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早已有预感,这点也让他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在女人肚子里,隔着一层肚皮的生命,却像是在子宫房里同样,双方都能感受到有个生命正在呐喊、正在悄悄地成长。
「是……我的小孩吗?」
修的声音沙哑。他一开口,便知这问题问得傻了。
「嗯,是我和修共同的孩子。」但许愿还是慎重地答了。
修心情五味杂陈,如果是在三个月前,订婚宴之前,修一定会大力反对,他会气急败坏地要许愿立刻去医院,找到合格的医师,把她体内的怪物尽快放逐掉。
但不知为何,现在站在这里的他,以及站在海潮中,温柔地抚摸着肚皮的许愿,竟给他一种本该如此的安适感。他忽然有个愿望,希望这一幕就这样永久持续下去。
「可是怎么会?我是说……腹内生子这种事,应该很难不是吗?」
「嗯,要先长期服药,让女性从孩提时就注射的顺血针失效,这样女性才会产生一种叫MC的东西,那些东西里含有可以和男性精液结合的某种细胞……对不起,这是我母亲和我说的,你不想听这些吧?」许愿笑笑。
「你……准备很久了吗?我说这些事情。」
修想起医院里的那夜,脸颊微微发烫,他有一种被人设计的感觉。
「我自从下定决心要你的孩子后,就开始服药了,服药之后每个月都有一段时间血流不止。除了服药,也开始锻练身体,过于虚弱的身体是无法承受生命在体内成长的,整个怀孕的过程都会很难过,毕竟不是自然的生产方式,母亲告诉我要有心理准备。」
许愿笑笑,修在她的神情里看出几分恐惧,却也有几分雀跃。他承认自己永远也弄不懂许愿。
「听说更要命的是出产的瞬间,要割开一点点阴道,才能把小孩从肚子里拉出来,到时候会整个都是血,要在可以输血的地方才行。母亲已经替我找好了私人医院,这点倒是不用担心,小孩拿出来之后也要立即清洗,因为会都是生母的羊水和血液。」
许愿回过头,看着脸色苍白一片的修,「听起来很可怕,对吗?」她笑着。
修默默无语,他看着许愿往海潮里又走了两步,用苍白的像雪一般的足趾撩拨着水花。修仔细看去,许愿原先平坦一片的小腹,似乎真的有些发福的迹像,他在坐摩托车的时候隐约注意到,但怎么也没想过是因为里面藏了个人。
「许愿。」修想了一下,平静地开口。
「许愿,去把孩子拿出来吧。」
第十八章:愿 十九
「许愿,去把孩子拿出来吧。」
他见许愿回头望着他,嗫嚅了下。
「不是要你放弃这个孩子,我听说过,为了防止腹内生子的悲剧,所以就算有女人不小心有了,也可以随时去医院申请取胎。生育医院的人会把孩子从肚子里拿出来,放进子宫里,再继续按照正常的程序生产。」
「然后呢?」许愿忽然极轻极淡地开口,「然后呢,修?孩子生产之后呢?」
修一窒,他没想过这个问题,见许愿仍旧低首抚着肚子,一时说不出话来。
「然后……或许……或许我可以养育这个孩子……」
修说着自己也心虚起来,他知道,阿响决不可能容许他养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光是想到如果阿响知道,自己在外头有个孩子,还是和女人生的孩子,他会如何跟他闹,修就头痛到不知如何是好。
似乎感觉到修的困窘,许愿笑笑。
「没关系的,修,我会很好很好的,我和孩子都是。」
许愿轻轻地说,海滩上除了她和修以外一个人也没有,许愿的话声却始终很轻,彷佛害怕惊动肚皮里的另一个人般。
「我说过了,这是我们之间能拥有唯一的东西,也是男人可以给女人唯一的东西,和你做爱,然后拥有他,这都是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的事,你不用担心。」
不知道为什么,许愿的话竟让修有几分怒气。
「把做爱……和生育的事情连结在一起,你不觉得你有点……卑鄙吗?」
他低着头闷闷地说着,他从未想过,像上床这种欢愉的事,这种证明两人之间确实彼此契合的仪式,竟会成为另一个生命出现的契机。
这让他觉得,做爱这件事,甚至他和许愿之间的爱情,彷佛被什么东西给玷污了。
「是啊,」许愿扯了一下唇角,「或许是吧,我一向卑鄙。」
她深吸口气,又仰起了头,望着黑压压,彷佛即将又要降下一场大雨的天空。
