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苦笑着点头道:“我叫夏思珏,是思言的哥哥。”
我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虽然心里的疑惑有些迫不及待了,但我还是强压住不断翻滚的心潮静下心来听这个叫夏思珏并且自称是夏思言的哥哥的人说话。
“思言从一出生就患有一种罕见的家族遗传病,这种遗传病传男不传女,家族里每个男丁都有这种病,与生俱来,治不好也活不长,一般有这种病的男性都活不过二十七岁。”夏思珏顿了顿继续道,“这种病在患者生命的前二十五年不会发作,从外表上看患者其实和正常人丝毫没有区别,但是一旦跨过二十五岁这道坎就开始慢慢发病了,这也就意味着命不久矣。”
我越听越玄乎,夏思珏说的这种罕见的家族遗传病应该是一种Y染色体上基因变异引发的遗传病,所以才传男不传女,可是夏思珏横看竖看也不止二十七岁啊,而且他不是还自称是夏思言的哥哥嘛?夏思言病发死掉了但是他还好好活着这又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夏思珏忙解释道:“其实我和思言没有血缘关系,他是阿姨和爸爸结婚的时候带过来的小孩,因为当时思言还小,所以就跟了我们家的姓。思言的亲生父亲也是死于这种家族遗传病,当时阿姨一个孤苦伶仃的女人实在是没有能力独自抚养思言长大成人所以才改嫁。”
原来是这样,难怪我从一看见这个夏思珏就觉得他和夏思言长得也差得太远了点,一刚一柔,完全两个风格,根本就不像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病发的时候是什么症状?”想来想去我还是想不通夏思言一直纠缠了我两年半,那个精力充沛得完全不像是有病的人。
夏思珏的眼神顿时就黯淡了下来,仿佛陷入了一场痛苦的回忆当中,只见他紧咬住嘴唇不发一言,即使在光线不好的情况下也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已经咬得泛白。
算了,我也不是喜欢强人所难的人,人家有难言之隐不说就不说吧。
“如果不方便透露的话就算了。”我平淡地说道。
“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只是想起思言最后那几天心里难受而已。”夏思珏苦涩一笑,“有这种病的人会在生命的最后一个月左右全身的肌肉开始迅速萎缩,四肢无力,行动能力也会慢慢退化,稍不注意摔倒就会骨折,到死的那天就会只剩下一把皮包骨头。”
夏思珏说着已经开始无声地落泪,刚强的脸上两行倔强的泪痕那么怵目惊心,如果不是真的亲眼目睹不会说得这么声泪俱下,如果不是真的心痛不会流露出这种真实到无以复加的情感,所以我确信夏思珏对夏思言的感情非同一般。
再想想那个本就瘦弱的人要有多顽强的意志力才能撑得下来,肌肉萎缩我没有经历过不知道是个什么感受,但是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栗了,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身上的肌肉一天天萎缩下去到最后只剩下一副骷髅般的骨架,我知道我没有勇气面对自己有一天会变成这样。但是夏思言呢?他就该承受这些吗?
“他走的时候痛苦吗?”忍不住还是问了这个问题,两年多了,我虽然不喜欢夏思言对我的苦苦纠缠,但是说真的谁又愿意看到他临死都那么痛苦呢。
“或许是不痛苦的吧。”夏思珏胡乱抹了两把眼泪,吸吸鼻子又把视线投向对面的我,“他说他有精神食粮就不会痛苦。”
“精神食粮?”我愣了。
“对,精神食粮。”夏思珏说着就伸手进吧台下面的柜子里拿了一包东西上来,缓缓推到我面前,示意我打开来看看。
我疑惑着打开这个密封的塑料袋,里面没有别的东西,全部都是照片,有正在走路的照片,有正在吃饭的照片,有正在认真听课的照片,甚至还有去厕所的照片,这些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个人,而且从拍照的角度来看这些照片无疑都是偷拍的。
“这些是?”我有些慌了,因为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的就被夏思言偷拍了这么多照片,更好笑的是我的警觉性竟然已经下降到了如此地步。
“很明显照片里的人是你。”
“我知道,但是为什么……”我有些语无伦次了,不知道该怎么来表达我此时此刻纠结的心情。
“全靠这些照片思言走得才没有那么痛苦。”
“他这又是何苦呢?”我不禁摇头苦叹,“我很早就和他讲清楚了我们之间不可能,他又何苦要这样折磨自己呢?”
