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存辉趁机黏糊糊地往他身上靠,手往被子里摸,边摸边鬼叫:“被子!被子!给我被子!冻死了!”
闻晓在半梦半醒间挣扎,听出姜存辉的声音,很是花了一些时间才反应过来,不情不愿地让出半边被子。正觉得冷风往里灌,背上忽然贴上了两块火炭,烫得他“滋”了一声。
姜存辉的两只爪子不敢多停留,见好就收,抓了被子往自己身上裹。双人被虽然大,但也有限,姜存辉充分利用空间,怀里抱着被子,暖烘烘的,背贴着背,也热乎乎的。姜存辉满足得想笑,还没等他笑出声,闻晓极不耐烦地抗议:“你睡了吧!”
“好,睡了,睡了!”姜存辉又往里挤挤,“我快掉下去了。”
烦不烦!闻晓一边腹诽一边蠕动着往里面挪挪,姜存辉紧贴上来,他以为自己占的地方太多了,再挪,姜存辉再贴,又挪,又贴。闻晓不想用脑子,全靠本能,直到姜存辉的胳膊跟铁箍往他腰上一锁:“别挪了,你要掉下去了。”闻晓长长的、悠悠的发出一声“嗯”,就跟拔了电池似的,彻底没动静了。
姜存辉很激动,睡不着,撑着手臂以一个别扭的姿势俯视闻晓。他睡得那么乖,就像个单纯无邪的孩子,岁月的折磨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印记,姜存辉惊奇之余难免唏嘘——他终于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喜欢闻晓了。这一点温柔缱绻,对于姜存辉来说,简直就是无法抗拒的吸引,他只能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你干嘛,还不睡?”
闻晓突然睁开眼睛,惊得姜存辉手一松,整个人直直地就压了下去。那一瞬间,姜存辉丧失了几乎所有感觉,只有嘴唇下的那一点温暖而柔韧的触感被无限放大,仿佛层层海浪拍击在心脏的礁石上,轰隆隆!轰隆隆!
闻晓全傻了,姜存辉也傻了,不过他很快就恢复理智,镇定自若地爬起来,回到自己的应该呆的地方,关了床头灯。
“睡吧。”
也许是吃了感冒药的缘故,闻晓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特别香,一夜无梦,直到第二天上午快十点钟才睁眼。按照主办方提供的日程安排,这天上午九点就有第一场研讨会,但开会不积极貌似是普天之下都适用的真理,等他着急忙慌的收拾好了赶到会场,其实距离会议正式开始也没过几分钟。
刚好在台上讲话的就是姜存辉。从这个角度看过去,这人居然颇有些“学高为师,身正为范”的气质,松开两颗扣子的白衬衫、度数不高的无框眼镜,浓眉挺鼻一口白牙,怎么看怎么斯文儒雅,好像生来就是为了教书育人的。临时被老同学抓了壮丁也丝毫不怯场,底气十足得好像已经准备多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铿镪顿挫,透过扩音器散发出来的声音醇厚得叫人着迷:“咱们搞生命科学的都知道,《普通生物学》有陈阅增,《生物化学》有王镜岩,那《分子生物学》呢?我们的大师在哪里?我们的领军人物在哪里?《Gene Ⅷ》再好也不可能每个学生手上都拿一本嘛……”
台下一片哗啦啦的鼓掌声,闻晓不是故意不给姜存辉面子,只是后三排的位置都满了,他猫着腰从后门一路小跑到会场的中间才找到位置坐下来。坐他旁边的是位满头银丝的老者,闻晓越看越眼熟,最后终于想起老者的名字,激动地叫了一声:“孟老师!”
老者正专心致志地听姜存辉的发言,闻声转过头来,对不知何时冒出来的闻晓和善的微笑:“你好。请问你是?”
闻晓一如当年般羞怯的挠挠后脑勺,红着脸小声说:“我叫闻晓,以前在N大读书的时候听过您的讲座。”
老者脸上的笑意加深,伸出右手:“小闻同学,你好!”
