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白秋置若罔闻,喃喃道:“殷无恨不会九如神功,你我只要有九如神功在手,他就会投鼠忌器。”
司徒庆道:“这九如神功,不才莫说会,连见也未曾见过。”当年正邪鏖战,他已报仇雪恨,事后匆匆忙忙离开欢喜教,披星戴月去找事了拂衣去的玉芙蓉,哪里有心思过问魔教所谓的神功的去向。
“当年讨伐魔教的义士,到如今只剩下张鹤心、玉芙蓉以及你我,”步白秋疑神疑鬼道,“九如神功既然不在你我手中,难道是让这二人抢了去?”
司徒庆心中一动,钩沉索隐,昔年率先离开的正是玉芙蓉,可他旋即就接踵而至,此后一直形影不离,他没见到九如神功,玉芙蓉自然也没见到。而武当派掌门的张鹤心,也早早离开了欢喜教,极可能是去追寻携带九如神功出逃的左护法和殷无恨两个义子的踪迹。但他相信,以张鹤心的为人,就算拿到了九如神功,也会随手将这邪功毁去。比起九如神功的下落,现下他更想知道的是,重伤的殷无恨如何从群雄掌中逃出生天,又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报仇。“步兄,当年酆都战后,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步白秋神色顿僵,不尴不尬道:“能出什么变故……”话音未落,他忽地双目圆睁,骇然看着司徒庆身后的屋脊。司徒庆随之转身望去,只见一袭玄氅黑袍无声无息,盘坐在那处,正撑膝支颐,饶有兴致旁听他俩叙话。他想看清那人容貌,奈何那人戴着银面具,就衣着打扮,和当年的殷无恨毫无二致。
“殷无恨?”司徒庆试道。
司徒雅默不作声,幽幽地看着司徒庆。
司徒庆怒道:“冤有头,债有主,何必伤及无辜!”他与殷无恨交过手,知道以柔软狭长的琴弦为暗器,有个致命的弱点,即是近身难以施展,此时趁对方未先发制人,他提气以剑门轻功‘雪染翠云’,高步抢至‘殷无恨’身前,人到剑到,直直贯穿了‘殷无恨’的咽喉,然而剑锋落处,一片虚无。
步白秋定睛一看,只见那‘殷无恨’的身形渐渐稀薄,竟是个镜花水月般的残影。
这门轻功,在玄默神功的第五层‘同道化’,名为‘太古风回’,步伐暗合五音所指的五行方位,琴谱记载的心诀讲究‘神游冲虚之外,赋性天壤之垓,与道同化,与物无媒,踪迹脱尘,任去还来’。
步白秋曾在二十年前见识过此招,虽参不透其中玄妙,却知道但凡使了‘太古风回’,殷无恨就会出现在与敌人攻势恰好相反的方位——现下这方位,正是他背后。他冷汗淋漓想到此处,迅疾背杀一剑,孰料这瞎蒙的一剑,竟真的没入了血肉之躯中!他大喜过望转身看去,但见他刺中的人穿着青城弟子的道袍,正难以置信瞪着他道:“师父……”
步白秋赶紧抽回剑,顾不得误杀的弟子,放眼寻觅‘殷无恨’的踪迹,这才发现司徒庆和‘殷无恨’已在十丈开外的屋脊处交手过招——他万万没料到,司徒庆一击不中,竟还能迅速跟上‘殷无恨’的身步,一时既疑心司徒庆会九如神功,又起了渔翁得利之意,索性坐山观虎斗,只待这武林盟主和那魔教教主两败俱伤时,再伺机上前补剑。
司徒雅即打即离,且战且走,蹁跹避开司徒庆的‘五子晴岚’,这剑招一脉纵出五道剑光,恰如剑门五子峰破云而出,虽然雄峻,却置于内力连绵的和煦之中,光明正大令人神怡。剑法的形意、使剑之人的心境涵养,俱是恰到好处。
司徒庆质问道:“何不用琴?”
司徒雅煞有介事冷笑一声,正要出言,骤觉几道飞刀利落袭至,知道是暗卫九赶来为司徒庆掠阵,当下身形徒转,‘太古风回’绕过院里浑身血气未及收势的暗卫九,不容分说往藏剑阁掠去。暗卫九愣了愣,只觉这回的‘殷无恨’,轻功与上回大不相同。莫说望尘莫及……他全然没看清怎么回事。
司徒庆挽剑追上,又怕中了调虎离山计,以内功传音吩咐暗卫九道:“护好步掌门!”