“我从来没见思言对一个人这么执着过,以前他要做什么家里人都顺着他的意,因为我们都很清楚思言活不过二十七岁因此很纵容他,就算他喜欢男人我们也都由着他,为的就是能够让他开开心心地度过余下不多的日子。这个酒吧也是思言一时兴起要开的,他说同性恋太苦了,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夹缝中,还总是处处都受到鄙视,所以他要为他们建造一个美好的家园让他们聊以慰藉。他自己也知道他的寿命很短,所以总是会做出这些出人意表的事情,他想在他有限而短暂的生命里完成所有他想完成的事,但是唯独你……”夏思珏的眼里突然精光一闪,有些怨恨地望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道,“让他走的时候留下了遗憾。”
我的心毫无预兆地一颤,夏思珏的气场太过强大,我有些承受不了他那样怨怼的目光,微微别过头轻声道:“其实你们完全可以事先把实情告诉我的,我就算不能做什么,但至少我可以在他最后几天的生命里陪他一起走下去,这样他心里就不会留有遗憾了。”
“哼,你说得轻巧。”夏思珏不屑地用鼻子嗤了我一声,语调立马又提高了两个八度,“他事先没有来找过你吗?还是说你贵人多忘事给忘了?”
“我……”
我顿时被夏思珏质问得哑口无言,夏思言事先来找过我?没有错,在奶奶病危的那天我急着赶往机场的时候夏思言出现了,他说有很要紧的事情要和我说,他说只需要我给他半个小时的时间,但是我没有,我当时心急如焚,他说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甚至没有直视他的脸,我还把他推倒在地一个人走了。
得了这种罕见的家族遗传病的人发病的时候全身的肌肉会萎缩,四肢无力,行动不便,稍有不慎摔倒会骨折……夏思珏的话不断在脑海里回响,我到底是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啊,我当时推倒的是一个情况并不容乐观的病人!难怪他当时的表情那么痛苦,难怪我在他的眼里瞥到了一丝绝望,难怪他苦苦纠缠两年半都不曾放弃,他很倔强,对什么都很执着,一旦喜欢上就会义无反顾,一旦喜欢上就不会轻言放弃,一旦喜欢上就拼了命地想要挤进那人的世界。
“思言真的好傻,我看他撑得那么辛苦几次三番要出面来找你都被他拒绝了。”夏思珏再也抑制不住开始痛哭,边哭还一边颤抖着双手抓起吧台上的照片举到我面前让我看得更加清楚,“他说他有这些照片就够了,他不想让你看到他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想把最好的一面展现给你,但是你却一直都不领情,直到思言开始发病,他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再以最好的状态出现在你面前了,他的身体会一天天变差,他的肌肉会一天天萎缩,所以他想把实情都告诉你,让你知道他不再出现在你面前是因为他有病,但是你居然连半个小时的时间都不肯给他!”
“我怎么可能去嫌弃一个病人!”一把抓住夏思珏的手按在吧台上,我的情绪也开始不受控制,“只要你们开口我怎么可能不去医院看他!”
“你还是不懂。”夏思珏用力抽回手,犀利的目光定在我的脸上,“谁会愿意自己病入膏肓时候的憔悴样子被最喜欢的人看见?思言不仅很傻还很倔强,倔强得顽固不化。”
心下黯然,思绪准确无误地飘回四年前以隽在贵州出事摔下山坡的时候,以隽曾经因为额上那道永远都治不好的疤而伤害自己,他刻意逃避我,他把自己封闭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不愿出来,那个时候我的心情是怎样的?痛或者怜惜?
原来人都是一样,只是因为我不在意夏思言所以我无法理解他的所作所为,我甚至厌恶他,我拼尽一切想要把他驱逐出我的世界。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是这样的。”这个时候我除了道歉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抚失去挚爱亲人的夏思珏。
“你现在道歉已经没有意义了,思言已经去了,他再也听不到你的忏悔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晚了,晚了。”夏思珏停了哭,说话的声音很低很低,却字字掷地有声,砸在我的心上生疼生疼。
轻轻按住心脏的位置,竟有些撕裂般的疼痛,我无力道:“但至少我是真心实意地想要道歉。”
“算了,这些照片你带走吧,我不想亲手毁了它们,所以你把它们带走吧。”夏思珏重重叹了一口气,开始收拾吧台上乱七八糟的照片。
“我可以去拜祭一下他吗?顺便把这些照片烧给他。”我从椅子上起身,贴上吧台和夏思珏一起收拾照片。
“不必了!”夏思珏断然拒绝,拳头紧紧攥着,好多照片都被他揉成了一团一团。
“为什么?”我放下手里的照片抬头直视和我隔着吧台而站的高大男人,一直萦绕在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因为你喜欢夏思言,对不对?所以你不想我去拜祭他,你好自私!”
原本以为夏思珏会矢口否认,或者惊诧我的想法,没想到他居然镇定得不能再镇定,抹掉眼角最后一滴眼泪,他朝我缓缓点头:“是,我是喜欢思言,我从来就没想过要否认这个事实。”
“那你为什么不……”
“为什么不干脆和思言在一起?”夏思珏横了我一眼,淡然道,“因为我没这个胆量挑战这个冷漠的社会,就算我和思言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背负着更残酷的道德考验,我不想把思言推到风口浪尖去承受那些本不该让他承受的一切。”
我和以隽又何尝不是背负着同样的难题?只是我们可能更有勇气一些而已,所以面对痛失弟弟和爱人的夏思珏我发自内心地同情:“其实你这样……”
“我也觉得自己很傻很傻。”夏思珏缓缓点头,“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思言一直都不知道我喜欢他,因为我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喜欢我,所以我宁愿站在他背后默默注视着他,帮他完成我力所能及的事。我怕一旦戳穿我和思言连名义上的兄弟都没得做,我不希望看到那一天,所以我把这个秘密一直埋藏在心底。”
“那你后悔吗?现在他不在了,你还是要把这个秘密埋藏心底?”
