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承煜连忙抱起他,轻拍他后背让他吐完,再漱过口,才歉意道:“早知我还是安排马车,让你受罪了。”
林之卿无力地晃晃脑袋,脸色蜡黄,什么话也说不出。
殷承煜就这样抱着他进了一所四方宅院。
他与属下约定在京城见面,隐秘地置下一处房产,不大,但胜在隐秘,算是闹市中的一方净土。
一切布置都是他熟悉的,没有任何迟疑地,他就把林之卿放到自己卧房中,出来嘱咐烧水煮饭。
荆衣自己去歇着了,来伺候的是个长相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布衣蓝衫,人堆里一站就认不出来。
殷承煜对他说完话,那人恭恭敬敬退下了,没过一盏茶的时间就都备好了送上来。
殷承煜从离开白衣教伊始,就有意培养起自己的死士,手段有光明的,也有见不得人的。原先在谷中,那些暗卫,就是沿途救下的人,他调教一番后死心塌地地跟在了他身边,而服侍的哑仆,则是误闯南山被他掳来的人,毒哑了嗓子驱使,后来事情闹大,不少武林人士也来挑衅,殷承煜一不做二不休设下毒瘴,毒死就罢了,没死的都被挑来迷昏了神智做了哑仆。
他从来不是好人,心狠手辣的事情做的不少,但江湖上就是弱肉强食的,他也问心无愧。
殷承煜亲自把林之卿安顿好了,才召集了几个为首的属下商议要事。
他才一出门,一直紧闭双眼的林之卿忽然睁开眼睛,下床走到窗前,把窗扇挑开一些,观察外面的情形。
北方多是这样的四合院,奢华些的会有三进四进,但这一所显然十分普通,只有二进,自己就在前院的西厢房,前面倒座垂花门,都在几株开的正好的海棠的遮掩下隐约可见。
林之卿寻思半天,还是没有个好主意,想要从这样封闭的宅院里逃出去,并不是易事,更何况,即便没有机关,外面恐怕也会有守卫,贸然出去只是自投罗网。
他左右没有头绪,便隐隐焦躁起来。
正在辗转之际,忽然有人敲门。
林之卿忙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沉声道:“请进。”
那人推开门,却是荆衣。
“林公子。”
林之卿眼神闪了闪,道:“不知荆衣,有何事?”
荆衣关上门,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才走过来,凑到他身边,低声道:“接下来主子会很忙,我会想法子让你出去,到时候,我们见机行事。”
林之卿眉眼一张,惊喜地看着荆衣,荆衣只是按住他的肩膀,道:“保重身体。”又悄悄走了。
林之卿静坐许久,才平复下狂乱的心跳,在地上走了几遍,才慢慢冷静下来。
——第二卷·永夜漫漫不得眠·完——
第三卷:相逢对面不相识
41.两年
林之卿静静卧在茂密的芦苇丛中,屏住呼吸。
从天明到现在,已经两个时辰,深秋的清晨,已经是白霜满地,飒飒寒风如小刀子一般刮得人脸生疼,似乎要把单薄的衣裳也寸寸割裂开,
怕那边的人发现,林之卿趴在冷硬潮湿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冻得几乎僵硬,手脚也失去了知觉,开始还会觉得骨头疼,后来便麻木了。
他不敢有大动作,只能极小幅地缓缓屈伸着关节,以免真的僵了,不能及时动作。
两年来发生了许多事。
林之卿逃出后在京城隐匿了几天,他身无分无,饥渴难耐之下只得躲在一家小饭馆的厨后,在泔水桶旁过了数日。后来他以为风头过了,想跑出京城,不曾想险些被殷承煜的手下抓住,不得不再次东躲西藏。
正在他绝望地想要自暴自弃时,他遇到了鸡鸣狗盗中的老四陈道。
原来他们四人来京城是要刺杀一个大官,可惜那人防范甚严,寻了月余的破绽才将他刺死,但官府立刻严查出入之人,他们商议后认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居然堂而皇之地住在了京城最奢华的客栈,伪装成西北来的客商,仗着不菲的佣金,大肆采购布匹瓷器,胆子的确不小。
林之卿误打误撞,正巧落到老四的车轮下,差点儿被碾成两段。
老四骂骂咧咧地跳下车看时,才觉得这个蜷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很是面善,仔细拉起来一瞧,竟是林之卿,大喜过望,也不嫌弃他身上脏臭,就把他推到马车里。
林之卿与他们交情不深,可十分投缘,在四人的逼问下,林之卿无奈将遭遇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隐没了被殷承煜淫玩的那一段。
四人自是气愤不过,他们多年行走江湖,可谓是老油条,可居然都不知道还有殷承煜这号人物,四个人听完他说的缘由,一致决定先让林之卿在他们这里躲一躲,待风头过了再做打算。
林之卿感激不尽,老三陈缑又给他稍微变换了一下衣着形貌,整个人就看起来与本人大是不同,林之卿扮作四人的小厮,安安稳稳地避了半个月,才与他们拿着行商的通牒,顺利离开京城。
直到看不见高高的城门,林之卿才彻底放心,瘫在马车上一动不动。
鸡鸣狗盗中的老大陈继一向不多话,看他这个样子便也难得开口道:“之卿,你以后要去哪里?”
