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自然。”司徒嵩道,“不然他们怎么敢。”
“大哥说的是,爹半夜有事要交代,想必是……很要紧的事了。”司徒雅语调略停,他发觉司徒嵩的肩头有几片雪羽,便缓步靠近,随手掸去,转身道,“大哥三弟,时候不早了,外面天冷,早些回屋罢。”
司徒嵩给掸得茅塞顿开,拽住司徒雅的手问:“对啊,二弟你说,是不是和爹这回广发英雄帖有关?我可不相信,爹兴师动众只是为了挑选暗卫。”
“大哥,你这么一说,”司徒雅反握住司徒嵩的手,轻轻一拍,恍然道,“果然。”
两兄弟执手凝视,引以为知己,惺惺相惜。司徒锋在旁看得很糟心:“大哥二哥,你俩倒是给个主意,是去偷听,还是回去睡觉?我两个都很在行,除了看你们这个!”
藏剑阁作为司徒府邸的禁地,并没有藏什么值钱的东西。如其名,是栋朱碧两色的楼阁,八角斜瓦,共三层。每层的墙壁都铸着二十四架兰锜,奉着二十四把宝剑。一共就是七十二把剑,象征着‘剑门’七十二峰,也象征着‘剑门’七十二人。这些都是司徒庆曾经的师父、师兄弟。
司徒雅幼时听母亲提过,每回他父亲在藏经阁练剑,其他七十一把剑都会铮铮作颤,仿佛还想跟着他父亲并肩作战。
不过,司徒三兄弟心知肚明,以父亲剑法造诣,‘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剑气纵横时,让群剑作颤,易如反掌。
再不过,这些剑诛遍奸佞,碧血丹心,正义凛然。做了亏心事的人走到它们面前,它们好像会随时唰地以‘剑门’招式刺至。司徒雅和司徒嵩、司徒锋一样,对这里望而生畏。
司徒三兄弟中,年纪最小的司徒锋,武功极好,还未至藏剑阁,他便耳听四面眼观八方,以内力传音:“大哥二哥,东北西南,暗桩各一。两层屋檐,南北暗桩各一。阁顶两人,爹在,小心。”
司徒嵩也传音问:“从哪上?”
“从东面,我数三二一,”司徒锋谛听巡逻踵声,骤然跃起,“三……一!”
司徒雅失笑,他这三弟真不待见‘二’这数字。
司徒嵩拔身悄然贴上藏剑阁斜瓦。他师承父亲司徒庆,使得是‘剑门’的寻常轻功‘剑门细雨’,正所谓‘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要义全在一个‘贴’字。司徒锋也师承其父,他使得是上层的剑门轻功,用不着蹬地贴壁,身步甚是飘逸灵动,看上去好似雪羽轻扬。是为‘雪染翠云’。细雨或许还有声,这雪染当真是无法察觉。
司徒雅调住内息,脱影出尘,迅疾拔地纵起。他师承母亲玉芙蓉,‘脱影出尘’本是‘点绛派’的轻功,要配上婀娜多姿的身段和慵懒展拂的玉臂才好看。司徒锋摇摇头,他这二哥暴殄天物,使得和梯云纵没什么两样。不过点绛派本是女子的门派,招数比唐门还阴柔清雅,由男人传衣钵,是为难人了,幸好他出生得晚,为难的不是他。
三位公子各显神通,有惊无险到了阁顶外侧,均觉得意,试问天下有几人,能不动声色避开重重暗卫,在百步内偷听武林盟主说话?
然而说话的不是武林盟主司徒庆。“……属下到范家时,衙役已经捷足先登了。”
“衙役?”这才是司徒庆的声音,沧雄有力,语尾恰到好处地拖长,“是了,带刀,昨天是腊月初七,我竟然忘了。”
司徒雅听得眯起眼睛。司徒嵩则和司徒锋面面相觑,腊月初七有什么特别的?
