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愣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上来!”
他回过神来,半边身体轰地痛起来,痛得他头都昏了,然后才发觉阮星从后面抱着他的腰往船上拖。不知道是哪里绊住了,总也拖不动,阮星来了气,手上用了狠劲,差点把他肋骨生生勒断,他赶紧自己使了劲挪到甲板上去,身上到处是血,手按在甲板上,就是个血手印。他再往人群里去找乔曼波在哪里,然而人影纷纷,老也看不分明。船就已经开出去了。
仰面躺在甲板上,对岸高楼栉比,灯火璀璨,都是和他不相干的辉煌,是他再不能去的禁地,泪水流了一脸,他好想回到从前去,然而马达轰转,他身不由己,终于是离得越来越远了。
有人在给他包伤口,打止痛针,阮星坐在他旁边,他略略偏过头去看,才发现阮星也受了伤,子弹钉到肩胛骨的位置,黑黑圆圆一个创口,还在往外面流血,随行的医生把伤口切开,用镊子给他取子弹。
打过止痛针以后,他的头脑变得麻木不仁,笑笑地说:“哎呀,真是抱歉呀……”
大概他讲得太不真心了一点,惹得阮星白着脸瞪了他一眼。
他想了想,解释道:“我想起来,李文彪管‘深隆’的时候,乔曼波就跟的他。现在他讲李文彪把‘深隆’交他管,你想他们是什么交情。再说乔曼波现在那样忌惮我,分明就是怕我知道了什么,知道什么,还不就是当年杀我一家人的时候,他卖了大力气。我要上船的时候,突然就想到这一层了,可不是发神经。”
阮星似是笑了一下:“话怎么还能这么多,伤口不疼吗?”
他摇摇头,“不疼啊,就是好困。”讲完真的睡过去。
回去之后,两个人都要养伤。庄宁知道了乔曼波并没有死,阮星问他打算怎么办,庄宁正吊着手臂,站在院子里指挥人搬家,这栋房子实在旧了一些,住在里面人也灰扑扑的,所以打算搬到敞亮的高层公寓房去,听了阮星的发问,只是一笑,轻松道:“像你一直说的,再等机会啦。”
等搬到新家里,发现也不方便,于是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跑到阮星家里白吃白喝。李文彪死了,他和阮星算是两清,没有道理再走这么近,但是不知怎么的,庄宁很自动地就忽略了这一点。阮星这边好像也忘了这回事,还带他住到种植园去。他嫌种植园偏僻,只有一只手又不能开车,出入都要唤司机,跟阮星提抗议,阮星却说:“这样最好,省得你到处跑,动来动去骨头长不好。”
虽然对他这样讲,阮星自己却天天早出晚归,忙着和乔曼波谈条件。庄宁在家里无聊得要死,跟奉厚诉苦,奉厚便让阿芳过来和他做伴,庄宁不由得好笑,阿芳来有个屁用。结果原来阿芳怀孕了,带过来一堆旧衣服,要他帮忙拆线,自己则哗啦啦地踩缝纫机车尿布和小衣服,因为说小孩子刚生下来要穿旧棉布,对皮肤好。
他正拿剪子拆衣服,柯仔和星星从矿区回来了,听说他和阮先生都受了伤,忙问是怎么回事,话到嘴边,庄宁却突然觉得有点说不口来了,谎说是车祸,又问他们罢工的事情怎么样了,柯仔说每月工资增加六百块。
星星跟着讲道:“工人们打算联合起来,成立矿工工会,这样以后去谈判,底气也足一些。”
柯仔却说:“那也没用,这次的谈判代表竟然是矿主的儿女亲家,不出卖工人就算很好了,还指望他提出什么条件来。”
“所以非要进行选举不可,不仅工会、地方上要选举,中央也要选举。那日师兄他们还说起来要组织一个新的政党……”
正是讲得起劲的时候,不知从哪里刮过一阵大风,长风卷大云,铺天盖地哗啦啦过来,大家都一阵错愕,转头望向窗外去。年轻人相互问,是不是起风了。庄宁心中突然一阵悸动,原来在他之外,还有另外一个更大的世界,他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风筝,放啊放,放到云层上面去,一抬头,天外有天。