「只是我觉得,这样或许也不错。我们太习惯这种模式:做爱是做爱,是两个人在床上办的事,而生育是生育,是两个人一起到医院做的事。但事实上,对女人而言,体内本来就有一个可以让孩子居住的器官,那就表示神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不是吗?」
修忿忿地别过了头。「那是诡辩,如果神允许那样的事情发生,就不会让你流那么多血、受那么多痛苦,还让你为了另一个生命而赔上自己的生命。」
修一边说着,一边也隐隐感觉得恐惧。他发觉他的怒气,并不全因许愿不珍惜自己的身体而来,一方面也是对自己,他蓦然惊觉,他其实一直以来都是看不起许愿的。
看不起,这词或许说起来强烈了些,但修内心深处确实是这样想的。
自从许愿和他发生关系的那一刻起,对于男女间的性爱毫不排拒的许愿,修发觉自己是感到惊奇的,同时惊奇之中,又带有一丝鄙夷。
「原来你是这种人。」、「做这种事情,你一点罪恶感也没有吗?」即使和许愿做那些事的人明明是他,他是共犯者,修却觉得自己既然曾为这种背德的爱痛苦挣扎,道德上便肯定比许愿来得高尚。
他忽然感到震惊且羞愧,看着站在海潮中,宛如海中女神一般坦然的许愿,他怔怔地觉得,自己实在没有任何资格,要许愿取出在她肚子里的胎儿。
「不知道会是男的还是女的。」修喃喃地说。
许愿有些讶异地抬头,随即笑了起来,那是修在许愿脸上见过最灿烂的笑容。
「会是女孩喔。」许愿抚着肚皮,「她会是个女孩,世上最美的女孩子。」
******
修在下午的时候接到了阿响的电话。
他第一次听见阿响用这样气急败坏的声音和他说话。「你去哪里了?为什么都不接电话?」修吓了一大跳,他忙安抚未婚夫,说明事情的原委后,阿响的情绪却一点也没平复,他对修说:
「你给我待在那里,我开车去接你。」
修只能乖乖地陪筑留在医院,许愿确定修的父亲情况稳定,便一个人戴上安全帽,骑着摩托车离开了。
修站在公路这头目送她,瞬间竟有种追上去的冲动。他恍惚有一种预感,彷佛许愿这一去,便永远不会再为他回头了。
许愿前脚刚走,阿响后脚就抵达医院门口。下车时阿响还在喘息,修到楼下来迎接他,阿响一见到修,先是用满是血丝的眼神瞪着他,而后一把扯住了修的手腕。
「走,我们回去!」
阿响一边说,一边就把修拖到了医院外。修吓了一大跳,忙缓住脚步。
「等、等一下,响,我父亲他中风了啊!」
他大叫着,但阿响像是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似地,他的动作异常执拗,修的手腕被他抓得犯疼,怎么甩也甩不脱,只能抓住堆在门口的椅子不放。
「阿响,你冷静一点,我拜托你冷静一点好吗?」
他叫着,医院里的人都回头看他们,见是两个伴侣似地男人争吵,都好奇地旁观着。
「你要我冷静?」
修的话似乎更激起阿响的怒气,他冷笑了两声,「你要我怎么冷静?婚礼就只剩一个礼拜了,我从派对回到家里,却发现整个屋子都空了!我吓得要死,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一边拨你的电话一边出去找你,但怎么打都没人接……」
阿响越说越大声,修发现他的手还在发抖。
「我回家仔细一看,才发现你连背包都带走了,就在婚礼前夕。我……我发了疯地到处找你,打电话去你老家,你老家也没人接电话,我……」
修想解释自己有告诉小童,请小童转告,但看阿响这种情况,多半是出了什么岔没联络上,现在多解释也无济于事。
「不告而别是我不对,但是那是我父亲,我当时整个人都慌了,根本没馀裕多想。我有打电话给你,但是你没有接……」
他解释着,阿响却忽然一个拉扯,把修整个人扔到了墙上,跟着身体往修的唇上压下来,竟用力咬了修的唇瓣一口。
修吃痛,嘴唇似乎被咬得流血了。但阿响的疯狂还未停止,他顺着修的脖子咬下来,一路咬进他的锁骨,他用两手掰开修的衬衫,用尽力气地啃咬着,像要凭藉这样的动作,把修整个人吞进肚里似的。
修从未看过这样失去控制的阿响,他的锁骨被咬得千疮百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但如果再一次推开阿响,修有种预感,他和阿响之间那条本来绷得很紧的线,只怕就会断了。
所以他忍耐着,任由阿响破坏他,把他撕得支离破碎。
阿响咬够了又抓住他,把他往车的方向拖。
