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这样开不了车。”
“我对车祸有心理阴影。”
不久之前姜存辉说过的话不期然地闯进闻晓的脑海,闻晓想:一个人的共情功能太过强大其实并不是件好事。
幸好接下来的时间姜存辉都睡得还算老实,除了异常执着地把闻晓当人肉抱枕以外。
开夜车太耗精力体力,连生物钟一向强大准时的姜存辉都睡得昏昏沉沉,手机铃声唱到第三遍才终于把他吵醒。
老同学们关切地八卦昨晚的情况,姜存辉随口胡扯他只送闻晓到楼下,剩下的就不知道了,也许应该大概可能还好吧。
“真是可惜,我们今天集体去泡温泉,你们两个都来不了,真是太可惜了!”宛转起伏的语气带着暧昧不明的暗示。
姜存辉心说:温泉有什么好了不起的,老子在家放满缸热水慢慢泡,一样的效果,哼!
正说着,闻晓的电话也响了,姜存辉匆忙挂了,下床去他裤兜里翻出手机,屏幕显示一串陌生的数字。姜存辉看一眼还在熟睡的闻晓,手一抖,按下了接听键。
“喂,你好。”姜存辉表现得那叫一个自然,大方,从容,淡定。
“喂。”
电话那头的声音姜存辉有点印象,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你不是闻晓?”
“哦,我不是。”
“麻烦你叫下他。”
“行,”没通暖气,屋子里有点冷,姜存辉躺回被窝,舒服得哆嗦两下,推推身旁人的肩膀,“醒醒,你电话。”
“啊?”闻晓好像连撑开眼皮的力气都不够,一脸茫然地接过电话搁在耳边,“喂?”
“是我。”
“嗯?”
“钟思贤。别说你不认识我。”
闻晓一下瞪圆了眼睛。
钟思贤说:“囡囡病了。你在哪儿,我过来找你。”
“你在哪儿,我过来吧。”闻晓边说边坐起来找衣服。
“行。”钟思贤报了个地址。
闻晓重复了一遍,加深记忆,挂断电话。
姜存辉已经下床把两个人的衣服都拿了过来,扔在床上,找自己的穿。
“我开车送你吧。”
“啊?”闻晓还有点回不过神,“不麻烦了吧。”
姜存辉把陈述句当问句,狡诈地说:“不麻烦。”
姜存辉的切诺基好巧不巧就停在钟思贤的别克旁边,闻晓解安全带,姜存辉问:“要不要我陪你进去?”
闻晓说:“不用,没事。”
姜存辉说:“那我在车上等你?”
闻晓想了想,估计不出大概多久能回来,也不好让姜存辉久等,便说:“要不你先回去吧,我接了囡囡自己打车回去。”
听到这话,姜存辉终于有点不高兴了,也不为别的,就是失望沮丧,觉得闻晓这座冰山太顽固,光凭一颗火热的红心恐怕永远也不可能等到把他给捂化的一天。可是转念一想,他还能指望什么呢?现在是姜存辉单方面对人家心存思慕,凭什么要求他来迎合。况且闻晓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蜗牛似的,迟钝,缓慢,活得小心翼翼,从没对人有过超越世俗的感情,真要全改了,也就不是他了。
闻晓已经松开了安全带,但没着急下车,他在等姜存辉回应,偷偷观察他的面部表情。他觉得姜存辉应该是生气了,可他有点想不明白姜存辉这个人怎么说生气就生气,一点预兆都没有。
该怎么办呢?闻晓正犹豫着,姜存辉忽的又笑了:“去吧,人家等着呢。那边有家超市,我进去逛逛,完了给打电话——晚上想吃点什么不?”