“范夫人不知朝廷有此禁令,”这声音沙沉低缓,犹如凉风挲过竹林,“她在门前挂了白灯笼。属下进去时,灵堂已让衙役拆毁。属下斗胆杀了这两名衙役。”
司徒庆叹了口气,沉吟道:“范冲以梨花枪独步天下,当年我和他父亲讨伐‘欢喜教’时,他亦搦战杀敌,不过束发之龄!他生性谑浪,落拓一世,好不容易得遇良缘,金盆洗手隐姓埋名,竟罹遭此祸。他向他夫人隐瞒武功身世,你就该让他作为普通人离世。”
“……请主人责罚。”这克制隐忍的语调,让偷听的司徒雅浑身发热。
“暂且按下,”司徒庆道,“你可检查过范冲的尸骸,和之前几人死法是否相同?”
“相同,周身穴道均为暗器贯穿。”
“如此说来,真的是‘漫天花雨’?”司徒庆的语气竟有些释然。
“还请主人定夺——唐门少主的‘漫天花雨’,打的是属下三十六死穴,暗器剧毒;范冲等几位侠士,周身三百六十个穴道均为暗器贯穿,无穴道的皮肉则丝毫不伤,伤口细如发丝,以银针试探,未曾变色。”
司徒雅听到此处,已经明白,阁内答话的,是自己的暗卫九。看来,暗卫九夺唐门千金的斗笠、出言挑衅,都是为了激唐门使出‘漫天花雨’,以查明某案的凶手。
司徒庆的声音又沉了下去:“三百六十个穴道,岂不是任督二脉和十二正经的所有穴道,都为暗器所破?你说暗器细如发丝,那暗器若未淬毒,本不可能置人于死地。除非……”
暗卫九默契道:“主人尽管明示,属下即刻去试探。”
司徒雅听得眼热,暗卫九不但主动请罚请缨,而且片刻间的言谈,就超过了和他说话的总和……主人和小主人的待遇,真是有云泥之别!什么时候,暗卫九才会对他说“请主人责罚”?
“不必了,”司徒庆沉声道,“即便是你……就算是我,也没把握胜得过。”
隔墙偷听的司徒公子们怵然变色,什么暗器那么厉害,贯穿三百六十穴道,连他们父亲——堂堂武林盟主,都奈何不得?
“他若真还活着,我不找他,他也会找我。”司徒庆又道。
什么他——宿怨,劲敌?三位公子屏息交换眼神。
“我早该猜到,贯穿十四经所有穴道,除了他,还能是谁,”长剑出铗的声音铿锵悦耳,“二十五年前,他以此招屠戮‘剑门’,杀我七十一师兄弟。为了破他这招‘勾魂夺魄’,我潜心创出雪盲剑!彼时,他的琴弦瞬息能打一百零八致伤致死穴,而我刚好比他快一招!”
他是谁?如果能问,三位公子肯定会不约而同发问。但是他们不能问,他们只能默默催促——暗卫九,你快问!
暗卫九没问。
“没想到你没死,武艺还愈发精进,”司徒庆的喟叹,似凝在喉头,“……殷无恨!”
大公子司徒嵩觉得这名字很耳熟,好像是个大有来头的魔教教主。他贴着藏剑阁墙壁,牵牵出神的司徒雅的袖口。司徒雅迟钝地收到疑问,用指腹在他掌心默写:‘欢喜教’。
司徒庆忽而话锋一转,问:“带刀,你老盯着墙壁作甚?”