正要极力一挣,挣到天外去看一看,又是一阵汽车声,原来是阮星回来了,一路从容走进来,看到在座各位,说咦,大家都在。
他这一下也就没能挣得掉,乖乖被收服了。把没拆完的衣服往旁边一放,他抖抖身上的线头,到厨房去端饮料了。
第十七章
第二年初夏,阿芳生了一个女儿。为避免大太太那边不高兴,奉厚没有大肆庆祝,只在家里办了两桌,请了阿芳家亲戚和帮会里比较交好的朋友。
庄宁去的时候,正赶上阿芳把小婴儿举到阮星怀里。看着阮星姿态僵硬地抱住小孩,庄宁不由得一笑,心想叫你平日里装得少年老成,人已经走过去,把小孩接过来,给阮星解了围。
小孩本来在哭,到了他手里就安抚下来,定时炸弹交到别人手里,阮星也比较轻松起来,心情很好地伸手过来逗弄,庄宁躲开他,“小孩子皮肤很薄的,你手上有茧子,小心弄伤了她。”
阿芳见他抱小孩很熟练,笑道:“二少爷真会哄孩子。”
她本是夸赞他,不过放进回忆里就未必是愉快的。他的太太不喜欢小孩子,为保持身材不肯喂母乳,生下来就交给奶妈带,从这一点上,倒是与庄太太有几分相像。越没有母亲陪,小孩就越缠人,他看孩子可怜,于是常常父代母职。
两人向阿芳夸奖了小孩几句,就到外面走廊上去抽烟。廊外四季桂开放,浅香浮动,太阳光透过层层的树叶,落到檐前一地零星的光斑,还不到热的时候,庄宁仍穿着春装,只把袖子挽起来,阮星低头,看他手腕上光光的,连手表都没有戴。
庄宁不知道阮星正犹豫着要送自己一只欧米茄,却说起一桩传闻,“我前两天听人说孙市长要退休,回乡下去养老?”
“是,有这么回事。”
“为什么?他不是和省长是战友吗?怎么会想到退休?”
“不知道,管他呢。”
“那么谁来接替呢?”
“不知道,说不定是省长的另一位战友吧。”
阮星表现出来不上心的样子,庄宁反而加意看了他两眼,正要追问下去,突然劈空浇下来一场大雨,太阳雨,声响很大,到地上就干了,只腾起来股水腥味,这就把话茬开了,两个人都静静地看起雨来。
这之后过了几周,周志诚来了,阮星做东请他吃饭。周志诚来,许明徽是一定要在场的,因而阮星没有通知庄宁,若是通知一声倒还好些,可以避开。结果庄宁不知道他请客,也到同一家饭店来吃饭,两拨人在饭店门口正好碰见了。
许明徽的姐姐还以为弟弟仍和他交好,于是立刻走过去拉住了,说大家一起吃饭。许明徽当着大家的面不好说什么,寒着脸率先就进去了,庄宁笑一笑,挽住许佳徽走在最后,心里却想,要是再敢跟我耍横,这次不把你扁成猪头才怪。
饭桌上,周志诚讲起自己想回省里来,大家都问为什么。周志诚吞吞吐吐不肯说,还是许佳徽一甩披肩,讲起来:“有什么不好说的,还不是地方和中央的争执,原先英国人走时候遗留下的老问题。现在么恰好逢上换届,国会里就有人造舆论,讲什么权力要收归中央,省级的官员要大洗牌一场。各部有门路的都开始活动起来,部长听着头衔那么大,在我们这国家倒还不如下到地方来,有税收可以抽,对于私人来讲其实还富裕一些。”
庄宁笑了笑,知道徐佳徽后面都是些下台阶的话,一定是中央也要人事变动,周志诚保不住自己的位子了。想到这里,他更为疑惑,不懂阮星何以要拉拢这样一位快过气了政客
阮星那面已经说道:“周先生资历虽深,在地方上完全是新面孔,恐怕占不到什么优势吧。”
周志诚对自己的仕途常常感到艰难,到了这个年纪,更没有再上层楼的志气了,倒是他太太很热切,立刻皱起眉叹了口气:“谁说不是!我们打听过了,陈万金也有竞选省长的意向呢。他们家里我是很清楚的,很有家业,在地方上又很有人气,能唱能做,”讲到这里她不由得就瞥了一眼自己丈夫,无疑是怪他不能唱不能做了,她缓了口气,又换了一种语调,“不过嘛,明后两年才是选举年,还有的是准备的时间。陈万金也是凭着和双龙会的交情,才把声势赚得那么足啦……”
阮星知情识趣,接口道:“陈万金有双龙会,周先生也有新义会嘛!”