钟思贤手上的伤其实并不严重,虽然当时血流得吓人,但没有伤到筋骨,回来重新包扎过,已经清爽得可以用衣袖遮住右臂上缠着的纱布了。
倒是闻盛楠比较麻烦,受了惊吓,缓不过来,整天都怏怏的。钟思贤哄不好她,只能寄希望于把她送回闻晓身边充充电。果然小丫头一听说爸爸要来接她,总算打起了精神来,钟思贤逗她亲自己一个,她也干脆的在他脸上啃了一口。
在等待闻晓大驾光临的这段时间里,闻盛楠哼哧哼哧地吃掉了半块山楂布丁。钟思贤嫌这玩意儿太凉,不肯给她多吃,剩下的一半没收。嘴一闲着,闻盛楠的小脑瓜子就开始飞快的转动,东想西想胡思乱想,患得患失坐立难安,每隔一分钟就抓着钟思贤的领子问:“大舅舅,爸爸呢?怎么还不来?”“大舅舅,爸爸是不是不来了?”“大舅舅,你给爸爸打电话吧,他还有多久到?”
钟思贤难得这么没脾气地等一个人,像个麻雀似的叽喳吵闹个不停的小外甥女也没有磨灭他一丝一毫的耐性,跟存心跟谁赌气似的——就算整个局面都脱离他的掌控,至少他还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脾气。
闻晓的出现像一场及时雨,浇灭了钟思贤随时可能喷薄的怒火。
闻盛楠这个小白眼狼,有了爸爸立即把大舅舅丢到一边,远远张开小手做拥抱状:“爸爸!爸爸!这边!”
钟思贤苦笑着把孩子交给闻晓。
吻着女儿光洁饱满的额头,闻着她身上那股熟悉的清甜的奶香,闻晓一直悬在嗓子眼晃晃悠悠的心终于安然放下。
“囡囡,告诉爸爸,你哪里不舒服?肚子痛不痛?”闻晓像个经验丰富的儿科医生,立即开始为女儿做简单的体检。
“看到爸爸,就好啦!”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管你是什么人,小马屁精统统手到擒来。
从见面开始,闻晓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女儿身上,甚至都没有来得及匀出一点时间和精力来跟自己的前·大舅子礼貌的寒暄一下。而钟思贤也靠着椅背,悠然自得的喝着柠檬水,表情平静之中带点安详,似乎还有些享受这样的相处模式。直到闻盛楠小手一直,告诉她爸爸:“大舅舅不舒服,流了好多血!”陡然暴露在那对父女的目光下,钟思贤猝不及防,表情凝固了一秒钟,然后才竖起眉毛垮下嘴角,戴上他惯常的严厉面具。
“你受伤了?伤在哪儿?严不严重?”
闻晓的追问终于让钟思贤忍不住爆发,把手中的杯子往桌上一顿:“不劳费心,先管好你自己吧!”
钟思贤不是第一天认识闻晓,他当然知道并且深刻体会过这个人标志性的面团脾气——如果不是真把他给逼急了,他是绝不会表现出他的脾气的,更何况现在的钟思贤还是他眼中所谓的“伤残人士”。跟在公交车上主动给老弱病残孕让座一样,钟思贤单方面的成为了闻晓宽容照顾的对象,被凶了也一点不生气,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女儿坐在他对面。那目光,让钟思贤既无奈又有点舒服。真是魔障!
“大舅舅这里痛!”闻盛楠举起自己的左臂给她爸爸看。
闻晓顿时了然,问:“不是去海南旅游吗,怎么会把手给弄伤了?”
虽然视线落在女儿脸上,但钟思贤知道他其实是在跟自己说话。
于是对话就这么别扭地展开了。
当时的情形被钟思贤简化再简化,基本上相当于没说,闻晓无法想象那种惊险,说了声“谢谢”。
钟思贤觉得见闻晓真是累,他又不稀罕这声谢。
说完了受伤的原因,再无话可说,闻晓好像急着要走,钟思贤决定好好管一管他,清了清嗓子,问:“你这两天都住在哪儿呢?”
“同事家。”
“你自己没家啊?非要住别人家去。还是你准备带着囡囡一起住别人家?”
