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金叔,阿旺露出一口白牙,太阳底下格外耀眼,“小李又说你偏心了吧。”
“不理他,二十几岁的人一点定性都没有,就要好好磨一磨他。”金叔不以为然,替他把筷子抽出来,“还有点温热,赶紧吃吧。”
“行,你先吃着,我去洗个脸。”
简易洗手棚里,随着哗哗流水声,油污、灰尘流入下水孔,镜中的人用手抹去脸上的水珠,疲累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拍拍瘦小的可怜的脸蛋,确定笑容不会垮下来。
他很瘦,过份的消瘦令他的肤色看起来更显苍白,巴掌大的一张脸,衬得那双黑目愈发的大。
脱下右手上的手套,三根手指显得有些诡异,他望着自己的手许久,举到唇边轻轻的吻了吻。伤口已经愈合,半边手掌被分离的痛还很清晰,每一次回想,都痛得他浑身冒冷汗。
偏偏他又是这么喜欢自虐的一个人,明知道会痛,却要一次又一次的去回想,回想那一段痛并着快乐的‘宝乐’时光。
繁华都市,妖娆霓虹,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只是一个悲微的可怜虫,游走在热闹的街头,他感觉到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空和冷。
那一夜,他在街头徘徊,午夜外出买宵夜的金叔将他捡回了小旅社。从那以后,他便跟着金叔,为了生活,开始在各个城市不停奔波……
他什么都不会,还是个半残,没有人愿意雇用他,还好有金叔关照他。临时性的工作,时间长的几个月,短的一天两天,雇主关心的只是工作的结果,干活的人太多,也不会一个一个的检查,他才能侥幸避过。
金叔对他很好,重活粗活不给他安排,有的时候活太累人了,甚至都不准他去做,赚到的钱照样有他那一份,没有半分苛待他。
“金叔对你这么好,反正你没有家人,不如认他当爹算了。”
半真半假的玩笑,不是一次两次,次次他都当作是纯粹的玩笑,听过就算,不予回应。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蝇。
虽然,那件事已经是过去式,留给他的阴影并没有随时间散去。有人对他好,他接受并感激,但他紧闭的心门不会再开启。
偶尔的,他也会问自己。如果,那一夜没有遇到金叔,现今的他是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甚至不敢想后果。溶入到社会中才知道,外面的世界除了他想像不到的精彩,还有他想像不到的险恶和复杂。
最初的那段日子很煎熬,跟着金叔天没亮就起床,午夜才能休息,腰酸背痛令他几乎整晚整晚都睡不着。金叔买了活络油,要给他揉一揉痛处,他死都不肯,对别人肢体上的碰触非常的抗拒。抗拒的后果就是饱受酸痛的折磨,然后失眠,过度的疲劳加上休息不够,他迅速的消瘦,本来就不大的一张脸又小了一圈。
寂静深夜,躺在简陋的木板屋里,听着金叔磨牙打鼾的声音,他辗转反侧。想念那个人,想到骨头都疼,几度萌发了去看他的念头,最后都因为过不了心底的那道坎而放弃。
生活,远比他相像中要艰难许多,他用了大半年才慢慢习惯这样的颠沛流离。
随着他们的队伍壮大,已经在建筑工地混了十多年,有些人缘的金叔接到的活越来越多。他让自己忙碌,金叔派给别人的活他抢着干,只有在体力透支的情况下,才能减少对那个人无休止的思念。
野外的戏拍完了,剧组紧锣密鼓赶往下一个拍摄点,导演领着演员们先走了,善后的摊子就留给了金叔他们。天阴得很厉害,听天气预报说下午会有雨,大家在金叔的指挥下忙而有序的把器材搬上货车。
天空的阴云越来越厚,随时都会压下来一样,金叔吐掉口里的香烟,大声喊道,“大家的动作再快一点,下雨前一定要搬完。”
“金叔,这个剧组是什么来头啊?导演那么凶,下边的人一个个拽得跟什么似的。”有人一边忙一边抱怨。
金叔淡淡的说,“鬼知道他们有什么背景,我们只管做事收钱,别理那么多事。”
“一个个穿得人模狗样,这么多东西,知道要下雨了也不肯留些人帮我们,太没人性了,妈的——”
“行了,给钱的是大爷,只要不拖欠工钱,不希罕他们的帮忙。”金叔抱起一捆扎好的帐篷丢上车,喊道,“下个月结了工钱,金叔请你们吃顿好的,大家努把力啊。”
“好勒,谢谢金叔了。”大家齐声回应。
天空飘起零星的小雨,金叔赶紧让人把紧要的器材用防雨布裹好,分出两批人来,一批负责打包,另一批负责装车。
环视四周,金叔问打包的工人,“诶,你们谁看到阿旺了?”
有人指着塌了一角的帐篷说,“刚刚在跟阿新拆帐篷的,可能还在帐篷里吧。”
“嗯,我过去看看,你们加快速度。”
雨大了起来,器材继续的搬上车,只剩下这一个帐篷没有拆完了,阿旺和阿新两个人卯了劲,恨不得把两条腿也一齐用上。
金叔走进来,“弄得怎么样了?”
