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战的使刀行家无不钦佩。暗卫九用得都是平淡无奇的烂大街招式。这些招式,会武功的人都知道如何拆解。因此毫无用处,只有江湖杂耍才会偶尔卖弄。然而,暗卫九,用烂大街的套路,挡住了唐门铁蒺藜!
司徒庆侧睐唐家主,唐家主脸色如常。
“得罪。”站在正东方的唐门嫡系子弟突然道。
众人循声瞩目,只见这嫡系子弟锦衣华服,仪范清冷,面如冠玉,手指细长匀净,形貌和唐家主之女唐铁娇有几分相似,却清俊更甚,和其他嫡系相较,犹如鹤立鸡群,极好辨认。他话音一落,其他三位嫡系纷纷跃起,撤到了二楼。
暗卫九缄默立定。斗笠遮下的黑纱,轻轻摇晃着,呼吸急促有力。
“大哥,那嫡系是谁?”司徒三公子问。
“是唐门少家主,唐铁容。”大公子神情严峻。
“哦,”三公子调侃道,“长得真像个大姑娘。”
大公子却遗憾地想,暗卫九很聪明,知道唐铁容非同小可,这时就未雨绸缪,储聚内息。然而,自己府上的一个小小的暗卫,能比唐门的未来当家更胜一筹?这已非考验暗卫,而是关乎唐门百年名声的殊死较量——若要司徒家和唐门不伤和气,暗卫九无论如何,必须死在唐铁容手下!
未必。温文尔雅的二公子,抬眼望向父亲司徒庆。司徒庆泰然自若,不时和唐门家主谈笑几句。二公子摸出折扇,展开轻摇,暗卫九未必非死不可。唐门少家主,若败给武林盟主的暗卫,的确是奇耻大辱;但若小败在武林盟主之子手下,就可小事化了了。
观战群雄,哪知司徒公子们的心思。只见唐铁容的指掌寒光闪闪,是银套索,套索上坠着朵朵精美的铁莲花,有指甲盖大小,或含苞待放,或花开数瓣。
这样奢华精巧的银套索,密匝匝地排到唐铁容的手腕处,像是一大把跳舞用的镯子。由模样清俊、仪范清冷的唐铁容佩戴,好看极了——如果他不是唐铁容,不是唐门家主的长子,众人浮想联翩,他一定会是某个金屋藏娇的权贵的禁脔。
唐铁容拔足而起,华袍骤然扬展,玉立的身形已不在原地。群雄痴迷地用目光追逐着他的身姿,浑然忘记这是唐门郎在比武厮杀,唯见那袭华贵的锦袍不断抽身换影,翩跹宛若惊鸿出水。而那窄紧的腰腹,在半空中优雅地如轴翻转,舒展的足尖和双腕,灵活地勾住四条银套索,旋转着铁莲花,或快或慢——狠打向比武场中央的暗卫九!
群雄沸然变色。这才想起,这套索好似‘绳镖’,用绳子套住剧毒的暗器打出去,一定是唐门的暗器。他们见所未见,想问旁人这是什么,却又不想错过任何交战的瞬间。
这刹那间,暗卫九没了气息,唐铁容也没了气息。
两个没有气息的人针锋相对。
铁莲花在半空中爆射开来,尖锐的花瓣变成了淬毒的暗器,散发出奇异的幽香。
远远望去,戴斗笠的暗卫九,像是默立在暮春花林,任由缤纷的落英壮观笼罩。
书呆二公子摇着扇,观景生情:“此正是,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精雕细琢的铁花瓣,好似为暗卫九吸引,纷纷扬扬,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
暗卫九一招怀中抱月,旋左刃疾护膻中,搪挡淬毒的铁花,同时以右刃天斩斜劈,反手撩拨,分龙挑金。他应对自如,仿佛他的双刀是磁石做的,锋锐的铁花瓣会自动往上贴撞。他游走疾掠过处,铁花总是接踵而至,但无论如何追不上与他的毫厘之差。
暗器和刀面相撞,击金碎玉之声宛如骤雨。人形靶子四周,好像撑开了无形的铁伞。