林之卿侧着脸,他们出城后一路向北,景色与南方有极大区别,天也渐渐寒冷,林之卿望着萧瑟秋景,心里也是一片凄凉。
他嘴角挂着一丝苦笑,道:“我是没脸再回青城派见师尊了。
这次出来,非但没有寻到卓琅与卓家被害真相,反而再次落入殷承煜手中受尽羞辱,此种仇恨,不能不报。
可天地之间,哪里还能容他?
林之卿是孤儿,从小青城派就是他的家,如今有家不能回,林之卿心里悲苦不知如何倾诉,车窗外一阵风卷过,林之卿便捂住眼睛,低哑着声音道:“风太大,迷了眼。”
陈迹看了他一眼,道:“如果你没有地方去,不如就跟着我们兄弟四个闯一闯。”
林之卿惊讶地看着他。
陈继道:“我们四个,实际上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
陈继识人上很是在行,一眼就看出林之卿是个心地单纯的少年,也不怕他会四处乱说,便毫无隐瞒地将他们来京城的事情细说了。
“我们是异姓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十多年前河南老家遭了蝗灾,人吃人,村子里都死绝了,我们四个便跑了出来,相依为命。”
陈继抽出腰间一杆烟袋,把下面布兜里的烟丝拈出一缕塞进烟锅里,火石点火,深深抽了一口。
“后来就干上了这一行,靠卖命吃饭。”他黑黄的指甲似乎不怕烟火灼烧一样,在冒着火星的烟丝上按了几下。
“你要是吃得来苦,就跟着我们兄弟,什么都不少你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之卿低着头,沉默半晌,然后坚定地点头道:“大哥。”
陈继嘿嘿一笑,把外面赶车的老二陈鸣叫住,然后与骑马的老三老四招呼一声,四个人就在荒郊野地撮土为香,结义金兰。
一晃两年过去,林之卿已经彻底长成为一个精明坚忍的男人。
若说他年少时,身上还总带着一股幼稚与天真,如今已经被雕琢得不漏半分形色,精瘦的躯干上常年裹着灰蓝薄衫,长发也削得刚刚能束在脑后,原本浅麦色的皮肤晒得黝黑,脸庞上的婴儿肥也不见了,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如今的林之卿,混迹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只余一双暗含精光的眸子还依稀能看得出曾经的年少意气。
鸡鸣狗盗四人能做得那不入流的勾当,自然是靠花样百出的奇淫巧计。
老大年纪不小,如今许多事情已经不用他出手,江湖上往来联络都是经由他处理,人们知道鸡鸣狗盗有四个人,可真的站在大家面前,能认得出的也只有老大陈继。
老二陈鸣是他们当中功夫最高的一个,可即便如此,那也只能算江湖上的三流高手,但他使得一手好暗器,据说是小时候饿的不行用弹弓打鸟充饥练出来的,眼睛毒得很,手段也毒得很。
老三陈缑不消说是会易容术的,可这手艺似乎也不怎么到家,平日里走的是野路子,自云人皮面具那种高级事物他只在说书人嘴里听说过,实轮到他易容,也只是面粉颜料往人脸上一抹。实际上他最精通的正是做人皮面具,更兼一把学谁像谁的好嗓子,瞒天过海是他的拿手好戏。
老四陈道是个惯偷,三只手从来不歇着,冷不丁就会从路人身上揪一点什么出来,时候久了,若是那手里不偷摸点东西还不习惯,兄弟们都被他偷得麻木了,因为偷惯了,连带着作假的手段也高明无比,仿制笔迹器物难辨真假,足以以假乱真。
林之卿论哪样都比不上他们四个,连武功也被殷承煜废了个七七八八,与平常人无异,而且还因为受了那许多折磨,身体很是虚弱,开始时被他们嘲笑了许久像个娘们。
林之卿倔脾气一上来,居然下定决心苦练,大半年时间就回复了强健的体魄,武功也渐渐恢复,内力虽然还是不足,可也能独撑一面,这才让四个人对他佩服起来。