「走,跟我回去,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修挣了一下,没想到阿响的举动更令他吃惊,他忽然从背后拿出了金属制的东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钳住了修的手腕,把那样东西铐在他的左腕上。
修吓了一跳,细看才发现是副手铐,情趣用品店常见的那种。一端铐在他手腕上,另一端就系在阿响的腰间。
「阿响!」他又惊又怕,动了一下手腕,铁链的声音叮铃作响:「别闹了,不要这样好不好?快放开我,我并不是不跟你回去,我父亲中风,我爸还在陪着他,我现在不能离开,你懂吗?换作是你的双亲……」
「那你不结婚了吗?」
阿响不为所动,两只眼睛望着他,声音冰冷得恐怖。修一时噎住了气。
「没有,我当然要结,阿响,但现在……」
「你不想结婚对不对?你压根儿就不想和我在一起对吗?」阿响吼着。
「没有,阿响,你在想什么?只是我父亲现在这样,也不可能去参加我们的婚礼,一切都要重新安排,我们只是先等一等,好吗?我爱你,阿响。」
修像哄孩子一样,尽可能放软了声音。这招对阿响终于有点奏效,他停下拉扯的动作,有些怔愣地看着门口尚未熄火的引擎。
修见他长长吐了口气,用手心抵住了额头。
「为什么……?」
修听见他喃喃自语,「为什么所有人……所有事情都在妨碍我?妨碍我们结婚?先是车祸,然后是你父亲,究竟是为什么……」
「阿响……」
修心惊胆颤地望着他,阿响深吸了几口气,眼神总算有几分清明。他像是累极了似地,眼角下的黑眼圈看起来更浓了。
「不要逼我……修,我求你不要逼我。」
阿响的声音又像在求恳,又像在威胁,尽管是带着哽咽的。
「不要再逼我了,你再逼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很害怕啊,修,你知不知道我有多么害怕,好像自己都无法控制自己似地……」
修见他整个人半跪到地上,像那天在车上一样,掩着脸深呼吸起来。手铐被他的动作牵动,逼得修不得不也跟着蹲下来。
修很快心软了,从肩上揽过他的未婚夫,陪着他一同吸气吐气。
「对不起……是我不好,阿响,害你这么为我操心。」
他看着闭目缓气的阿响,又搂紧了他。「不要担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会和你结婚,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这话似乎打进了阿响的心坎,他张开眼抬起头来。
「你说真的,你肯发誓?」他沙哑地问。
「我发誓。」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和我在一起?」
修闭起眼睛,将许愿的影子排除出脑海。
「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和你在一起。」修用链着手铐的那手握住了阿响的手,又勉力地笑了笑,「把这个解开,好吗?我不会逃走的。」
这样的承诺似乎终于让阿响感到满意,他靠在修臂弯里一阵子,踉跄站了起来。
「我去停车。」他呐呐地说,用钥匙打开了手铐的锁头。
第十九章:愿 二十
「我去停车。」他呐呐地说,用钥匙打开了手铐的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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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阿响和筑在病房里见了面,寒喧了一阵。
筑现在似乎什么人都不想理,他一直坐在父亲身边,比以往任何时候还要安静,他就这样凝视着父亲的脸,间或用棉布拭去父亲淌出唾液的嘴角,一句话也没多开口。
修想筑一定在思考很多事情。初识的情境、交往时对方的模样,以及把他骗去结婚时,那一脸贼笑的表情。第一次去医院申请生育、第一次一起看模组表,决定第一个孩子的名字。以及修共同参与的,那过去三十年的点点滴滴。
筑的身体很差,生育的药物对筑的身体负担太大,本来父亲也有两人终生无子的打算。但后来是筑自己开口,说生个一胎无妨,两人间才有了修。
不知道筑是怎么跟父亲说的呢?是像许愿那样,对父亲说:欸,和我生个孩子好吗?