闻晓幸福得都快晕过去了,握着偶像的手都在发抖,话都不会说了:“孟老师,你好!你好!”
姜存辉胡诌完,从讲台上下来,一眼把闻晓从乌压压的一片脑袋里拎出来,径直走过去,立在闻晓背后,“嗯哼”一声干咳,等人把脸转过来了,又不搭理了,目光越过他的肩膀向老者致意:“哟,孟老!您老什么时候大驾光临,也不提前打声招呼,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孟老把玳瑁老花镜收进上衣口袋里,微笑着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我提前打声招呼!”
姜存辉嬉皮笑脸地挨着闻晓坐下,探身道:“我也想什么时候去探望您老呢,可惜,手里没东西,不敢去啊!”
孟老当然知道他是在开玩笑,这几年来,姜存辉这个名字,只要是在这个圈子里打滚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不过心情好,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打趣:“那你这么久都干嘛去了?”
“这不为了早日去见您,正在拼命努力吗!”
“是不是真的哦?”
“怎么不是!”姜存辉趁机拍拍闻晓的大腿,“这是我同事,跟我一个办公室的,他给我作证!”
孟老笑眯眯地望向闻晓,闻晓傻笑。姜存辉打开话匣子:“对了,您还不认识吧,这是闻晓。闻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孟老,孟广华,我以前跟着他做实验的时候,可没少被折腾。孟老您别瞪我,没有您这位严师,我怎么可能混得到今天啊!”
孟老笑道:“你少贫嘴,没你什么事,我们刚刚就已经认识了,是吧,小闻同学。”说着冲闻晓狡黠地眨眨眼睛。
闻晓狗腿地帮腔:“是啊,没你什么事了!”
姜存辉回头往会场后面张望,说:“孟老,您务必多待两天。等我把于志明他们叫来,我们好好招待您!”
孟老说:“我当然要在这里留几天,不过我不是来玩的,要做点正事。你刚刚的发言我听了,有点道理,现在分子生物学的教材确实太杂了,很不利于教学,不如借着这次机会,大家齐心合力,编一本咱们中国的《Gene Ⅷ》出来。”
姜存辉听得两眼放光,激动道:“您老这是要重出江湖了?没问题呀,只要您老一声令下,我们这些徒子徒孙,上刀山,下火海,莫敢不从!”
不光孟老,连闻晓都被他这番戏剧式的剖白给逗笑了。
孟老理都不想理他,转而对闻晓道:“小闻你也是搞分子的?有没有上课?对这个事情有什么看法没有?”
闻晓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面对偶像的关心,他总不能回答:我就是小辅导员,别说上课了,毕业之后连实验室都没再进过,关于分子生物学教材改革这件事我什么看法也没有,因为我连中心法则是个什么内容我都忘光了!
幸好姜存辉机灵,很快替他遮掩过去:“小闻是新教师,还没正式开始上课,我这次就是带他过来学习学习。”
闻晓看他的目光中都多了三分亮闪闪的感激。
下午就没什么事了,主办方从出版社那边搜罗了一堆市面上的各种分子生物学教材过来,供各位专家学者“研究讨论”。结果三五个男人凑在一堆吞云吐雾,几位女士则聚在空气质量稍好的窗前,话题不离时装和育儿经。
姜存辉中午的时候叫他一起去吃饭,闻晓想起昨晚上的事情,心里多少有点障碍,躲得飞快。一顿饭吃得挺久,下午两点多了还不见人影。闻晓除了他也不认识别人,打不进小圈子内部,无聊得很,随手捞了一本朱玉贤版的《现代分子生物学》躲在角落里越看越入神,直到姜存辉打电话来抓人。
“在哪儿呢?”姜存辉的口气是熟悉的布料的亲昵和随意。
“你在哪儿呢?”