暗卫九头也不抬——他没空抬头,仿佛在练武场中央恣意练武,蓝袍残影这厢‘左右逢源’,那厢已‘银龙出海’。看他刚在‘兵拥玉门’,忽又反身‘走马护驾’。看他好似‘韩信埋步’接了‘横扫千军’,却明明是‘重上朝阳’和‘白云盖顶’。
虽看不见面目,其以一当千的耐力和气魄,已然震慑全场。这样百密无疏却低调稳重的暗卫,若能弄到手,比什么绝世武功罕世兵器,更叫这些怀璧其罪的英雄豪杰安心。
群雄动容,司徒庆略微欣慰,暗卫九记得他的训言,“手眼身步须全知,心为主宰好坚持,如影随形牢护主,无喜无怒不骄纵,定心平气勿矜持,方是暗卫养到时”。
唐铁容旋着精巧套索,身姿时隐时现,在数不胜数的暗器中模糊成雾。花瓣发疯似地簌簌钉落,越来越繁冗,越来越错综复杂。香味已不是幽香,有甜香、清香、浓香和暗香数十种,闻久之后甚至有苦涩和辛辣之感,二楼观战的群雄忽觉眼黑耳鸣,摸摸鼻子,血流如注。
“屏息,有毒……”人群中,有武功高强的侠士,以内力不动声色传音,提醒众人。
群雄顾不得观战,席地而坐运功抵抗。二楼的回廊里,只有寥寥数人还站着。其中包括武林盟主司徒庆、唐门家主嫡系子弟、各大派掌门和黑苗寨主月凰。
司徒家的三位公子也若无其事站着,其中一位公子还摇着扇子,欣赏着宛如弥天大雪的寒铁花瓣。他闲雅地出言:“果然不出大哥所料,‘漫天花雨’威力惊人。”
众人错愕——这公子站着也就罢了,说明他见多识广,知道‘漫天花雨’是唐门的绝招,奇毒无比,从一开始就屏息不语。然而此时,他竟不知死活地开口说话,浑然不觉百种剧毒已充盈了整个回廊。几个武功较弱的江湖人士,呆呆地看着那摇来摇去的折扇……他们中毒已深,很快闷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群雄瞪视好整以暇观战的唐门子弟,敢怒不敢言。
武林盟主司徒庆,以内功传音道:“不必慌张。唐家主在此,事后自会分发解药。”
大公子福至心灵,看向二公子,以内功传音问:“二弟,漫天花雨可破否?”
摇扇的二公子低声道:“小弟愚钝,大哥想必自有高见。”
大公子得意:“唐门不过如此。你看这漫天花雨,每一瞬都是以三十六个方位,打向暗卫。若能摸清这三十六个方位,及其变化顺序,就能游刃有余,抓住唐铁容了。”
暗卫九还在麻木地挡着铺天盖地的暗器,只是偶尔推动靶子,让机括带着靶子躲开攻势,他丝毫没有反守为攻的意思。战况就这么胶着。
二公子突然也改为密室传音:“大哥所言极是……唐铁容这三十六个方向,小弟可否理解为,是在瞄准暗卫的三十六个死穴?”
大公子茅塞顿开,仔细看将过去,果然,铁质花瓣不断钉向暗卫周身三十六要穴。
二公子又提点道:“大哥,若想要这暗卫不死,我们之中必须有人出手破漫天花雨。”
大公子茅塞再开——没错,暗卫决不能胜过唐门少家主,但武林盟主之子若胜过,唐门就不算没面子。毕竟大家都是名门后辈。他想罢,手抓栏,正要纵出相救,却发现,胶着的战局,突然毫无预兆,急转直下!
暗卫九不知怎的,侧翻护靶时,肩头中了一枚淬毒铁瓣,继而膝盖、背脊悉数中标。
胜负已分。二楼回廊静谧至极。
群雄又惊又怒,对暗卫九心生怜意。以漫天花雨的的毒性,暗卫九就算事后服下唐门解药,也只能是个全身瘫痪的废人了。不然以此身手,必能为主人添翼,大有作为。
仍旧站着的几位武林高手,齐齐跃出回廊,以掌力破开习武场四周的窗牗。
司徒庆长剑出鞘,一脉雪光浩然纵横,众人还未看清怎么回事,就觉正气凛凛的罡风卷过,周遭空气恢复了新鲜。剑花挽来的腊月雪泥的味道,令人神智清明。
“唐家主,”司徒庆收鞘,笑颜逐开,“这漫天花雨,真是闻名不如见面,”他看向收势立定的唐铁容,又赞,“果然是,虎父无犬子!”