一定不是的吧,修想,照筑那样的个性。
阿响说婚礼想照常举行,筑只微微点头,目光仍然停在父亲身上。
「随便你吧,你们年轻人怎样决定都好。」他说。
婚期既然不能再延,修在再三确定父亲和筑没有问题后,就跟着阿响回到了新居。
小童亲自登门道歉,他说那天离开之后,他的未婚夫,那个叫牧的男人,似乎是公司出了什么问题,所以他就陪着牧匆匆过去处理,一耗就是一整天,竟忘了修要他通知阿响的事,才闹出这些事情。
修安慰他了几句,他才留下赔礼跟着男人走了。昔日最重朋友的人,现在也在另一个人身后跟进跟出,修不禁感慨,人果真都是会长大的。
他忙得无暇去想别人的事情,婚礼前三天,他和阿响一起去场勘,饭店里一百多席,还穿插了各种表演节目,当天会如何的盛大狂欢,修光看场面便能想得出来。
阿响还把几尊自己设计的大型娃娃布置在礼台上,就在新人的左右,还有店里师傅合送的玩偶。他们将要在这些人偶间交换信物,交换一辈子的誓言。
说也奇怪,虽然要结婚的人是自己,但站在婚礼会场,修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就好像即将上场的演员,到舞台上排演一样,因为知道不是真的,所以怎么也无法投入。
倒是阿响这几天心情异常的好,拉着修讲许多婚后的事情。两人要住哪间房、婴儿房要怎么布置等等,还讲了婚后一起买保险的事,总之都是些伴侣之间才会谈的问题。
修也松了口气,阿响总算恢复了正常,至少看起来像是。
婚礼前一天,阿响和修在家里试穿起长袍,那是马褂一类的礼服,加上点特殊的设计,最近的婚礼相当流行,比穿西装要有趣得多。而且两人的样式还可以设计得不一样,这点阿响最是擅长,他替修的那件别上了流苏,还细心地设计了同色的皂帽。
修穿一下就不好意思多穿,倒是阿响兴致勃勃,整个早上都在镜前哼歌调整着。
修坐在身后的椅子上含笑看着他,这种时候,他就会觉得阿响很可爱,就像刚认识他的那段日子里,他总是一个人坐在树荫下,静静画着人偶的设计草图。
修一凑过去,阿响就会一脸不好意思地把草图藏起,直到修坚持说想看,他才磨磨蹭蹭地拿出来。
他忍不住站起来,从背后抱住了阿响的腰。阿响也笑着回过头,两人就着这样的姿势浅浅一吻。
这时修听见客厅电话又响了,他一笑放开阿响,走去客厅里接电话。
他想多半是来祝贺的亲友,他们婚期确定后,来祝贺的电话便接连不断,随意便接起来了,「喂,这里是修和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