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卫九垂目,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人从一出生就是暗卫,他从未想到,有朝一日会成为暗卫。不过六岁时,有个缩在大人怀抱里的胖小子,指着他说,这个我要养。大人问小家伙,这是人,还是男孩,养来做什么。胖小子想了想,认真道,爹,你不是说这世上坏人多,他可以保护我,可以抓坏人。
“带刀,我也不强求你照顾锋儿。你本非池中之物,以你的武功,放到江湖上,也是屈指可数的高手,必有一番作为。何况殷无恨一日不死,我们司徒家……”
暗卫九想不明白,但也只能明白,小主人嫌弃他了。
“带刀?”司徒庆问。
暗卫九赶紧抱拳:“属下遵命。”
司徒庆失笑:“遵什么命?”
“属下这就去,”暗卫九想起司徒雅临走之言,“侍奉三公子。”
次日破曙,管家常福领着暗卫九,到了三公子司徒锋的宅院。
司徒锋为人飞扬跋扈,却保持着晨起练剑的习惯,他喜欢剑,喜欢明亮的剑尖游走于血肉之躯,灵动、洒脱、变幻莫测。此时,他让暗卫一脱光了衣物,立在冰天雪地中,自己持剑冥想,如何在起势的一瞬间,刺中暗卫一的一百零八个穴位。
常福打扰了司徒锋的兴致。司徒锋做贼心虚,唯恐父亲得知昨夜他的行踪,便客气道:“常伯伯,你找我有事?”他看了看站在常福身侧的男人,只见这人眉尖如描似画,衬得厉如岩电的凤眼湛然生辉,真是丹青难写是精神,往下拔挺的鼻梁骨,宛如云中远山,一笔淡墨,将他的目光引向那惹人琢磨的温润嘴唇。他情不自禁,看傻了。
“三公子,是这么回事,”常福小心翼翼道,“二公子想……和你换暗卫。”
“换暗卫?”司徒锋不情愿地回神,看向远处冻得发僵的暗卫一,“就二哥那短命鬼,还不知道能活几天。他不说‘看中的生死不计’,怎么,嫌暗卫九长得丑,反悔了?”
常福汗颜,侧头偷瞄暗卫九,暗卫九无动于衷。
司徒锋的兴趣又转了回来,他瞧着常福身畔的男人,这人似笑非笑,既踔厉风发,又优容贵气。矮墩墩的常福和这人比起来,简直是蒹葭倚玉树。他踱步欺近,却发现自己比对方矮了半个头:“对了常伯,你还没说,这位朋友是谁?模样虽然不像个姑娘,可是长得真气派。嗳,这位大哥,你是蜀王府的人么,难不成,是王爷本尊?”
暗卫九道:“属下暗卫九。”
司徒锋的脸色,霎时精彩纷呈。
常福急道:“三公子,这暗卫你是要,还是不要?你给个准信,小的才好交差。”
司徒锋不信:“你真的是暗卫九?”
“三公子昨夜在阁外,”暗卫九道,“以公子耳力,必能听出属下声音。”
司徒锋想了想,那声音沙沉悦耳,和眼前这人是如出一辙。“你不适合当暗卫,”他直勾勾地看着暗卫九,神使鬼差道,“我俩出去,旁人还不知谁是主人,谁是暗卫。”
暗卫九默然跪倒,司徒庆似已有逐客之意,再被三公子嫌弃,这司徒府他就呆不成了。
“不然,二哥为何不要你?”司徒锋把玩着剑柄,从右手到左手。
“属下不知。”暗卫九内疚得抬不起头。
司徒锋又问:“你是不是快死了?”
“属下没有中毒。”
司徒锋点点头:“我也觉得,以你的身手,没道理输给唐铁容。”
暗卫九无话可说。
“是不是,我说的话,你都会听?”司徒锋抡转剑锋,直指暗卫一,笑道,“喏,你看,那有个不肯叫我主人的。我准备赏他百八十剑泄恨呢。”
暗卫九道:“不能。”
司徒锋眯起眼:“不能?不能,是不能听我的话,还是不能叫我主人?”