第三十八章
暗卫九领命保护步白秋,忧心忡忡目送自家盟主离去,不论是方才那一声‘雷霆号令’,还是此刻‘殷无恨’施展的诡谲轻功,都让他隐隐感到,今夜凶多吉少——虽然盟主的雪盲剑法不出,就仍留有回旋余地,但‘殷无恨’更是袖手以待,好整以暇,不知武功到底如何、在酝酿什么毒计。他突然很庆幸,司徒雅没有进府。
“师父,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青城派大弟子沉不住气道,“趁着盟主缠住殷无恨,我们先出去召集武林同道,再来助盟主一臂之力。”
步白秋沉吟不语。在他看来,以殷无恨如今的身手,杀他如探囊取物。逃得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要他放下掌门人的面子,公然撇下司徒庆去向各派求救,往后他还有何面目立足江湖。
暗卫九道:“不能走。”
青城派弟子闻话怒目而视。
步白秋深以为然,他不能走也走不了,却苦于毫无对策,随口问道:“怎的?”
暗卫九道:“盟主让我保护你。你应该相信盟主。”
步白秋尖刻地笑了声:“你保护我?就凭小子你那几把飞刀?”他身为一派之主,几十年磨一剑,尚且敌不住魔教妖法,这年纪轻轻的暗卫竟异想天开,以为能护住他,简直是螳臂当车。
“我是暗卫。”暗卫九似乎觉得这句话很有说服力。
青城派弟子一心逃命,此时见他存心拦阻,急得拔剑喝道:“什么玩意!”青城派大弟子道:“你用心歹毒拦着我师父,就是助纣为虐的魔教细作。我虽杀不了殷无恨,杀你却和杀狗一般!”
暗卫九不为所动:“暗卫会易容,替死。”
此话一出,步白秋愁眉顿展,如获大赦,语气也热切了几分:“你……此话当真?”
暗卫九自有打算,假若殷无恨是在调虎离山,或者真能打败盟主,那么必定会折回来杀步白秋。步白秋这般逃了,也逃不了多远。而殷无恨极可能迁怒整个司徒府,那时他只怕护不住司徒雅。因此最坏的打算、最好的办法,是让‘步白秋’死在殷无恨手中,一死平恨,一了百了。
不过在那之前,他想先摆个柳……
话分两头,司徒雅引司徒庆来到藏剑阁外。此地已是明晃晃的火海一片,唯独藏剑阁尚还完整。
司徒雅在熊熊烈火之中飒飒止步,他落足之处,狂肆的火焰往四下散去,为他让出一席之地。司徒庆旋即蹈火而至,浑身罡气暴涨,逼得火势直指司徒雅。针锋相对之际,热浪鼓荡两人袍袖。
司徒庆紧紧注视着司徒雅,却在透过他质问另一个人:“你为何要这样做?”
司徒雅偏头一笑,像是在和司徒庆示什么意,继而得心应手捞过背后琴匣。
“我剑门与你无怨无仇!”司徒庆重复着二十年前的困惑与愤懑。
司徒雅旋身而坐,将绿绮古琴横陈于膝,沉声道:“何必讲,何必问。”
依旧是二十年前的答案。司徒庆怒火攻心:“我师兄弟已经死去多年,到如今你还不肯放过他们,竟干出掘冢换尸的事来,使得亡者不得安宁,殷无恨,你真的欺人太甚!”
司徒雅心道,掘冢换尸的伎俩,明明是血衣教的季雁栖抑或蜀王韩寐干的,他爹当真气糊涂了,遇见的不顺心事尽往殷无恨头上栽。面上笑道:“你这是在和本尊撒娇?你背负七十一条人命,生不如死苟活二十年,日日夜夜悔不当初,滋味是不好受,不如来战,本尊给你个痛快。”
司徒庆听得一怔,作为剑门子弟,只他一人独活,每每到了人生不如意时,他难免会想念师门,因而心生悔恨,自觉无论如何努力,各派人士也始终待他客套疏远,好似瞧不起他当年无知无觉幸免于难。他没料到,‘殷无恨’会了解他的心境至此。然而,这一切不正是拜殷无恨所赐?
