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地扫了他一眼,安溪说道:“即使是错误,也是受潜意识影响的。口误,只能说明你的潜意识中,有这种想法。”安溪并不理解“二人世界”深刻隽永而又耐人寻味的含义,只是习惯性地和过恪斗斗嘴。
“唉,你没事看那么多书干什么……”也怪自己,没事给他找那么多书做什么?还都是些心理书……现在,自己已经完全沦为安溪探究现代人类心理的小白鼠。
唉,已经干了算命这种以看透天下人为己任的特殊职业,偏偏还喜欢研究心理……在安溪面前,他岂不是早就失去“隐私”了?
不知过恪是太过听话,还是有意报复,竟然真的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
且不说旅馆、饭店,这里荒凉的程度,令无孔不入的小商贩也望而生畏、望而却步。
没店、没灯、没电,这里甚至没有路!即使是见惯了贫瘠、落后的安溪,也感受到了“荒凉”的压力。
被过恪生拉硬拽地拖到附近的荒山——享受“二人世界”,安溪颇为后悔自己提出的建议。
看着过恪心情愉悦地哼着歌爬山,安溪很是纳闷,纵目四望,只有绿色,有什么好看的?明显阴气过旺、五行不调……
负重登高,不论景色再美,也被浑身臭汗惹得没了兴致。更何况,是江南的秋季:没有繁花似锦、霜叶红彻、白雪皑皑,有的只是绿得发黄、黄得营养不良的树木。
安溪虽然力气不小,但体能很差。没一会儿,便累得气喘吁吁,连斗嘴的能量都被耗光了。
将安溪拉上一块高地,过恪说道:“我们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吧。”估计安溪也累了,过恪放下东西,找了块平坦开阔、视野不错的空地,准备生火野炊。
“好。”淡淡地吐出一个字,安溪的心里却写了千百遍“求之不得”。
其实,过恪已经负担了大部分的重量,只是他还是没想到,安溪的体力,远远低于他的理解程度,真不知道他哪儿来那么大力气。
“如此美景,我瞬间感到精神升华,诗兴大发。”过恪眼中闪动着某种诱人的光彩,仿佛才情满腹,满得要喷涌而出。
安溪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他,等待着他的“诗情”。
“啊……”过恪本想说一句有点文采的话,可惜,“啊”了半天,他只想到一句:书到用时方恨少。
安溪眼中满是笑意,说道:“眼前景好诗难胜,炼不成词恼杀人。”
【唐伯虎的某句诗。恕在下愚钝,实在想不起典出何处了……】
过恪呆呆地回味了一番,才明白他的意思。
“呵呵,应景,太应景了!小溪,你真厉害!”
过恪真诚的赞赏,令安溪想起不少往事,心酸心痛、不堪回首之事。若非锋芒毕露,他也不至于……
世人常说,“文人相轻”,相轻的,又岂止文人?
安溪甩甩头,自我安慰道:命中注定,命中注定。
过恪并非文人,只是有着赤子之心,有些风雅之趣的人。安溪喜欢这样的过恪。
过恪捡了些干柴、石头,生上火,搭起一个简易的灶头。而后,他翻出一堆准备好的食物、佐料、餐具。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吃?”安溪费解不已。如果目的如此简单,那为什么不直接在家里解决?方便、洁净、完善,而且,不用忍受呛人的烟火。站在下风向的安溪皱了皱眉,站到过恪身后。
“那怎么能一样?”过恪烤上肉,转过头,得意地说道,“这叫情趣,这叫体验人生。你作为一个古人,怎么可以这么没情趣?”
有那么一瞬,安溪产生了错觉。
他是过恪。不是过恪、过公明。安溪告诉自己。
安溪一向很理智。在他知道眼前的过恪不是过去的过恪时,便懂得如何调整心态,如何面对他。
除了第一次相见,他不再认错过。
可现在,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再度袭来,铺天盖地,将他所剩无几的记忆扭曲、残绕,让他分不清过去与现在。
这是精神分裂吗?