暗卫九道:“属下愿陪公子练剑。”
“嘿,你这暗卫有点意思,”司徒锋不怒反笑,“你身手不错,勉强衬得上我,暗卫就该比主人身手好,不然养着有何用。你长得么,倒还能看。暗卫一说话可闷死了。”
“望三公子收留。”其实暗卫九说话也很闷。
司徒锋忍不住逗他道:“你在床上也这样,不哼不哈?”
暗卫九抬起头,恭谨地看了司徒锋一眼,道:“属下愿陪公子练剑。”
“这话你说过了,”司徒锋蹲下,抬起他的下巴,笑着瞻玩,“剑肯定是要你练的,不过,未免太屈才。我就不爱看谁比我长得好,我可没有二哥的妇人之仁,该做的我都会做,不该做的我也会做,只要我喜欢。”
暗卫九道:“属下铭记在心。”说罢,他短刀利落出袖。
司徒锋一凛,正欲蹬地疾退,但他旋即发觉,这刀尖是冲那张好看的脸去的,好在暗卫九心浮气躁,刀速不快。他看也不看,一手拧开暗卫九的下巴,一手扬臂仗剑扎下,动作潇洒恣意,浑然天成。
常福目瞪口呆,在他看来,三公子蹲在暗卫九面前,突然之间暗卫九右手动了动,三公子的剑就贯穿了暗卫九侧举的手腕。奇的是,钉入雪泥的剑身毫不见血。
“我剑法很好吧。”司徒锋得意道。
暗卫九移目打量,剑锋巧妙地穿过他经脉和腕骨间的罅隙,虽然痛,却无大碍。
“暗卫九,你很有趣,我会喜欢你的。”司徒锋向来是口直心快,“你也会喜欢上我。大家都喜欢我。嘿。”他转向管家常福,满意道,“这暗卫,我收了。”
常福如获大赦,忙不迭带着暗卫一穿衣离去。再候下去,保不准会看见什么惨况。
司徒锋缓缓拔出剑,目不瞬地审视暗卫九。“这么痛,你都不哼不哈,到了床上,肯定也不是不哼不哈。”他兀自琢磨道,“二哥倒知道哪些穴道可以助兴,回头我得好好请教他……罢了,你先进屋,同我好好讲讲殷无恨。”
第六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管家常福,领暗卫一往司徒雅的宅院应卯。
司徒雅的宅院位于府邸西北,为竹林环绕,大雪天里格外幽清寂静。他这二公子和大公子、三公子不同,常年在‘蜀山之巅’贡嘎峰,随玉芙蓉麾下点绛派习武,只有逢年过节,才回益州城与父兄团聚,小住两月。除去老二这地位难免受气外,他自己也认为,身为武林正派,若像官宦子弟那般奢华讲究,会惹来勾结朝廷的嫌疑。因此,他连个贴身丫鬟都没有,宅院更是人迹罕至。
院门两侧,贴着对联,上云,‘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
暗卫一钦佩至极。他对三位公子是略有耳闻的,尤其是已插手江湖是非的司徒雅,虽然其名气不大,但知道的无不称之为谦谦君子,道此人心性温柔品流详雅,换句话说,就是好欺负的书呆子……是还是不是?