司徒雅信手拨弦,指法有力更迭,猱绰拢注之际——除了窸窣喑哑的走手音,一派玄默寂静。
司徒庆目光顿凛,知道他正将内力注于弦间,抑得冰蚕丝弦无法震颤。这般泯声默运,三缄而后发,琴底纳音的暗匣,会在一瞬纵出百股利弦,与此同时,附弦的内力也会宏然盈盖数十丈之远,从而以浩不可闻的五音制人五脏,使人刹那耳聩眼盲,最终琴弦为所欲为贯穿人周身要穴。
说时迟那时快,司徒庆剑走偏锋,以一招‘飞梁架道’,去捣挑那琴尾架弦的龙龈木。
司徒雅泰然自若,任剑锋欺近,忽地左手大开大合旋琴转身,右手指节微动,拨出百股琴弦,夹杂凌厉疾风,将周遭焚腾的猛焰,齐齐撩向藏剑阁。“司徒庆,剑门人都死绝了,你留着七十一把剑有何用,本尊今日就替你拆了这阴魂不散的剑冢!”
霎时间,赤浪翻涌犹如狂澜,万千火星沾染朱碧两色的八角阁楼。
司徒庆随那披火的琴弦飚出,竭平生之力,后发而先至,剑气过处,划地劈开尺深的石壑,强行将席卷而来的炎气火澜隔绝。然而玄默神功的魔音,已由骤散的百弦灌耳,他眼前花麻一片,耳心爆痛欲聋,再也看不清、听不明。他剑法顿改,恣意抡转挑刺,一招百影,疏疏还密密,整整复斜斜。雪色剑光与森罗火弦相撞,宛如凭空遍地开花,绚丽转瞬就湮灭无踪。
司徒雅默不作声打量密匝匝困住司徒庆的弦网,那冰蚕弦丝火烧不断,刀剑难斩,以司徒庆手中的剑,是决计冲不开的——除非入阁去取那两把名为‘夕照’和‘绝壁’的吹毫断发的宝剑。而司徒庆去取剑的工夫,对他而言,了结步白秋,绰绰有余。
后院厢房里,暗卫九和步白秋彼此换过衣物。暗卫九对着铜镜麻利抹好易容膏,又用短刀仔细削下步白秋的胡须,自个黏上,再替步白秋改头换面。万事俱备后,穿着鹤氅八卦襟的暗卫九,吹灭房中蜡烛,从榻底摸出夜壶,背对步白秋,开始掏家伙摆柳。
步白秋怪异地看着沉心静气想解决内急的‘步白秋’。
不知是紧张,还是憋得太久,暗卫九努力了半晌,却憋不出尿意。他突然很想念他的小主人。他想象着,司徒雅站在府外深巷里,翘首等待他翻墙而出的模样,身着纤尘不染的白袍,神情也许有点焦急,也许还有点醉意,但语气温柔蕴藉,唤他暗卫九。
厢房外传来青城子弟惊惶的喊声。一股暴戾的劲风震碎了门牗,暗卫九适时拔出步白秋的佩剑,回身怒指黑袍玄氅戴银面具的‘殷无恨’,‘殷无恨’却没有看他,而是斜睨着旁立的步白秋一眼——
此时步白秋已易容妥当,一身暗卫打扮。房中黯淡无光,乍看与暗卫九平时模样如出一辙。
只要步白秋不说话,暗卫九有自信,只与他打过一回照面的殷无恨,绝对分不出孰真孰假。
然而此‘殷无恨’非彼殷无恨,而是与暗卫九朝夕相对的司徒雅。司徒雅觉得奇怪,‘暗卫九’见了他,竟是一副抱元自守的姿态,并未遵循司徒庆的命令尽忠职守保护‘步白秋’。
司徒雅无暇深思,他一时也想不到,暗卫九会和步白秋互换身份。至于‘暗卫九’的眼神陌生,他以为是他正在假扮‘殷无恨’的缘故。
此时‘暗卫九’不救‘步白秋’,对他而言再好不过。想罢,他速战速决抽身换影,宽敞的玄色外氅在他掌中一荡,化为千丝万缕,向榻前惊惧交加的‘步白秋’梭去。
“……”暗卫九手中的青城派长剑根本使不上,他甚至不及躲避,那黑云般的冰蚕丝线已洪涌而至。他这般亲眼目睹,才明白,这‘殷无恨’杀人,用的不一定是琴弦,招数也不一定是以五音攫五脏的‘勾魂夺魄’,这念头一闪即逝,他最终想的是,小主人不必为二十万两黄金伤神了。