唐家主拍唐铁容,佯怒道:“孽子,看你干的好事,快去向盟主赔不是!”
司徒庆做了个阻止的手势:“唉,不必。”他转头藐睇伏地不起的暗卫九,“这乱吠的狗,杀一条不足惜。威震天下的唐门,你也敢冒犯,当真是狗胆包天!”
暗卫九跪在司徒庆脚前,扣地的指节隐隐痉挛。斗笠下的地面,一点一点绽出血痕。
唐铁容从未遇过暗卫九这般的劲敌,有些惺惺相惜,踟蹰道:“爹……”
唐家主置若罔闻:“铁容,还不速速分发解药。”唐铁容犹豫片刻,只能领命告退。
司徒家的三位公子,走到唐家主面前,拱手行礼相送,才转向司徒庆道:“爹。”
司徒庆慈爱地问:“怎么样,都挑中了谁?”
三公子睨了睨跪着等死的暗卫九,抢道:“我要暗卫一!”
“好,”司徒庆问老大老二,“你们呢?”
大公子遗憾地看看隐忍痉挛的暗卫九,叹口气道:“我选暗卫八。”
二公子收好折扇,没表态。
司徒庆知道,这向来不与人争的二儿子,是没得挑剔了。毕竟余下的暗卫都不入流,选谁都一样。他心有歉疚,缓声抚慰:“……你不是想要《罗织经》,爹回头托人给你买去。”说罢,他又冲伏地的暗卫九严厉道:“还跪着作甚,要死滚外面去。”
暗卫九挣扎着爬起身,满手殷红的血迹。不知斗笠黑纱下容貌究竟如何,但他似乎找不到方向了,想必眼睛已让漫天花雨毒瞎。就在他茫然踉跄时,二公子一把拽住他。
“爹,我就凑合着,要他罢。”
大公子和三公子愣了愣,嘲笑地看向老二:“你傻了不成,要个将死之人做甚?”
司徒庆也笑道:“是啊,你要他作甚?”
二公子举头四顾,唐门人均已离开习武场。他放心答道:“爹,适才……暗卫九拗步侧翻时,曾抬头望你,你点了点头,他才故意失手,中了漫天花雨。”
此话一出,莫说其他俩公子,连司徒庆也惊诧了,暗卫九头戴黑纱斗笠,在侧翻动作掩护下,望谁根本难以捉摸。然而,这样细枝末节的猫腻,落入了二公子眼中。
“为了顾全大局,你要他死,他默契赴死,”二公子续道,“我就要这样的暗卫。”
司徒庆叹口气:“你说的对。可他活不长了。”
二公子想起消遣看的《长生殿》,上云‘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正应景。他扣着暗卫九的手腕,语调明晰坚决:“我司徒雅看中的东西,向来生死不计。”
原本隐忍痉挛着的暗卫九,浑身突然静止了瞬息。二公子察觉,隔着黑纱冲他微笑。
司徒庆点点头,问老大老三:“你们俩当真不要暗卫九?”