似曾相识的人,似曾相识的话。可惜,五百年已过,沧海桑田。安溪能留下的,只有微薄而脆弱的回忆,他能做的,仅仅是让公明活在自己的记忆深处。
时过境迁,物非人非……
不对,唯一不同的,只是时间吧。
西柏东杨,南面望山。这个地方,给他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
安溪一直相信,世上没有偶然,只有必然。
“过儿。”安溪摸出指南针,看了看天色。
“怎么了?”过恪刚烤好两串肉,准备递给安溪。
“我先离开一会儿。你待在这里别走。”说罢,捡起一根树枝,在过恪周围划下一圈古怪的符号。
“我不会走的。怎么了?”过恪抓住安溪的袖子,就像害怕被父母抛弃的孩子。一种不祥的预感萦绕心头,似乎,此刻一别,难再相见。
难再相见……
想到这四个字,过恪顿觉心头一颤,一阵寒意沿着脊椎漫步全身。
第二十六章:“二人世界”(中)
安溪安慰性地拍拍他的手,柔声说道:“我只不过是去看看周围的地形,没事。”
过恪满脸不信任,依旧不肯放手。他知道自己说不过安溪,因而并不打算“晓之以理”,但他有自己的原则。
“一起去。”过恪坚定地说道。
“你越活越回去了吗?又不是三岁小孩。”安溪故作不屑。
“荒山野岭的,万一迷路了,多不安全?就算你不为自己的安全考虑,也不能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吧。总之,不能单独行动。”
看他如此坚决,安溪只得无奈地点头。这可是他第一次败下阵来。
过恪心下一喜。果然,事实胜于雄辩啊,真理永远比狡辩强大。
过恪不怕危险,他只怕分离。
能和安溪待在一起,他便会觉得安心。
将烤好的肉递给安溪,过恪说道:“吃饱了再干活吧。顺便,减轻包袱负担。”
安溪食不知味地吃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总是没来由地感到不安。似乎,这里的气场与他相克。
“怎么不吃?”过恪对自己的烤肉技术还是很有信心的。
“发呆了。”安溪甩甩头。或许自己真的只是庸人自扰吧。“过儿,如果,确定会遇到危险,你还会坚持和我一次走吗?”
“和你待在一起,有什么好怕的?如果今天会遇到危险,你是不会让我出门的。”过恪没有忘记安溪的职业——预测未来。“说不定,我还是你的福星,能帮你逢凶化吉、化险为夷呢。”
“你为什么这么信任我?如果我都是在骗你呢?”安溪无法反驳他,只能剑走偏锋。
“不可能。”过恪毫不犹豫地答道。
有些话,越是朴实,越是简单,越让人感动。
将一包的负担转化为动力,过恪心满意足地拉着安溪向上走。
“小溪,你到底想看什么?”过恪有些好奇,竟然能吸引安溪这样沉闷的人,太罕见了。想想安溪的工作性质,过恪顿觉此山阴气逼人,寒刺骨髓。难不成……
要告诉他吗?安溪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觉得这座荒山并不简单。很可能,有人在此布阵。而且,还是我熟悉的阵法。”安溪最终还是决定说实话,当然,是删节版的“实话”。“你还要去看吗?”
“去!当然去!”过恪大声说道,一来,为自己壮胆;二来,他不想被安溪比下去。如果说自己有些许害怕,太丢人了。
安溪闭上眼,回忆过恪的命盘。
“甲廉破武羊……”安溪低声念叨着口诀。
“什么?”过恪没听清。
“你的流星。”
“……”代沟。五百年深度的代沟。完全无法沟通啊……
安溪默推完命盘后,略略放心。后天,只要在后天之前回去,过恪便不会有事。他释然地叹了口气。
只是去观察一下大致情形,不会很久的。
安溪没有告诉过恪,这个阵法是他自己创的。知道它的人,只有他的父亲和公明。当然,那是五百年前的事。父亲在他穿越前已死,那么在此布局的,很有可能就是公明,或者,他的传人。
这个阵法的目的,是保护。保护重要的信息,不被人发现。
如果是公明布的阵……
公明,你有事要告诉我吗?
只是,都过去了五百年,即使知道,他又能怎样?
安溪无奈地抬起头,看了看葱茏的草木。他们现在的方位应该是正东方,巽位,代表风 ,属木。
如果不是公明布的阵,他还会有兴趣了解吗?
兴味索然。
安溪颇有些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见一见这位继承他阵法的人,是他这位“祖师爷”的义务,以免有人用这种阵法图谋不轨。
如果不是公明,那个人,会是谁?
安溪虽有些好奇,却终究还是没多大兴趣。他就是这样无趣无聊无好奇心的沉闷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可以说他很自私——与自己无关的事,一律不感兴趣。
向南面行进了将近半小时,安溪停住了。
“怎么了?”
“这里,应该是震位。”安溪低声答道,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现在,安溪更加确定这是自己创的阵法了。
收起指南针,安溪就像走在自己家中一样。
穿过一片竹林,踏过一条小溪。几棵高大的水杉后,被藤蔓掩盖的狭窄洞口若隐若现。
果然,真的是这里。
拨开眼前的帘幕似的藤蔓。
一条窄窄的通道清晰可见。
安溪拿出手电筒,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小溪……”过恪有些恍惚。随意走进去,会不会,太冒失了?