下午的阳光不错,透过玻璃窗,像情人温柔的双手抚在人身上。
姜存辉在电话那头嘿嘿笑,说:“出来。”
闻晓把书往前一推,整个人趴在桌子上,懒洋洋道:“开会呢。”
“没意思,出来,几个好朋友都在,出来见见面。”
闻晓捏着手机想:我到底是去呢,还是不去呢。不去吧,显得矫情;去吧,又有点别扭。
姜存辉见他不应,直嚷嚷:“出来出来出来,我们一会儿还去吃鱼。”
闻晓又想了想:得,还是去吧!不去的话,真成件多大的事了。
姜存辉在楼外面等闻晓,他在衬衣外面穿了一件米色的风衣,显得格外的肩宽背直长手长脚,一派悠然自得地靠着他的大切诺基,好像电影明星。
闻晓正奇怪他怎么不在车上等,姜存辉就上前来领着他往楼后走,一路走到棋牌室。里面早摆好了一张麻将桌,三家坐定,好像就等姜存辉了。姜存辉却不着急,拉着闻晓一一的介绍,于是已经调整到麻将状态的众人又不得不站起来先跟他寒暄几句。闻晓不好意思极了,只想夺门而逃,奈何抵不过姜存辉手劲,只能跟截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
闻晓对于国粹并不精通,只晓得姜存辉这一群人打牌打得极大,放赌资的抽屉里进进出出尽是百元大钞。初看时挺刺激,渐渐的就无聊了,当然最无聊的肯定是姜存辉,打个麻将还非要拉他陪着。转转眼珠子,活动活动筋骨,问:“孟老呢?”
姜存辉摸起一张牌,正在考虑是杠还是胡,随口问道:“孟老呢?”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不是很确定的回答:“钓鱼去了吧。”
“孙亭亭陪着呢吧。”
“好像是。”
闻晓点点头,站起来,出于礼貌对姜存辉交代一声:“我去找孟老。”
姜存辉一把按住他:“别急,我们再打两圈就去吃饭了。一块儿。”
吃饭的时候,闻晓见到了孙亭亭。她也是孟老的学生,和姜存辉同班,听说一个是学习委员,一个是班长,直到现在都还有人打趣他俩真是绝配。
姜存辉好像完全不在意,大大方方的介绍孙亭亭给闻晓认识。
一张大圆桌,孟老的右手边依次是孙亭亭、姜存辉和闻晓。
度假村里有KTV,吃完了饭,孟老回房间看新闻联播,剩下一群人霸占了一个超大的包厢。有人跳上台子上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中央的球形霓彩灯一开,几个年轻漂亮的服务员鱼贯进来,舞池里很快就成双成对,
闻晓问姜存辉:“你不跳舞?”
姜存辉笑:“你陪我跳啊?”
闻晓瘪瘪嘴,姜存辉又说:“我带你出来的,得负责嘛。你要是不跳,我就坐这儿陪你。”
闻晓丢个他一个白眼,说:“不必了,陪你跳舞的来了。”
话音刚落,百合花一样的孙亭亭已经走到了跟前:“姜存辉,跳舞去。”
两人相拥着一下舞池,叫好声立即响成一片。姜存辉在翩翩的旋转中望向闻晓的方向,只见他捧着一杯果汁,表情完全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
度假村里没别的娱乐项目,跳完舞又是打牌,姜存辉到处找不到闻晓,打他手机,闻晓说回房间休息了。
姜存辉想他可能是感冒还没好全,嘱咐他记得吃药好好休息,闻晓答应得乖乖巧巧。
闻晓可能是昨天睡得太饱的缘故,这一夜睡得很浅。姜存辉后半夜回到房间,轻手轻脚地往床上爬,身上一股烟酒的味道,闻晓还记得自己说了句:“臭死了,去洗澡。”
第二天又是研讨会,跟前一天没太大差别,众人谈论的依然是房子、车子、鞋子、孩子之类的。对于陌生又遥远的分子生物学,闻晓真是看不出丝毫的建树。
还没到午饭时间姜存辉就拉着他往外走,闻晓一见又是昨天那伙人,顿觉无趣,问孟老在哪里。得知孟老已经提前回去了,闻晓的积极性更是瞬间跌落到谷底。
姜存辉有意想逗他开心,拉他一起打麻将,闻晓是真不会,坚决拒绝。
“玩玩嘛,”姜存辉拿出钱包塞到他手里,“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
大家都帮着姜存辉劝他,连孙亭亭都说:“姜存辉当军师,我坐你上家,专门喂牌给你,赢了钱五五分成好不好。”
闻晓急了,把钱包丢还给姜存辉,转身就走:“我回去了。”
“怎么了这是……”
姜存辉来不及安抚一头雾水的老同学们,只说:“没事,我看看去,马上回来。”快步追了上去。
闻晓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会突然之间情绪波动这么大。也许是因为理想中的东西和实际得到的差得太多了吧。从前隔得远,仿佛是隔着玻璃看橱窗里的钻石,璀璨的灯光再加上众人的追捧,一切都迷人得不得了。如今走上了神坛,虽然也没有到手,但近看之后却发现一直以来所神往的不过是人造水晶。
姜存辉渐渐觉出不对劲,闻晓走的这方向并不是通往住地,他别是想要回学校!