此话一出,三位贴墙偷听的公子吓得气不敢出,动也不动。
“……”暗卫九沉默片刻,“属下担心……小主人掉下去。”
司徒雅就这样,给自己的暗卫出卖了。司徒嵩和司徒锋见势不好,赶紧施展轻功开溜。
第五章
此情此景,司徒雅不由得感慨,兄弟好比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他进退维谷,贴着墙回应阁内暗卫九:“你不必担心,我轻功好得很……”
轻功属于内功,‘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使用轻功时,凭得是丹田调住的绵密内息,内息聚与行止随,方能扶摇掠空,因此,未到炉火纯青时,开口说话是大忌。
暗卫九一听司徒雅道个“你”字,就知道小主人要出事,他向司徒庆抱拳请示,司徒庆颔首,他旋即纵出窗棂,将果不其然惶然下跌的司徒雅捞个满怀。
两人在碧瓦朱甍间兜转半圈。青袍迅疾融进旋展的白袂,目光交接之际,阁外积雪如琼花莹莹扬绽,和暗卫九诚挚似笑的眼神相映生辉。此正是转侧看花花不定,天旋地转中,司徒雅安然揽住暗卫九的背脊,这背结实有力,一臂揽满,还能扣到侧面的胸肌。他爱不释手,正胡思乱想着,忽而惊觉,自家老爹不怒而威的脸近在眼前。
“要抱到何时?”司徒庆看看维持姿势的暗卫九,问这呆子似紧抱住暗卫九的二儿子。
司徒雅赶紧撒手落地,先发制人问:“爹,殷无恨真的没死么?”
司徒庆避而不答,转瞩北墙上悬挂的八柄长剑,缓缓道:“你今年十七了。论懂事,你不如嵩儿,论身手,你不如锋儿。你说说,你能作甚?”
面对藏剑阁的宝剑英灵,司徒雅肃容,撩袍而跪。暗卫九陪他跪一排。
“百恶以不孝为首。夫孝之始,是自惜身体。你疏于习武,却贸使轻功,”司徒庆驻足,凝视‘剑门’前掌门的佩剑,长三尺宽一指。陈旧的血迹,将黑檀乌鞘染得斑驳,宛如云纹雕饰。他从众多兰锜中择出这把剑,续道,“就是不孝。而立身行道……”
司徒雅无声地比划起口型:“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
暗卫九侧目,司徒雅还以微笑。
司徒庆浑然不觉,兀自爱抚黑檀剑鞘:“是为孝之终。你看看你,颓惰自甘……”
司徒雅伸手摸摸暗卫九的衣料,还好,傍晚濡湿衣袍的浴水已经干了。
司徒庆禀剑转身,就见散漫的二儿子在把玩暗卫九的衣袂:“成何体统!”
司徒雅闻话抬眼,只见剑柄带着一脉血光倒袭而至。他当机立断推开暗卫九,走手旋腕,虚扣住黑檀剑柄,气发膻中,而猛至掌心劳宫,掌心迅疾抵握,克住汹涌的来势。
剑到了他手中。他站起身,端好余颤清鸣的剑身,仔细打量——这剑淬火凝成的纹路,竟是暗红色的。这一脉暗红藏在锋芒中央,粼粼湛湛,令人望而生畏,双眼作痛。
“掌门师公好。”他心下了然,对着剑郑重行礼。
司徒庆负手道:“不错,这就是你掌门师公……的佩剑之一,名为夕照。”
“爹,你总说剑门师公的‘夕照绝壁,天下无敌’。想必是极好的剑了,”司徒雅踱近几步,剑尖朝自己,将夕照剑递还,“这么好的剑,扔来扔去的,未免惊扰先灵。”
司徒庆用剑鞘罩起剑身:“这半个掌门师公,送你了臭小子。”
“我可不要……一来,我不会使剑;二来,剑这东西,虽为十八般武艺中的君子,但使起来也难留余地,”司徒雅毫不犹豫,把夕照剑放回了兰锜,看向暗卫九道,“三来,爹,你送人东西,表面上是送了,实际上,你还是会要回去自己用的。”
暗卫九的眼角像是镌着笑意,眼里却空明寂静,他对司徒雅的指责毫无反应。
司徒庆也掠了暗卫九一眼,问:“怎么,带刀没告诉你?”