两人回头,喊了声金叔,又低下头继续手头的工作。
“阿旺,你到旁边去歇着,让我来。”金叔挽起袖子,点了根烟,他习惯做事的时候嘴里叼一根。
阿旺没有勉强,他知道自己一只手只会耽误进度,金叔接手他的工作也没有闲着,把帐篷里散落的小器件用袋子收拢来,再拧到车上去。
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金叔和阿新把帐篷抬上车,全身都湿透了,阿旺抱着一大捆粗绳跟在后头,脚下一滑,摔进泥水里。
“哈哈哈哈……”阿旺的狼狈惹得车上躲雨的工友大笑。
金叔狠瞪他们一眼,“就知道看热闹,还不下车去帮他一把。”
金叔最有威信,他们摸摸鼻子敛了笑,两个衣服半湿的工人跳下车,扶起一脸泥水的阿旺,替他把湿了水后笨重无比的绳子丢上车。
两辆货车满载而去,喧闹过后,青山绿水重归宁静,被无情踩踏的青青绿草在春雨的滋润下,又重新挺直腰杆,精神焕发。
“谢谢!”
阿旺用毛巾擦试着湿漉漉的头发,感激的接过工友递给他的一小块面包。
“诶,阿旺你的衣服都这样了,你还不换?”阿新找到自己的行李袋,拿出干衣服开始换。
阿旺扭头,不看他光溜溜的身体,“反……反正下午还要干活,先穿着吧。”
阿新脱掉湿湿的短裤,笑他,“阿旺害羞了,跟小姑娘似的。”
阿旺的脸红到耳朵根,但没吱声,垂着头慢慢的咬面包。
金叔一巴掌拍在阿新的光屁股上,“你以为都跟你一样,几十岁的人了还光屁股,一点不知羞。”
“哎呀,金叔……啊,哪个混蛋……”
阿新捂着屁股,不想前边被不怀好意的工友弹了一指,他急匆匆套上短裤,跟调戏他的工友闹成一团。
空间不大的车厢热闹起来,前边开车的司机也是笑呵呵。
阿旺安静的坐着,偶尔抬头看他们两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眼睛里却空茫一片。
“阿旺,没事吧?”金叔拍着他的肩问道。
阿旺摇头,笑容更深,“我很好,金叔。”
“没事就好!”金叔笑笑,没有多问。
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在售票窗口转圈,来来回回,似乎很迷茫。
“最远……到哪个地方?”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只是想要一张能将他带到远方的车票。
后面排了一溜长的人,都在等他买票,他盯着一处,不知道想什么。
“买不买?不买就站一边去,瞎磨蹭什么啊,别挡着后边的人……”售票员不耐烦的催促。
“……”他默默站在一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信封,很宝贝的捧在手里,仔细的看上面的字,然后就在发呆。
金叔站在他后面,指着信封上的地址,好心的提示了他一句,“刚才卖票的跟你说的地方,路过这里。”
忽然出声似乎吓到他了,他快速的把信封捂到胸口,戒备的望着陌生的金叔。
“真的吗?”
金叔失笑,指指窗口,“你可以问问卖票的。”
他不信他,重新排了队,问过售票员后又犹豫了一下,才掏出钱买了张车票。
这孩子的防备心也忒重了,金叔连连叹息,自已挺有亲和力的啊,怎么在他眼里就跟脸上刻了‘骗子’两个字似的呢?
一个人出门,却不知道去哪里,这是哪家的孩子啊?
这是金叔的疑问,一直没有从心底消除过。
他们在县城一同上的车,只需稍稍一问,便能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可是金叔没有这样做。
两年多了,防备从没有在他眼底彻底消除过。他很少说话,从不说过去,也不提及家人,表面上跟大家很亲近,其实心里很抗拒别人的接近,包括金叔。
金叔可以想像到,一旦问起过去,他肯定会缩在封闭的壳里,再也不会让任何人碰触到。这些年来好不容易才对他建立起来的微薄信任,肯定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阿旺,往里坐坐,雨都扑你身上了。”
雨线飘忽不定,坐最边上的他一直在淋雨,他抹去脸上的雨水,没有移动的意思,“这边空气好,没事的。”
了解阿旺的古怪脾气,大家没有说什么,只是自觉的往里挪了挪屁股,留出很大一块地方给他。
他抿着发白的嘴唇,默默望着被车轮辗压后不断后退的水洼,安静的像是一具木偶。
金叔跟他旁边的人换了个位置,拍拍空出来的位置说,“阿旺,坐过来,你一身都是湿的,再淋雨的话真的会感冒,你生病了工作谁来做?”