最后一刹,司徒雅神使鬼差看向对面‘步白秋’的眼睛,‘步白秋’的眼睛很亮,像是灯花在子夜爆燃,蕴着沉稳友善的笑意。这双眼和暗卫九的眼睛如出一辙。毕竟一个人再怎么改头换面,心绪流露之际,眼神始终难以改变。
司徒雅身形骤转,‘太古风回’抢到暗卫九身前,出指如电锁了暗卫九几处要穴,同时以九如神功拨转千头万绪的冰蚕丝,直打那夺门而出的假‘暗卫九’。步白秋见势不好,拔剑要施展归一剑法抵挡,却在腰间摸了个空,他早已将剑交给了暗卫九,这瞬息迟疑,使得他旋即抱恨而终。
“……”暗卫九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步白秋的尸身让冰蚕丝钉在门槛处。他实在想不通,‘殷无恨’如何能在一瞬间识破真正的步白秋。
司徒雅则发了一身冷汗,不知该骂暗卫九愚忠,还是该恼暗卫九调皮——竟还煞有介事黏着步白秋的胡须。他有气不能出,冷冷振袖收了冰蚕丝,转向暗卫九,将计就计,抑着嗓子沉沉笑道:“碍事的暗卫死了,你的青城猢狲也逃了。白秋,本尊等了你二十年,如今再没人能阻挡你我相好了。”
暗卫九呆了呆:“……?”
第三十九章
司徒雅挟起呆若木鸡的暗卫九,大张旗鼓掠出司徒府。在司徒府的暗卫和正道群雄看来,则是‘殷无恨’挟持了‘步白秋’,一时间投鼠忌器,纷纷住手。
九如神教教众和欢喜教旧部伺机撤离。唯有左使谢必安和右使范无救,还在与武当派的张碧侠苦战。张碧侠将一套太极拳使得刚柔并济,配合武当弟子的天罡七星阵,竟与他俩打了个平分秋色。
谢必安见势不好,大叫道:“教主,你把属下忘了!”
司徒雅传音道:“张碧侠,步白秋在本尊手里,他有个三长两短,你武当派难辞其咎。”
张碧侠闻话停手,气发丹田,义正词严朗声怒斥:“殷无恨!”
群雄闻声殷切望向张碧侠,盼这武当高徒,代表武林正派痛骂魔教。张碧侠激动地发了一声喊,却未及准备冠冕堂皇的场面话,此时见自己忽然备受瞩目,一急之下词不达意脱口而出:“我武当你!”
众人为之绝倒,只觉此话一出,再无句可对。司徒雅却不假思索回敬:“本尊锄禾你当午,魔教了你武当!”如此这般,正邪两道不知所云地宣了战。群雄怔怔目送‘殷无恨’及其教众全身而退。
莫见怪和玉玲珑候在司徒府外的深巷,闲聊九如神教的老教主昔年闯荡江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风采,两人聊到兴起处,忽瞥见司徒雅抱着‘步白秋’翻墙而出。玉玲珑奇道:“表……”
司徒雅打断道:“抓住司徒雅了?”他怀里的暗卫九听得双目猛睁。
玉玲珑愣了片刻,一本正经对答道:“抓住了,教主,我已点了这昆仑老怪的穴道……”
司徒雅睇向莫见怪。莫见怪怫然,潜运内功憋出内伤,喷出一口血,又兀自封存了膻中穴,静待武林正派解救。接踵而至的左右使见状催促道:“教主,后有追兵,此地不宜久留!”
一干魔教人士理所当然,抛下身为昆仑派掌门人的莫见怪,功成身退,趁夜齐展轻功,至于益州外几十里地的龙泉镇。暗卫九本是茫然无措,这时听闻司徒雅为欢喜教所擒,更是雪上加霜,默想到了欢喜教的老巢,该如何利用‘步白秋’的身份保全司徒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