许佳徽一听,便脆声笑起来,大家跟着笑笑闹闹,一团和气。
阮星送庄宁回家,逢上夜市,车子夹在人流里开不动,只好一点点往前面蹭。夜色里,庄宁见阮星眼睛亮亮的,知道他心情好,而且不同于一般,还含着兴奋在里面,不免觉得有些新奇,阮星一贯沉稳,是难得激动的。
“有什么好事情?”
阮星就把头微微偏过来一点,夜市的灯光从那面泼进来,照得他鼻梁一线白亮亮的,“为什么这么问?”
庄宁忍不住笑了,“装得不像哟【语气贱贱的=”=】,你整个人看起来都是高兴的样子嘛。”
阮星也跟着笑起来,突然想起什么来,从口袋里摸出来个方盒子递过来,“送你的,戴上吧。”
庄宁见是块手表,也不推辞,立刻就戴上了,还送到阮星眼前给他看,口里问道:“怎么突然想起来送礼物?”
阮星拨开他的手,“那天在奉厚家里,见你手腕上什么都没有戴……”
话没说完,庄宁先笑了,“这算什么理由啊……我又不是买不起手表,只是觉得没有用嘛。”不过讲是这样讲,他也觉得有点非同寻常的意思在里面,很微妙,说不清道不明,大约是因为这件礼物里有一种很私人的味道。
突然忍不住似的,就讲起来,他小时候以为爸爸妈妈哪怕是不太讲话,关系也总归是好的。后来有一年妈妈生日,爸爸送她一块手表,送的时候他正好也在房里,看到妈妈脸上表情不冷不淡的,顺手将盒子搁在梳妆台上,都没打开看一眼。爸爸前脚走,妈妈后脚就去打牌。他偷偷打开来看,表盘上刻着他仅认识的一句英文:I LOVE YOU。小小的心里突然就感到一阵伤心,好像是为爸爸,又好像是为妈妈,“就像是午觉起来,满园绿荫,一个人都不见的那种感觉。”
他讲完,很有灵犀地抬头望外看了一眼,“哎,我到了。”抬头的时候还不慎碰到车顶,一边捂头呼痛一边下了车,阮星也跟着他下车。
公寓门口黑洞洞的,庄宁在墙壁上摸来摸去找开关,终于把过道灯拍亮了,回头叫阮星不用送了,回去吧。话还没出口呢,阮星好像有什么抑制不住似的,眉心那里动了一下,对于他表情微妙的变化,庄宁不知怎么竟然看在了眼里,因这一看,面前压迫性的一暗,他额发被阮星一把揪住了,像是要拿他的头撞墙那样往后面扳去,他抬起脸来,充分地接到了这个吻。
路灯的灯光暗暗地覆在头顶上,庄宁看到阮星半阖着的睫毛轻轻眨动,很静的一幕,却是唇舌翻搅,超激烈的一个吻,被阮星不断追索着,他的身体里面突然涌起来一股热流,这种天然的热情的反应对于他也是久违了,叫他惊诧诧的,生出了畏惧来,本能地抓紧了对方的衣襟。
第十八章
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楼层高的缘故,还是今天月亮特别亮,总之房间里虽没有开灯却很亮。
庄宁赤条条地伏在床上,支起上身抽事后烟,倒不知道自己两瓣屁股很紧凑地夹着,多么富于诱惑,单只是觉得里面的东西快要流出来了,很不舒服,另外心里也有点茫然。
阮星突然探手在他屁股上打了一下,发出啪的很清脆的一声响,他脸不由得一红,扯过一张毯子盖上,却偏过头去看对方,夜色蓝幽幽的,别人家的冷气机轰轰作响,滴滴答答往下面滴水,嗡嗡嗡,机器振个不住,令他骤然感到一种生活化的丰满。
阮星翻下床,把另外半扇窗户也推开了,好叫烟味散出去。庄宁才注意到他后背上横横竖竖许多伤疤,尤其是有一道长的,从肩膀拉到腰部了,于是等他回到床上来了,他就忍不住上去摸了摸,因为是后来长出的肉,比其他地方倒还要光嫩一些。
“这是怎么来的?”