连闻盛楠都把脸垮下来了,于是钟思贤意识到美梦结束了,这才是他跟闻晓的现实。
闻晓忍了又忍,抱着女儿站起来,以最平静的语气说:“你注意伤口,按时去医院换药,不要沾水,饮食也要多注意,别太操劳。再见。”
望着闻晓头也不回的背影,钟思贤砸店的心都有了,总算他还有点理智,好歹也是小有点知名度的公众人物,公共场合要保持风度。
闻晓浑浑噩噩地走了不知道多远,直到女儿一脸惊恐地开口问他:“爸爸,我们去哪儿?”闻晓这才回过神来,安抚女儿一番,想起还有姜存辉这么一号人物,拿出手机打过去。
姜存辉都快把整个超市生鲜部给包圆了,闻晓在冷冻柜前找到他。姜存辉呵呵笑着问:“囡囡晚上想吃什么?”
闻晓面无表情地把满满一手推车的东西挨个放回去。姜存辉说:“别退了,麻烦,都买了吧,今天晚上吃火锅好不好?”闻晓说:“你会做火锅?”姜存辉说:“不会。你也不会?”闻晓投降:“走吧,去那边买火锅料。”
16.为人师表
十月八日,国庆假期正式结束。姜存辉开着他的大切诺基,载着闻家父女俩,浩浩荡荡往学校去。
闻盛楠的精神状态依然不太好,闻晓没有勉强她去上学,指挥姜存辉在校医院门口停车,父女俩一道看病去。在内科坐诊的一位老中医看儿科很有一手,闻盛楠从小就吃他开的药,基本上药到病除。校医院最大的优势就是便宜,闻晓自己顺便拿了两天的感冒药,一共才不到二十块钱。
闻晓拎着药,背着女儿往系楼走,路上遇见自己班上的学生,颠颠的跑过来打招呼:“闻老师,这是您女儿啊?哟,小美女~”
闻盛楠扒着她爸爸的脑袋,拒绝回应任何形式的调戏。到了办公室才稍微活泼一点,闻晓放她在沙发上自己玩,挽起袖子开始打扫屋子,伺候他那几大盆花花草草。
姜存辉不知道上哪儿晃了一圈才回来,把公文包往办公桌上一放,逗了逗乖乖巧巧的小姑娘,直起腰招呼闻晓:“别忙了,快过来,我有事跟你说。”
闻晓拎着抹布走过来,问:“什么事?”
姜存辉从裤子兜里摸出一个U盘递给他:“喏,常越的课件。”
“啊?”闻晓没接,显然是还没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姜存辉抓了抹布扔到一边,把U盘往他手心里一塞:“他准备得还挺充分的,《生物化学》和《分子生物学》都在里面,务必看熟了,后天上午3、4节就有一个班要上‘糖代谢’。拿好了,课表在这里。教案别用人家的,你自己先写着,写完了给我看看。”
闻晓总算活了过来,结结巴巴地连话都说不太利索了:“我,那什么,我、我真的可以上课吗?”
姜存辉笑:“先上着。我刚去了趟教务处,这些课都挂在我名下,你就算是我的助教吧,课时我来填,等月底发了工资再取了给你。”
像姜存辉这种级别的正教授,一小节课的课时费120,闻晓不过是个小助教,只有他的零头。这一周下来就是14个学时啊,这次赚大发了,闻晓乐呵呵的盘算。
午休时间还没结束,整个生化系上下就没有人不知道姜存辉把常越的课一节不落的全揽走了。有人觉得无所谓,就有人恨得牙痒痒,倒是没几个觉得姜存辉这件事办得漂亮的。——本来嘛,都是当领导的人了,还只顾着吃独食,简直就是自取灭亡。
姜存辉这人的耳朵鼻子天生比一般人灵敏得多,他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只当不知道。至于闻晓,那是真·不知道。不知道也好,不如专专心心把课上好,让那些个嘴贱的哑口无言。
闻晓不是师范科班出身,他当年去参加高校教师培训跟的是辅导员班,也没经过系统的训练,面对满满一个U盘的资源着实有些无从入手。姜存辉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连个请教的人都没有。时间紧,任务重,思来想去,犹豫再三,闻晓决定还是边熟悉课件边写教案。幸好课件是现成的,不至于全无着落。他先上教务网的资源库里载了个教案模板,摸索着写了两段,心里默念了两遍发觉似乎不太妥帖,不是脑海中模拟的课堂的感觉,于是又转过头去看课件。
