆婆不知道多要好,把阿鑫哥套得死死的。”
庄宁笑问:“你呢?可被哪个女孩套住没有?”
柯仔耸耸肩:“怎会,学业太紧,没那个时间。”
庄宁后来又去看过星星,她刚刚拿到律师证,已经和高锦树恋爱,错过这一个,迎来新一个,年轻人是很经得起错过的。
汽车驶回C市,柯仔说要先去阿芳家,奉厚托他去看看,另外也带了些礼物。庄宁笑笑,“要奉厚不要再想着阿芳了,她已经找了男人了。”
柯仔吃惊:“怎么会呢!”
庄宁瞥他一眼,“怎么不会,原是她一个房客,从南部来的,做建材批发生意。”
他把车开到阿芳家,阿芳在院子里晾豆角,她的花园的面积又缩小了,辟出来的地方改种蔬菜,豆角一条条地挂在衣架上,阿芳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妇人,只有偶尔眉毛一蹙,还有从前做姨太太时候那种柔弱娇俏的神态。
柯仔把奶粉蛋白粉之类拿出来,阿芳就笑着排到檐廊下,最后柯仔递给她一盒蜜丝佛陀牌粉底,她眼光一亮,笑道:“好久不擦了呢!”讲完,背过身去,在脸上扑了两下,转过来,“怎样?”惹得大家都笑起来,阿芳用手背蹭了两下,也笑。
她放下他们,到卧室里拿了一副包裹出来,在柯仔面前打开来,先是一块墨绿底子掐金丝的料子布,“我前些天去扯布,看到这一块,你带回老家去吧,给你妈妈做条裙子,春秋天穿顶好的。”又拿出一只扁铁皮盒子,“这盒古巴雪茄给你奉厚叔带过去,他喜欢抽雪茄烟,我弟弟跑船给我带回来的。”说到这里,眨眨眼睛,“不要当着大太太的面给,懂不懂?”
他们从阿芳家回来,阮星也刚从帮会里来,西装脱下来,换了一套中式的绸缎,庄宁叫佣人搬行李,问他会开完了,他说开完了,“用不用金盆洗手的呢?”,阮星微笑:“不用。”他嘴一撇,“那可没劲。”
阮星向柯仔问起奉厚,柯仔一一回答了,阮星听了,对庄宁说:“不如我们也去美国吧。”其实三三两两的,他们已经把手上的产业卖掉或者委托出去了,做好了走路的打算。
庄宁问他,“你看了新闻没?乔曼波还是成功逃走了。”
阮星答道:“是,我看了。”
庄宁想想,道:“我想回去扫扫墓。”忌日也快到了,不过忌日究竟是哪一天,庄宁总弄不清,他不愿回想。
过了两周,阮星果然陪他去S市,船顺江而下,越来越近了,城市的面貌渐渐展现在面前,他突然生出点近乡情怯的感情。他离开算很久了,七八年了,不知不觉竟然七八年就过去了。昨天在浴室里,他忽然发现自己生出了白头发。出来时还是黑溜溜的呢,回家的时候白头发都冒出来了。他的仇人死的死,走的走,连双龙会都整个的散了,将来又会出来新的望族,新的帮派,新的恩怨情仇,物是人非,他想着他的家人,心头涌着一股难解的愁情。
乘出租车到祖坟去,新立着那样多座亲人的坟冢,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嫂嫂,妻子儿女,坟头上长出齐腰的青草来,原来他还和他们一道来这同一座山上给祖宗扫过墓的。爸爸会把香烛点上,水果和香饼摆开,擎着香给每座墓碑鞠三个躬,鞠躬完,把签子插在香炉里。他的爷爷据说是特别好酒的,所以会额外给他的坟前浇一壶酒。
扫墓的贡品通常都会又带回来给小孩吃,并且说吃了贡品是会有福气的,也许这种福气只是艰难岁月里为不浪费粮食而临时赋予的,因为他吃掉很多苹果,似乎并没有收获什么特别的福气。他还是和这片土地上的许多人一样,经历了不应当的伤痛,然后重新上路。
他从山上下来,远远看到阮星靠着车门抽烟,车子是黑色的,阮星穿的白缎子,头发叫风吹起来,天高地厚,人影渺渺,似乎一下子变得很辽远,他突然一阵发急,飞快从山路上跑下来,越跑越觉得远了,阮星看他跑得这样急,大概以为出了什么事,站直了身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便好像被他的目光牵住了,一溜儿跑到阮星面前,气喘吁吁的,自己也不理解自己了。爸爸从前常常批评他的软弱,也许这就是软弱的一种表现吧。
“为什么不跟我上去嘛,害我跟我妈说,‘你媳妇啊,你媳妇在山下面呢,想看的话您自己飞过去看吧。’”
阮星皱着眉笑起来,“胡说八道。你爸爸妈妈看到我,还不要气死。”
“他们现在不会太计较的啦。”
扫墓之后,阮星安排好了美国的行程,他们于九月的一天,坐上了飞往洛杉矶的航班。飞机在跑道上跑了几圈,渐渐加速,机头抬起来,起落架收起来,飞机离开了地面。天那么蓝,脚下的土地是红的,他在这片土地上撒下热泪和血,度过了生命最初最美的时光,在飞机的震动中,他握住了身边人的手,那双手干燥而镇定,使他落泪。
田野被割成小小的方块,这片南方的热土越来越远了,今后有无回来的一天呢,也许有吧,不过回来时,又将是全新的面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