三公子坚决不要。他要死人作甚。晦气。
大公子举棋不定,他疑虑地打量着暗卫九,暗卫九无疑中了漫天花雨,他亲眼所见,再看看暗卫九咳嗽之后掌心的血——又浓,又黯,又脏,顶多能再撑半个时辰。
“好,”司徒庆耿直道,“人你赶快带走。锋儿嵩儿,你俩跟爹去招待客人。”
二公子司徒雅听了,很是高兴地目送三人离开,但他旋即想起了似的,冲司徒庆的身影追喊道:“爹,别忘了《罗织经》。你自己说要给我买的。”
司徒庆掖袖憋愤,暗想,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三章
擂台事了,武林盟主罗席宴客,替群雄压惊,忙坏了全府。从庭院中葱翠依旧的竹林看去,雪溪自瓦垄涓泻如帘,将奉酒婢女遮得氤氲。佳肴如云,热气腾腾,梭过满是六角窗的长廊、扇形洞门逶迤的拐角,淹没在远方震天的喧嚣声里。
但突然之间,传盘送酒的丫鬟都停了下来,惊奇地看着廊中借过的二公子。
二公子发带懒系,白衣胜雪,怀里抱着个穿淡蓝袍戴斗笠的陌生人。
二公子姓司徒,名雅,年方束发,韶华正好十七岁。人如其名,心性温柔,品流详雅,是三位公子里最善良的一位。平常丫鬟不慎崴脚伤手,只要在他面前,他必定会亲自取药疗伤,帮丫鬟接骨,或者点穴止血,再给几两银子调养。要说他是好色,他对男人亦是如此,对小猫小狗更是如此。所以,这只能说明,这位大冬天带折扇的二公子,的确很二,是个书读傻了的冤大头,只要他出现,大家都会抓紧机会受伤出事。
端盘子的丫鬟眼珠一转,酝酿着讹诈司徒雅的苦肉计。
然而司徒雅心无旁骛,牵住怀中人的手,把血污的五指放在自己颈后,道声“抓好”,倏忽拔足斜纵,拽一枝临廊的湘妃竹,积雪的竹尖如弓弰压下,又迅疾震雪弹回,冤大头司徒雅和戴斗笠的陌生人就这样没影儿了。
丫鬟们失落地叹口气,目光挪回之际,忽然觉得院中竹林立着个人,但仔细一看,什么也没有,唯有鹅毛大雪静静地飘零。
司徒雅抱着暗卫九,回到了自己的宅院。暗卫九仍旧戴着黑纱斗笠,闷不吭声。这让他觉得,好似抱了个新娘子,接下来,就该找个没人的地方掀起盖头了。
不过,救人为重。他摈去好奇的念想,踹开浴堂的门,放下暗卫九,又提着洗浴的木桶纵出,不一会归来,已盛了满桶的雪。
暗卫九靠坐在软榻边的地上,不知是讪然拘谨,还是中毒已深。
司徒雅撑着桶沿,玩儿似地把右手没入雪里,他尽量不与暗卫九视线接触,虽然隔了层黑纱,但他依旧感到暗卫九的目光很灼人,好似刚抱回家的小狗,在解读陌生的主人。
“……”司徒雅还没养过暗卫,一时没有应对之策。先救活了再说罢。
暗卫九的斗笠,突然侧向门槛。司徒雅也已察觉,手指在内力融化的雪里一搅,水温适宜。他沥沥水,转身走到暗卫九面前,怡声道:“来即是客,恕寒舍无暇恭迎。”
门槛外犹豫道:“在下唐铁容,冒昧前来,是想赔罪。”
司徒雅蹲地,拆开暗卫九的袍带,剥下淡蓝色外衣,体贴入微道:“唐少家主,你快进来罢,让人瞧见,还以为我们两家生了间隙。再说雪这么大,冻坏了指节可不好。”
穿着蜀锦华袍的唐铁容,这才迈步踱入。只见司徒雅抱着浑身只剩斗笠和亵衣的暗卫九,正往雾气蒸腾的木桶边走。“……司徒公子,你这是作甚?”
这话暗卫九可能也想问。因此他的斗笠微微一动。
司徒雅埋腰把暗卫九放进桶里,微笑道:“不瞒唐兄,我和长兄、三弟不同,武功是家母所授。家母的内功心法之中,有一招是为‘患难与共’。旁人所受的内伤和毒性,不才均能分去一半,由自己承担。”
唐铁容清俊的脸上,流露出钦佩之色。司徒雅的母亲,是以岐黄之术、寻筋打穴闻名的‘点绛派’的前掌门,本名俞复嵘,因早年悬壶济世、行侠仗义,威名远播,给江湖人士误传成玉芙蓉。玉芙蓉有本《结脉连理经》,以救死扶伤为本,‘患难与共’便是其中招式,不过最出名的还是‘皓首同归’和‘同生共死’,相传几任点绛掌门都是以命换命死在这两招上。因此,这虽是盖世神功,觊觎它的人却寥寥无几。
“司徒兄,你不必如此,”唐铁容对承玉芙蓉衣钵的司徒雅心生好感,他从腰间鹿皮革袋中摸出两瓷瓶,“我这有‘漫天花雨’的解药,外敷内服,半个时辰见疗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