其实常越的课件也是从网上下的模板,不过稍作调整。闻晓的生化知识大半都还给老师了,借了姜存辉的教材来看,就当是从头学起。姜存辉的那两本王镜岩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能翻得如此破烂,简直让闻晓叹为观止,不仅所有空白的地方都被写满了密密麻麻龙飞凤舞的笔记,有的是钢笔,有的是圆珠笔,甚至还有铅笔,看得出是不同时期反复增补的结果,页缝里还夹着无数的小纸片,也是笔记。闻晓一直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是理当如此的,有时付出并不能得到相应的回报,但所有的回报都必然源自无尽的付出。
姜存辉上午最后两节有课,下午还要带本科生的实验,他从前没有午休的习惯,多半都是去食堂随便填饱肚子就回自己的实验室,中午这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好好利用起来,其实能做不少事情。
但现在不一样了,闻晓在办公室,今天闻盛楠也不用去上幼儿园,姜存辉就想着是不是中午带这父女俩去吃点什么好吃的。他知道有家烤鸭店很不错,就在学校西门外,来回也方便得很。边想就边给闻晓打电话,彼时刚下课,他一只胳膊夹着公文包,手上都是忘了洗的粉笔灰,按在手机屏幕上一个一个的白印子,身旁赶着去食堂抢饭吃的学生们浩浩汤汤像一股洪流几乎推着他在走。
电话铃声把闻晓的注意力拉回现实,看看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钟,不知不觉间,居然就已经十二点多了!女儿一个人玩累了,乖乖趴在沙发上睡得香甜。闻晓一边接电话,一边走到沙发前把女儿抱在怀里。
刚一接通,听筒里就传来一声让人恨不得化在里头的温柔低吟:“囡囡,起来吃饭了。”姜存辉嗷的叫了一声,伸手捂住鼻子,教材教案散落一地,慌忙弯腰去捡。
“怎么了?”闻晓问。
“没什么,没什么,”姜存辉手忙脚乱地捡东西,“那位同学,请你不要踩我的授课计划!”
闻晓听得一头雾水,问:“你在哪儿呢?”
“教学楼。”
“哦,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姜存辉终于想起自己的目的,喘着粗气说:“你吃了没?”
“还没。”
“正好,一起。”
“啊?”
“你等我五分钟,我过来,我们一起去吃西门那家烤鸭。”
“好。”闻晓答应得十分痛快。
姜存辉一路小跑回系楼,走到路口的时候给闻晓打电话叫他下楼,其实闻晓已经抱着女儿等在门口了。
闻盛楠眼尖,老远看见他,冲他招手,嫩声嫩气地喊:“姜伯伯,快!”
姜存辉一个百米冲刺杀到。
这年头的服务员也是人精,一眼就看出来这顿谁付账,菜单直直递到姜存辉面前。姜存辉转手把菜单递到对面。
闻晓正给他女儿擦手,头也不抬,说:“你点吧。”
姜存辉乐呵呵的点了一份烤鸭、鸭架汤、凉菜、素菜。
“够了,就两个人,吃不了那么多。”闻晓说。
“怎么是两个人,囡囡也要吃嘛。”姜存辉一本正经。
闻晓瞬间放弃跟这个人正常沟通的欲望。
等餐的间隙,姜存辉无所事事地又去逗闻晓怀里的小丫头:“囡囡,让伯伯抱抱。”
闻晓嘟着小嘴看看他,再仰头去看爸爸。
“爸爸抱你半天了,累了,让他休息会儿,伯伯抱好不好呀?”
闻盛楠用眼神征询爸爸的意见,意思是:可信吗?
闻晓当然不愿意放过让她敞开心门跟别人接触的一切可能,当即配合地鼓励她:“囡囡不是很喜欢姜伯伯吗?他是机器猫呀,让他给你变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