推门而入,是个四四方方的院落,积雪满地,几间厢房外也贴着训言,‘善欲人见,不是真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管家常福停在一间厢房外,轻轻叩门。这厢房门牗紧闭,两侧挂着,‘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再往’。
暗卫一不由得琢磨起昨夜的事来。昨夜主人委婉告知,二公子不愿继承雪盲剑和盟主之位,暗卫九再侍奉二公子,未免大材小用。因此他得和暗卫九调换。事后他们哥几个还偷偷安慰暗卫九,不是带刀你不好,而是二公子怕事,不敢和殷无恨较量。
“门没闩。”厢房里懒洋洋道。
管家常福向暗卫一使个眼色,自行告退了。
暗卫一毕恭毕敬道:“属下暗卫一,参见小主人。”
门唰地开了半扇。司徒雅却裹着被褥,侧睡在八尺开外的榻中。
暗卫一幡然变色——二公子的内功,竟比三公子还要高超,已精进到能隔空拉门?他仔细一看,司徒雅手里提着一根绸绳,这绸绳连着几步之遥的门闩。
“我不想要暗卫,”司徒雅面朝里支着肘,低落道,“不是你们不好。而是穿上龙袍,就得说皇帝话,拿起夕照剑,就得当掌门人。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倘若我为了一个暗卫九,就得挑起匡扶正道的重担,岂不是本末倒置、居心叵测、受制于人了。江湖朋友怎会服我?而你,我若不要你,你就难以交差;我若留下你,对你好,就显得我认为暗卫九不好;我若老是想着暗卫九的好,想必对你也不好。因此,为了我们两个都好,你就最好别出现在我视野里,好么。”
司徒家的九暗卫,实力以九为尊,暗卫一排第二,他的资质仅次于暗卫九。按理说,就算小主人咬文嚼字掉书袋,他也能准确把握小主人的意图。但此时司徒雅一通“不好、好、不好”,着实把他绕糊涂了,他道声“属下愚昧”,纵上横梁找个地方蹲着——总之,小主人婉转表达的大意是,哪凉快哪呆着去。
如此蹲了两个时辰,日上三竿,阳光漏过窗格泼进屋内,暗卫一发觉,睡在榻中的小主人,始终维持着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
侍奉过闻鸡起舞的三公子,再来侍奉这頽惰自甘的二公子,暗卫一感到极不适应,他搓了搓发麻的膝盖——晨时三公子令他脱光衣物站在雪里,关节早已冻伤,这会儿又敛息久蹲,肿胀的双腿犹如万蚁啃噬,难捱至极。
他羡慕地看向锦榻。益州以蜀锦闻名遐迩,织锦刺绣自然精巧。譬如司徒雅掖至肩前的,就是上好的浣花锦衾。浣花锦又名落花流水锦,或许是因为在花枝垂沉、幽香涓涓的浣花溪里仔细濯过,所以玉色锦面尤其鲜亮润泽,柔如潋滟的水纹,可人得很。司徒雅如墨散展的黑发,和这水纹般的浣花锦糅在一块,说不出的惫懒舒适。
再看司徒雅的睡姿,撑头朝里侧卧,单膝略曲,似睡罗汉,却又无端添几分闲雅,从背后看去,其清癯的轮廓身骨,简直雌雄莫辩。暗卫一纳闷地瞧着,恍然错觉,榻里侧睡得是倾城绝色,锦光青丝勾勒出的削臂、腰身、半张的腿膝,无不娇媚。似寐还醒的背影,绮丽得影影幢幢,静待人环拥挺进。
“龙归元海,阳潜于阴。人曰蛰龙,我却蛰心,”榻中温文尔雅的语调,及时地打破暗卫一的魔障。司徒雅梦呓般道,“默藏其用,息之深深。白云高卧,世无知音。”
暗卫一骤然转醒,惊觉自己浑身燥热,衣襟半解,蹲姿也改为了坐姿,似随时准备跳下横梁,扑向锦榻。他暗道声惭愧!这才明白,小主人数时辰懒洋洋地侧卧不动,是在练功。而他不知其中玄妙,没个防备,看得走火入魔了。
他揉揉眼,心有余悸地低头看榻。司徒雅依旧支肘侧卧,背影静笃自在,心息浩然清澄,全无下作蛊惑之感。之前幻象,不过是他的心魔。只是这武功绝非司徒家所有,亦正亦邪,似乎比三公子的剑还危险……
又过了半个时辰,暗卫一无聊地琢磨,世上有睡觉就能练成的武功?他想起少林派的坐枯禅,不过那也得精通佛法,禅武两修,盘腿而坐经年累月,内功才得大境界。
他无事可做,学着司徒雅的架势,在横梁上摆了个睡姿。‘龙归元海’,姑且诠释为守住气海丹田,让内力真气回归,那么‘阳潜于阴’,督脉主阳,任脉主阴……他不自觉存想于这两脉,倒行逆施,放任流过督脉的内力,涌至双腿之间的任脉会阴。顿觉雄风根部发热,什么东西呼之欲出。这武功是有点邪,有点猥琐,但挺惬意舒服的。
‘人曰蛰龙’,他突然记起,武当派鼻祖张三丰有首《蛰龙吟》,上云,“睡神仙睡神仙,石根高卧忘其年,静观龙虎战场战,暗把阴阳颠倒颠,”。连张三丰也道阴阳要颠倒,他不再怀疑,旋即又憬悟,二公子所诵口诀,实出名门正派,是武当的上层内功心法,名为‘蛰龙睡功’。二公子有意点拨他,他便专心练下去,‘默藏其用,息之深深’,他认真地维持着曲膝侧卧姿势,将内力藏在会阴处,深呼吸再深呼吸,渐觉内息和心律,一个似虎一个如龙,一会缠绵,一会扭打,很是奇怪,好生热闹。他新奇地参悟着其中玄机,浑然忘却身外之事,冻伤的关节和肿胀的双腿竟不痛了。
“秉剑,”有人拍了拍他,悄然问道,“你在作甚?”