姜存辉提起一口气,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捉着他的胳膊,不再让他前进一步。
“怎么了?好好的干嘛闹别扭?”
“我没闹别扭。”
“那你是在干嘛?嗯?”最后的尾音,透露出连姜存辉本人都有些惊讶的温情。
闻晓转过身,一脸严肃地望着姜存辉,说:“如果接下来几天都是这样,浪费时间不干正事,那么这个会我不开了。”
姜存辉心说接下来可不是这样呢,前两天还假模假样地“研讨”一下,接下来连样子都不装了,直接就是吃喝玩乐了。转念又一想,闻晓不像是会为了这些事情闹情绪的人,一定还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原因。说实话,此时此刻,姜存辉内心有些激动,但面上很平静,试探性地问道:“你是针对这个研讨会呢,还是针对我呢?”
他问得这么直白,原本没打算得到什么正面回应,闻晓顶多就是一本正经地痛斥一下他们浪费资源不干正事沽名钓誉对不起党和人民,哪知闻晓刷的红了脸,僵在原地。姜存辉心里乐开了花,拖着闻晓大步向前:“走,我送你回去!”
“为什么呀?”
姜存辉回头,咧嘴一笑:“我说了,是我带你出来的,我得对你负责。你要是想回去,我当然得陪着你。况且都这个点儿,你打算一路走回去吗?”
姜存辉把闻晓安置在车上,独自偷偷摸摸地潜回房间收拾了两人的行李,临出门时,深深的回望了一眼那张大床。一直把车开出度假村了,才腾出手来打电话给老同学,万分歉意地表示同行的同事家里出了点急事,他不得不连夜送他回去,房卡放在前台了,这次对不住,下次有机会一定请客好好弥补一下。
夜间行车,又在城际高速上,姜存辉开得格外稳当,不时瞟一眼闷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闻晓。闻晓当然知道姜存辉在打量他,但他又有些不确定姜存辉的想法,而且他自己心里也乱糟糟的,因此只当没看到,暗自打定主意进了城随便找间旅店住下,先离姜存辉这个危险分子远点儿,等把一切都理清楚再做别的打算。
前方路边车灯明亮,姜存辉远远瞧见,大概是出了车祸,几个人围着。闻晓也注意到了,正想说要不要去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姜存辉已经直直的开了过去。姜存辉没说话,闻晓也继续默不吭声。
一直开出去大概有两三公里,姜存辉突然把车停到了路边,把里外前后的车灯全都打开。闻晓这才注意到他脸色不对,额头上一层冷汗。
“不行了,我现在这样开不了车,歇一会儿,抽支烟。”姜存辉说着在风衣口袋里摸烟,过了好一会儿才抽出一支,点烟的时候火焰晃得厉害,连打了几次打火机才点着。
“怎么了?”闻晓问。
姜存辉拿着烟的右手撑在额头上,大半张脸都隐没在阴影之中,烟雾仿佛增加了他的安全感,让声音稍微平静下来:“再等等,让我缓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