安溪停下脚步,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有话想说。
过恪怕他丢下自己,一个人独自进去,于是话题一转,说道:“小溪,要不要,喝口水?”说完过恪恨不得扁自己一顿。什么烂话题啊,喝口水,他脑子进水了吧。
狭缝之内,别有洞天。
路,越走越宽,回音效果也越来越好。水滴声,以及小动物穿梭时的窸窸窣窣声,都被黑暗而空旷的洞穴,放大、扭曲,余音袅袅,萦绕心头,变得分外可怖。过恪不自觉地抓紧了安溪的手臂。一直以来,过恪都觉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现在竟然会觉得心,像悬在半空似的。
真看不出安溪这样文弱的人,竟然如此大胆。
走了大约五分钟,面前出现四个出口。
安溪径直走入左侧第二个入口。
走了几百步,安溪将手臂从过恪的手中抽离。
过恪这才发现自己抓着安溪,还抓得很紧。他顿觉分外尴尬,正想要给自己找个台阶,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怎么了?”不会这么倒霉,突然这时候没电吧。那他们要怎么出去?过恪伸出手,想要抓住安溪,可他去扑了个空。明明,他刚才还在自己身边,怎么……
一双手臂从身后绕过来,捂住他的眼睛。
“过儿,别看,行吗?”安溪感受到他瞬间加速的心跳,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别怕,是我关的灯。”难得,安溪能找到问题的关键。如果这时过恪能从惊慌、恐惧的情绪中抢回一丝智商,一定会好好表扬他理解力的进步。
“好。我不看。”可惜,过恪还是败给了惶恐,别说智商了,连情商都丢了。其实,过恪现在更想说,他不是害怕,只是,有些紧张。在这种阴森恐怖的地方,用这样诡异的姿势搂着……
这个山洞,是不是封闭太久,氧气不足?他怎么觉得头晕目眩的?
即使被捂住眼睛,过恪也能感觉到骤然恢复的灯光。
安溪再度打开手电筒。
没一会儿,手电筒应声而落。
“小心别摔坏了。”虽然他们有备用电筒,但此情此景,应该尽量减少必需品的损坏。
还没有适应亮光,过恪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捡起电筒。
“怎么了?”抬头看到安溪震惊的表情,过恪颇为疑惑。
转过身,拿着电筒照了一会儿,过恪也呆住了。只是,他呆住的原因和安溪不太一样。
“过恪之墓”。
四个暗红的大字映入眼帘,过恪顿觉汗毛直立。
虽然知道,这很可能只是同名同姓,过恪还是忍不住打个哆嗦。
这,猛然看到自己的名字刻在墓碑上,怎么说都觉得不吉利。就好像上面写的是:“过恪死于此地”似的。
第二十七章:“二人世界”(下)
过恪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安溪把他当成过恪过公明的事。
想必,埋在这里的人就是过公明吧。
正想释然长叹,自嘲一下自己愚昧的心慌,便看到安溪僵硬地走上前,将手伸向墓碑,猛地跪了下来。这重重的一跪,仿佛在一瞬间,抽离他全身的力气。
明知道五百年以后,他早已化作尘土,安溪还是忍不住心痛如绞。
过去的日子,他可以不去想,不去面对,可以自欺欺人。但现在,那红得滴血的大字,冰冷沉重的石碑就在眼前,他怎么能忽视这重若千斤的撞击?
就像当年,他虽然知道父亲会在何时逝世,却依旧为父亲的亡故失魂落魄了将近半个月。直到逮捕令贴到家门口,他才想起自己的任务,想起父亲的交代,想起,自己的天职。
当过恪正在犹豫自己是否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安溪时,安溪突然站了起来——用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的动作。
安溪在石碑后摸索了一阵,而后走向石碑后面的墙壁,敲敲打打了好一会儿,搬出一块大石头。
石头靠里的一侧,有一个凹槽,里面塞了一张绢帛,和一块玉佩。绢帛上,是过公明潇洒飘逸的字——铁画银钩,矫若游龙,熟悉得令人心醉、令人心碎。
过恪很想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他一向微小的好奇心第一次膨胀到令自己无法相信的地步。但他怎么可能问得出口?且不说这是个人隐私,现在,还是安溪最悲痛的时候,他不能让好奇心占上风。
“公明,是我的知己,至交,此生,最重要的人。”安溪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倾诉。
当听到安溪说出“此生最重要的人”,过恪猛然感到心头一震,就像在春光明媚之时,骤然被天雷地火袭击一般。
“抱歉,我不会安慰人……”过恪克制着自己心头的痛楚、震颤,哑着嗓子答道。现在的他,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完全不知道该怎样寻回迷路的智商。
“人固有一死,我并没有难过。而且,过了五百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我有心理准备。”如果他能颐养天年,无疾而终,自己也算无憾了。可是……现在的安溪,连报仇的机会都被剥夺了。明知他会逢此劫,明知他命无子嗣,明知他注定孤老,明明答应过,陪他一生……
“我不难过,我是知天命的人,我岂伤心难过?我早就看到了结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口,安溪艰难地逼自己吐出心中的话。每个字,都说得那样哀伤,那样沉痛,那样令人心寒。
“小溪……”如果他大哭一场,自己还能安慰,但现在,过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正常人不是应该……算了,他不是正常人。即使在安溪自己的时代,他也不可能是正常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