暗卫一唬得睁开眼,只见侍奉大公子的暗卫八蹲在他脑袋边,表情很是费解。
司徒府邸的暗卫,各取所长命名。暗卫九擅刀,顾名带刀;暗卫一擅剑,名为秉剑;暗卫八擅琴,名为晓音。不过大凡暗卫,都是属于给刺客练手的消遣,生来就是为了以命换命,除了他们自己,鲜有人记得住他们的名字。暗卫八道:“本以为能见着带刀,没想到是你,还狗撒尿似的春意盎然抬着腿。”
横梁下,四平八稳的大公子司徒嵩,正缓步踱近司徒雅的锦榻。
“今早就换主了,”暗卫一窘迫至极,无声解释道,“晓音,方才二公子教我一套蛰龙睡功,练片刻比睡三个时辰还精神,趁这会儿,我教你……”
司徒嵩掀开水纹似的锦衾,撩袍坐下。穿着亵衣的司徒雅依旧朝里侧卧,毫不觉冷。司徒嵩拍拍他的肩,关怀道:“二弟,太阳西斜了。”
司徒雅怏怏转身:“莫担心,明天它还会到东边去。”
司徒嵩失笑:“我担心的是你。昨夜爹和你说了甚,怎么今天你和三弟换暗卫了?”
司徒雅抬眼看司徒嵩,不假思索道:“爹说,大哥年纪不小了,是时候谈婚论嫁了。‘依为父之见,唐门千金颇为泼辣,甚合嵩儿口味,不如把嵩儿送到唐门,做个倒插门女婿,两家联姻,对付殷无恨也容易得多’。”
司徒嵩吓了一跳:“唐铁娇那丫头横霸霸的,把我送去,我哪里还有命在!”
“是,”司徒雅舒展四肢,打个哈欠,“因此,小弟就说,‘爹,大哥早已心有所属,何必强人所难,唐铁娇还是由我收了罢’。爹叹了口气,‘吾儿,此去唐门,你怕是九死一生、尸骨无存’,我说,‘长兄如父,我若不去,岂不是有负孝悌’。如此这般,我就把暗卫九送给了三弟。毕竟,一入唐门深似海。我是有进无出,用不着了。”
司徒嵩动容,半晌问:“那二弟你,为何不把暗卫九送给我?”
“大哥,”司徒雅恻然,“我给你的还不够多么?”
“对,你给的太少。你明知道我心有所属,”司徒嵩突然俯身,拽住司徒雅亵衣襟口,压低嗓门胁迫,“就还有一样东西,你没给我。”
暗卫一和暗卫八以蛰龙睡功侧卧横梁,看得瞠目结舌。
司徒雅问:“什么?”
“给我,”司徒嵩严肃道,“起床。”
司徒雅侧睨窗外飞雪:“为何一定要我起床?”
“因为唐门有床,”司徒嵩从椅背上摘下衣物抛给他,“东床快婿,当然有床。”
司徒雅消沉接过:“大哥,小诈怡情,你不必当真罢。”
司徒嵩心事重重:“千真万确,爹知道我们昨晚贸闯了藏剑阁。罚你我护送唐家主回渝州璧山。三弟和暗卫九也去。他们都收拾好东西,在府外候着二弟你大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