大家都看着,他静了几秒,坐了过去。
002.思念
“阿旺,金叔叫你过去。”小李兴高彩烈的。
“好,我一会就去。”
阿旺单手在刷锅,锅底有焦饭刷不干净,他用手指一点点的抠,硬硬的锅巴扎进指甲缝里,很疼,他皱皱眉头。
小李抢过他的刷子,嚷道,“今天发工钱,你怎么一点不积极?快去,就剩你一个,不然呆会金叔又该说我们不照顾你了。”
“哪有,金叔对我们都是一样的。”阿旺只好站起来,看他卯了劲的刷,笑了笑,“没用的,别刷了,用水泡着,等它自己软掉就好刷了。”
小李丢掉刷子,横他一眼,“早说嘛,害我白费力气。行了,快点去吧,别让金叔等急了。”
阿旺又笑了笑,伸手摸摸他的头,换来小李一个大大的白眼。
小李比他小四岁,很有活力的一个小伙子,个头比他要高许多,就是长相粗俗了一点,性格也是大咧咧的。有个老乡给他介绍了一门亲事,相亲那天非要拉着阿旺去壮胆,结果他口无遮拦惹了祸,姑娘没瞧上他,倒是看中了安静稳重的阿旺,这事闹得他们很不愉快。
那姑娘牙尖嘴厉的,小李也没瞧上她,让他不舒服的是自己竟然给踢出局了,人家姑娘可是当着媒人的面说了,他配不上她,把他给气的啊,差点儿掀桌子。
他认为自己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凭什么就让一个手无半斤力气的阿旺给抢了风头?
对阿旺,他总是有些不服气。
小李没有坏心,只是好胜心强了点,阿旺明白,所以不计较他的小性子,纯粹的把他当小孩看。
金叔的工棚在最边上的大树底下,走过去遇到不少喜气洋洋的工友,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所获不匪。那个剧组果真有来头,受的罪不少,可拿到的票子也很可观,几个月的辛苦没有白费。
他们的工棚,就是一排用塑料和木板搭成的小棚子,他们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建一个这样的临时住所,材料简单,对于四海为家的他们来说,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阿旺站在棚子前,喊了一声,“金叔,我来了。”
“等你半天了,快点进来。”金叔语气雀跃,夹烟的手将一叠钱推到他面前,“这是你的,数数看,数额满不满意。”
“这……怎么会有这么多?”他有些怀疑。
金叔瞪他,“这是你辛苦该得的,这么点,你还觉得多吗?赶紧数数……”
阿旺的手没有办法像他们一样,两根手指就能把钱数得哗哗响,他只能慢慢的把钱一张张摊开,“一张,两张,三张……”这样数,速度慢又费劲。
数完了,他看着那叠钱没吱声,金叔眼瞅着他,“怎么样?”
“他们都是这么多吗?”他问。
“哎呀,顾好自己就行了,管别人干嘛啊你。”
金叔这样说他心里就有底了,“你平时就很照顾我,虽然他们嘴上没说,心里总是有些意见的。我干的活都是轻活,本来就不应该跟他们拿一样的钱,你再这样子……”他把钱还到金叔手上,“他们对你意见会更大,不要为了我,影响了大家。”
金叔真想敲他脑袋,“哪有你这样的啊,钱财往外推,我看你不傻不蠢的,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呢。”
“金叔!”他很坚持。
“谁会嫌钱烫手啊,你这个蠢蛋!”金叔忍无可忍,真的敲了他一脑勺。
阿旺笑了笑,“大家跟着你,是因为你对大家好,不能因为我,让他们对你失去了信任。”因为金叔,才有现在的他,因为大家的努力,才有了现在这个团体。
金叔叹了口气,“不闹你了,真是死脑筋。你的生日快到了,这些年你跟着我吃了不少苦,多出来的……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平时舍不得花钱,生日一年就一次,别再舍不得了,喜欢什么就买……”
“我……我的生日……”阿旺恍惚。
“是啊,别说你连自己的生日也忘了?”金叔不满。
“不是忘了,只是……”他该怎么说呢。
出生是哪一天……他是真的忘记了,他说的生日,其实是‘宝乐’和小昱初遇的日子,那是他人生最幸福时刻的开始。
那一天,永远都要记住!
“给你吃。”
“很甜,对吧?”
“舌头先甜起来,心就不苦了。”
“我叫阳昱,你可以像外公一样喊我小昱……”
……
这是他们的开始!
小昱,小昱啊……他喃喃念着徘徊在心口,却喊不出来的两个字,泪水汹涌流出……
“阿旺,你怎么了?”金叔惊诧。
“啊——没,没事。”他擦擦眼泪,忽然有了决定,“下个月我想出去一趟。”
金叔意外,“要去多久?下个月我们要迁到南边去,那边有不少活等着我们,工钱都不低,你能赶上吗?”
他想了想说道,“去X城,来回大概四五天,我尽量不耽误太多时间。”
“阿旺,金叔多嘴问一句啊。”金叔点了根烟,淡淡的看着他,“上回……你是去那找人的吧?”
他没说话,定定的看着地上的石子,好一会才默默的点点头。
金叔抽了口烟,眯起眼睛看他,“没找着?”阿旺没声音,他接着又说道,“好几年了,确定你找的人还在那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