之前头次相遇,鸡鸣狗盗自称是教给了他看家本事,但直到真的开始仔细学,林之卿才暗骂道:“四个混账,也太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他们四个都已经是不惑之年,却还打着光棍,林之卿年不到二十,就像他们的子侄一样。
鸡鸣狗盗自知一辈子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活,想有个孩子太难了,见林之卿为人耿直善良,心里疼爱他,虽然是兄弟相称,竟然有父子的情谊。
林之卿与他们在一起,渐渐地也有了家的感觉。
这是跟在师门中完全不一样的家。
一言不合他们就会拳脚相向,可遇到事情又会团结对外,没有什么尊卑之分,当真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林之卿打心底里敬重他们,行为举止仍是恪守对待前辈的礼仪,让四个人对他更加疼爱,虽然教导时打骂不断,但平时都是好到了极点。
一年后,林之卿开始正式接触活计。
第一次杀人,是要杀一个采花贼。
四个人怕林之卿心软,居然一个人也没有出手帮他,反而引着采花贼发现林之卿的行迹,几乎要了林之卿的命。
等林之卿被逼到极点,不得不挥刀割断采花贼的喉咙时,陈鸣才从暗处跳出来,把身上染满鲜血,握着刀不住颤抖的林之卿拖到一旁。
“第一次杀人?”陈鸣很干瘦,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但他冷冷地看着脚下死尸时,却坚定得像一座山。
林之卿两手神经地在衣襟上擦,仿佛这样能擦去上面的血腥。
“以后就好了。”陈鸣搂过他的肩膀,宽慰道:“我杀的第一个人,在吃我娘的肉。”
林之卿缓缓停下,静静听着。
“那年饥荒,人吃人,我娘饿死了,我把她埋到地里,才挖好坑,就发现我娘被别人拖去分着吃了。”
“所以你杀了他?”林之卿问道。
“嗯,那时候才十二岁。”陈鸣扶着林之卿慢慢走回去:“我很怕,不过后来就不怕了,杀人这种事情,多了就不怕了。”
林之卿被他冰冷的手掌握着,心里那种恐惧忽然消失了。
后来他有陆续接了几次任务,有单独行动的,有与其他人合作的,有需要杀人的,有不需要杀人的,一次次下来,林之卿做的越来越得心应手,连挑剔的陈缑都对他表扬了几回。
这两年,不仅林之卿变了,江湖也变了。
三家血案,还有那场疫病,统统被算到了白衣教头上,白年似乎根本不屑去解释,对这一切都默认,引起了轩然大波,群情激奋,白衣教从一个只是想入主中原武林的邪门歪道,彻底沦为魔教,人人都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而殷承煜……
林之卿稍稍抬起头,眼前微微晃动的芦苇丛,距离他不到五丈之外,一个男人身披青色薄呢斗篷,手里紧握着一柄长剑,薄唇紧抿,神情是秋风一样的凛冽,可眉眼婉转时,仍是说不出的风流。
林之卿抓紧掌中一把泥土,暗暗压下心里升腾而起的恨意。
这不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接触殷承煜。
自从半年前白衣教攻下徐州,江北彻底成为他们的天下后,殷承煜也忽然现身其中,好似白衣教大半都掌控在他的手中。
鸡鸣狗盗虽然做的是见不得光的买卖,一直不算与武林中人直接接触,但为金钱所动,于是也接了一些刺探白衣教行迹的生意。
林之卿竭力忍住想要割断他喉咙的冲动,静静地观察他们的言行。
42.江湖
“好了,有屁快放。”殷承煜似乎很是不耐烦,握在掌中的长剑缓缓转动,修长苍白的手指在剑柄上缠着的细麻绳上细细抚摸。
站在他对面的,是十几个白衣汉子,挑头的那个黑脸长须,一眼就能看出是个不好相与的人。
“姓殷的,别拿根鸡毛当令箭,教主如今不在教中,你也休得嚣张!”