“当然后悔!”夏思珏苦涩一笑,“我一直说思言很傻,但其实最傻的那个是我,因为我胆怯所以我不敢表达对思言的爱,直到思言离开人世我都没能有勇气说出口。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就算我鼓起勇气想表白都没有人愿意倾听了。你说我是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傻的傻瓜?非要等到失去才痛彻心扉,才悔不当初。”
“你也有你的苦衷。”我无声叹息。
“所谓的苦衷只不过是人类没有勇气的一个完美的借口而已,如果你是真的爱他又何必要管那些外界的闲言闲语?我完全可以带着思言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国度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应该以另外一个身份陪在思言身边和他一起走完最后一段路。”
“说到底这些都是人类的劣根性,已经根深蒂固,无法改变。”
“是啊,劣根性。”夏思珏把装好的照片重新递给我,“谢谢你今天来听我说了这么多的废话,让你受累了。”
无声地接过一大袋的照片,我也不再要求去夏思言的墓前拜祭,我想现在是真的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既然从来没有爱过他又为什么要在他死后才去假惺惺地缅怀,这样的虚伪本不是我的作风,既然事情已经过了,再去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有意义,那就让它就这样过去吧。说到底夏思言也只是我人生当中的一个匆匆过客,以后说不定还有什么张思言、李思言、王思言,我应该学着怎样坦然。
在爱情面前,人人都是傻瓜,关键只在于傻瓜会不会提前醒悟,在事情朝着无法挽救的方向狂奔而去的时候及时拉住它飘飞的衣袂。
第十九章:复合
我不记得我是怎样从破败的“断袖分桃”里出来的,夏思珏和夏思言都带给我太多的震撼,他们血淋淋的故事让我不得不面对一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是不是真的非要等到失去才知道惋惜?上一世死亡的教训难道还不足以这一世的我们引以为戒吗?
以隽,我无法让心脏停止去想念这个人,心每一分每一秒都被这个人塞得满满的,具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已经遥远到变得模糊不清,深入骨髓的眷恋逐步将我一点一点吞噬殆尽,我知道我已经回不去了,除了继续走下去我别无选择。
随手将一袋子的照片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我想也没想就直奔了机场,我想要见到以隽,立刻,马上,一秒也不能再多等,所以我真的就这样做了,暂时放下了学业,放下了对夏思言的愧疚,飞到那个我日思夜想的人身边。
当我掏出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时候门正好被人从里面打开,我和以隽见到对方都先是一愣,然后相视一笑,以隽怎么可能不了解我的脾气,就算我每天都从上海飞来北京看他他也不会觉得奇怪。
“这么赶,还没吃饭吧?”以隽先开了口,退开一步让我进门。
我一脚就跨进了门,一边蹲在地上换着拖鞋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没呢,这不是嘴馋了想吃你做的饭就来了嘛。”
“对对对,学校食堂的饭菜哪有我做的好吃。”以隽倒也和我开起了玩笑,面带着浅浅的笑意,双手环在胸前看我换鞋。
“我是真的饿了。”换好鞋站直了身子,肚子在这个时候还特别配合我来了一阵响亮的“咕咕”叫,逗得以隽忍俊不禁,最终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先去客厅里坐一下,冰箱里还有些剩饭剩菜,我去热热,几分钟就好。”以隽终于笑够了,漂亮的俊脸上还因为纵笑过度而残留着几许诱人的嫣红。
我点点头,目送着以隽朝厨房去后才径直去了客厅,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正如我第一次和张总一起来这里看房子时一样,每一件家具、每一样摆设、每一个细节都原封不动,甚至是以隽对我的态度也恰到好处地一直保持着舅甥之间应有的亲密。
这种亲密无关风月却让我一次又一次地抓狂,几次三番差点在以隽面前歇斯底里,我受不了这样子的以隽,他越是以舅舅的身份来和我相处我就越不能自拔,深陷其中的我望不到一丝希望的曙光直至夏思言的死让夏思珏悔恨不已才终于让我惊醒。
“易尧,过来吃饭吧。”
以隽好听的声音穿透耳膜,我这才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饭桌走去,以隽早已落座,双手撑在桌子上仰着头注视着我,我笑笑之后在以隽对面坐下。
“刚才你是正准备出门吗?”我一边埋头扒饭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话,“是要去学校上课?”
“嗯,今天晚上有一节选修课。”以隽平淡地答道。
我吃饭的动作一滞,随即放下了吃得正香的碗,正色道:“那你还不去,现在去应该还来得及吧?”
对面的以隽轻轻摇头:“不去了,反正是选修课,少去个一次两次的也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