原来是很早的时候,为老堂主挡刀砍伤的,虽然这一刀差点要了他的性命,但是也由此获得青睐,算是平步青云。庄宁没有想到他发迹之路有这样偶然的因素,因而笑他是投机分子。
没想到阮星承认道:“半是半不是,心里还没想到,身子就先扑出去了,养伤的时候才想做得对,省了不少弯路。那个时候是这样的,不怕死,事情过了,连后怕都没有。”
庄宁想他以前的生活想必是很艰苦,所以连死都不怕了,而那种生活又一定与他母亲相关,或许她无力照顾他,或许她已经去世了。
阮星道:“那个时候,妈咪刚刚去世,她虽是舞女,却一直希望可以结婚,尤其是不小心有了我之后,不过总是遇人不淑,年纪很轻就去世了。”
“她每天下午出去,早上回来,回来的时候脸上的妆已经快花了,红的蓝的黑的,看在小孩子眼里,可能因为陌生的缘故,特别吓人,所以总是赶紧到浴室洗掉,而后倒床就睡,一天母子俩一共讲不了几句话。不过心里知道她很珍视我。”
这是阮星第一次提起他母亲。肯把过去的辛酸拿出来讲,两个人才是真正近了,庄宁思索着,不知道这样算不算爱情,心里酸酸涨涨的。
大概阮星也有同样的感想,两个人情之所至,又做了一场,这一次累着了,第二天双双睡过了头。
中午时分,天气热起来,庄宁爬起来关窗开冷气。满室白茫茫的,好像稍微碰一下,就要剥剥哔哔碎掉了掉下来,再拉窗帘也来不及了,只有等着冷气机把温度降下来。以前到情人家里过夜,一觉醒来也常常是这种景象,让人一看就生出倦意,身体上的虚弱延伸进心里来,很空虚。
阮星也跟着醒来,床上乱七八糟,布满了可疑的痕迹。阮星看了看,问他,这些要不要放进洗衣机里去。
他一看,可不是,心里连骂干干干,一把将床单扒下来拿到浴室去,阮星也跟着爬起来,帮他拆被套。他听到他抖棉被的声音,忽然又不气了。一会儿,阮星把被套拿进来,他正弯腰往浴缸里放水,阮星从后面摸到他的大腿上来,他有点好笑地打掉他的手,“还来?”
不说倒好,一说索性从后面贴上来,一身肌肉沉甸甸压他背上,热气烘在他耳根,痒得他直躲,更承不住,一起跌进浴缸里,闹着闹着果真又来了一次。
做完之后面对面坐在水里,都起不来,浴缸小,挤得勉强,庄宁一脚踏在阮星胸膛上,有意去逗他,用脚趾拨他乳头,也不为撩拨他,只是很爱看这时候阮星的表情。
洗完澡,都不愿出去吃,不知道怎么,仿佛是舍不得出去,一出去就进到别人的世界里了。于是把冰箱里的东西都翻出来,面条青菜西红柿煮在一起,各自吃了几口,才发现忘记放油,家里很难得开锅,连麻油都没有,望着糊里糊涂的一锅,又都笑起来,笑自己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样幼稚。这样才肯下楼找饭店吃饭。
之后的几天都这么稀里糊涂的过去,直到一天早上庄宁起来,发现阮星不在身边,掀过床头的便笺条,说去见周志诚夫妇了,在某某馆子,意思是叫他不要又碰上了。他心想就算碰见了又怎样了,难道还会叫许明徽糗得下不来台!他也敢!
这样他一骨碌爬起来,去到汽车站的店铺看看。那间铺面到底是用作了开饭店,一间“粥粉面饭”,除了往来的客流,附近写字楼的员工也过来吃。他去的时候,早餐的高峰期过了,店里最空的时候,一个员工在拖地板,地板是白绿格子,腻腻的蒙了一层油,电风扇孜悠孜悠在头顶上转。门口收钱的柜台上趴着另一个员工,卷着本武侠小说看。这就是现在属于他的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