殷承煜不怒反笑:“周德成,白年不在,可他的教主令在,怎么,你还想叛教不成?”
周德成哈哈大笑:“你这个杂种,还有脸说老子叛教!你自己做过什么大家心里清楚,若不是我们小心,教中老人早就被你这杂种杀的一干二净!”
殷承煜仍是不动怒,慢悠悠道:“呵呵,你把我一个人约出来,就是为了骂我一顿?”
周德成道:“今日我就要替教主清理门户,杀了你这个兔崽子!”
殷承煜紧了紧脖子上的扣子,侧头一笑:“就凭你?”
话音才落,殷承煜竟然好像原地消失一般,忽然出现在周德成眼前。
长剑已然出鞘,明晃晃地横在周德成脖子上,薄薄的剑刃抵在他皮肉上。
身后的手下纷纷拿出武器,偏偏领头人的性命捏在他手上,他们并不敢轻举妄动。
“蠢货。”殷承煜冷冷道:“留你何用!”分身一跃,软剑从周德成脖子上斩过,殷承煜则借着他倒下的身躯,越过那群手下的头顶,
他们甚至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周德成头颅掉到地上,鬼魅一样的殷承煜阴测测地持剑,在他们身后讽道:“一群蠢货。”
那群人眼见已经是撕破脸皮,干脆拼个鱼死网破,一群人扑上来要凭人多势众趁乱斩杀殷承煜。
殷承煜却是丝毫没有畏惧,身形越发飘忽,在刀林剑雨中游鱼一般穿梭,找准破绽便要挑死一条人命。
但寡不敌众,殷承煜开始尚能占得上风,可后来拼得久了气力缺钱,他自忖拖延下去绝非好事,抽身向后一跃,将身上披风扯下,迎着北风往那群人头上一丢,登时遮挡了他们的视线,而他则趁机消失的无影无踪。
林之卿目睹完一切,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刚才……殷承煜好像冲着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
他强撑到那群人抬着周德成死不瞑目的尸体退散,除了风声水声,再没有其他声音,才慢吞吞地从芦苇丛中站起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躯。
那个被他卧了两个多时辰的草丛已经留下一个明显的人形。
林之卿背后也插着许多根芦苇,头上衣服上全是泥土,林之卿拔掉背后的芦苇,掏出怀中的火折子,把方才潜伏过的地方烧了个一干二净,确认不会有痕迹留下,才飘然离去。
这一次是崆峒亲自下的帖子,要江湖上三教九流人士协助刺探白衣教行踪。
殷承煜虽然已经算是教主,但他并不藏藏掖掖,反而时常抛头露面,一改从前隐没人后不为人知的作风,大肆张扬。
林之卿与他狭路相逢数次,殷承煜不是在青楼妓馆寻欢作乐,便是与一干属下出现在酒楼里,全然不怕正道人士对他不利,狂妄至极。
没想到这一次……
这一次的线索是由崆峒派掌门提供,林之卿只思索,便察觉其中的猫腻。他原本是应该带回去白衣教内讧,殷承煜被杀死的消息,没想到中途有变,不仅让他擒贼擒王,还逃出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