司徒雅这才知道,暗卫九的名字是带刀。因为暗卫九使刀,所以就名为带刀。
这一听就是司徒庆的风格。他幼时问过他娘,为何自己叫司徒雅,雅儿雅儿,听着像丫头。他娘告诉他,他大哥满月时,抓的是《诗经》,他这当武林盟主的爹,就决定用‘风雅颂’来给子女取名。由于‘颂’有阿谀奉承之嫌,他大哥才谐音为司徒嵩;而‘风’有居无定所的坏兆头,因此谐音为司徒锋。他这雅字,两夫妻都觉得挺好,虽略显秀气,雌雄莫辩,但承‘点绛派’衣钵颇为合适,未改。
“包括带刀在内,这些暗卫,为父养了十余年,”司徒庆轻描淡写,“识字习武,衣食住行……所耗费的心血,不亚于养你们三个亲生儿子。众多暗卫中,这一个,”他指得是暗卫九,“你看他是千里挑一,可知道,为父在他身上花了多少工夫?”
平心而论,司徒雅明白,豢养暗卫九这样一个武艺高超的死士,是很不容易的。看看燕太子笼络荆轲便知,人心难买,不挥金如土、肝胆相照,哪得士为知己者死。
“不仅武艺过人,”司徒庆绕着暗卫九走半圈,道,“你告诉他,你都会些什么。”
暗卫九道:“属下什么都会。”平铺直叙,毫不谦虚。
司徒雅琢磨着‘什么都会’,他脸色顿变,什么都会,那岂不是,会断袖龙阳?他觉得,暗卫九是很好看,摸摸抱抱可以,但一想到某个男人教暗卫九床事,他就很不自在,极不舒服,和走火入魔真气郁结似的。他勉强问:“爹,是你教他的?”
司徒庆没料到有此一问:“爹虽未……”
司徒雅听不进去,总之不是他爹,但无论是谁,他都无端地难以接受。他想起了暗卫九背上的鞭伤,想起了暗卫九熟练地脱衣上榻的模样,还有那句平淡的“不紧张”。
“他没告诉你,爹就亲自告诉你,”司徒庆笑道,“嵩儿锋儿和你,谁能从暗卫中挑中他,爹就打算将平生所学传给谁,以继承剑门掌门和盟主之位。爹本以为会是嵩儿,他毕竟学的是‘剑门’武功,没想到他见识短浅,又不够善良忠厚,终难成大事……”
言下之意是,只要司徒雅愿意继承家业,别说暗卫九,司徒家的一切都非他莫属。
“爹,你糊涂了,”司徒雅打断道,“我所习的是打穴见长的点绛手,将来有所为,也是为点绛派效力。正所谓宝剑赠英雄,夕照剑和暗卫九,依我看,更适合三弟。”
原本默立的暗卫九,听得浑身一震。正滔滔不绝的司徒庆,也错愕地忘词儿了,半晌才道:“锋儿是不错,可惜年纪尚幼,心性桀骜……”
“假以时日,必成气候,”司徒雅接口道,“三弟天资过人,学的又是剑门武功。这藏剑阁是剑门禁地,我本就不该贸然涉入。恕孩儿无礼,先行告退了!”
司徒庆脸色顿沉,按捺火气道:“胡闹,孔融让的是梨!”
“我若不让,”司徒雅郁卒地拂袖而去,“天下人笑我尸位素餐。”
说到‘天’字,他的白袍飒沓掠入阁外夜色,‘笑’字未了,人已消弭无踪,声音却犹掷阁内。这片刻工夫,他这不与人争的二公子,武功又好得出奇了。
暗卫九蓦地跪在司徒雅离开的方向,像是领命,又是像是请罪。
司徒庆只得亲自扶起暗卫九。两人都对司徒雅反常的态度不明所以,只能相对无言。
身为父亲,司徒庆不由得反省:“我这二儿子,他平常脾气是很好的,知书达理,心性善良。他从小什么都让,习武他让,吃穿用度他让,没想到连家业也让。唉,他常年在贡嘎峰,帮衬拙荆的点绛派,与我这爹的,到底是疏远了。”
暗卫九茫然道:“属下明白。”
司徒庆揽住暗卫九的背,加以安抚:“他要我收留你时,他才三岁,不更事,什么东西都想收养,连孤儿都不放过,结果还不是我们当父母的养。他自己反倒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