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过自己的信了?还是,与赵奇风探讨过了?他这么写,可是有几分担心在?
阮灵溪心中砰然直跳,紧紧捏住那张字条,又再看了几遍。似乎想从这简简单单的八个字上,看出些别的含义来。
然而,到底仍是那几个字。洒脱却不失规整,俊逸却不失端庄,一如其人。
阮灵溪呆呆地坐到椅子上。
见字如人。
那本已遥远且刻意压抑的记忆,如若洪潮般撞上心头。
清冽的酒意,混着浮柳春花的幽香,在那朦胧的月夜里氤氲出暧昧却浓烈的气息,到了现在似乎还萦绕鼻端,清晰可闻。
而在那双幽深的黑眸注视下,自己是全然地醉倒。
身体相贴的温度,灼热交缠的气息,情欲初生的疼痛……
阮灵溪猛地咬紧下唇,强迫自己打住这危险的回想,毅然将手中纸条递到灯烛上。
火焰在眼前或快或慢地跳动,那纸条终于燃到指尖,阮灵溪一松手,那燃烬的纸屑便轻轻地飘落,随着穿窗而来的夜风在地上滚了几滚,瞬间碎成灰烬。
阮灵溪闭了闭眼,左手不由自主地摸到身上挂着的玉牌,紧紧地握在掌中。
良久,忽地凄凉一笑。
一切不过是酒醉后的荒唐。自己明明可以阻止的,却因一时的奢望和放纵而选择了错误的堕落。殊不知,他心中早有中意之人,那夜根本不知与谁在做那事。而自己不过只是个可悲的替代品罢了。
这种难堪的错误,不止一次让阮灵溪感觉到自己的愚蠢和下贱。而这种认知,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一切都是因为自己存了不该有的非分之想,一切都不过是自己咎由自取。然而,越是这样,越是能品味到那种痛彻心扉、深刻艰涩的苦痛与折磨。
难道到了现在,这份痴妄还放不下么?
阮灵溪缓缓松开握着玉牌的手,轻轻摇头。
不可,不该,更……不能!
这样的情感与奢望,是不伦的,不容于世的,于谁都是亵渎。
阮灵溪一咬牙,忽地一把将那玉牌扯了下来。迅速起身走到床边,将玉牌扔进床头的小柜中,狠狠将柜门关上。
望着那柜门呆了半晌,这才坐到床沿,颓然倒在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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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热得叫人烦闷,便是连道旁的树叶儿也蔫蔫儿地没精打采。
林荫大道从南向北,延伸到高高的城楼门下。城楼正中的石壁上,赫然写着“嘉瑜城”三个大字。
时近中午,官道上仍有三三两两有人往此地聚集。
后日,嘉瑜城内,潜藏寺中,将有一场三年一度的开光盛典。祈世人平安,武林无浪。
潜藏寺无法大师,佛法高深,德高望重,虽久不涉足武林,在武林中的声望却高得很。武林中人,但凡腾得出时间的,多少都要给些面子前来捧个场面。是以,这几日,来这嘉瑜城的武林人士,比起往日要多。
此时,又有三人三骑从道路那头飞驰而来,远远地卷起一片飞尘。
等得近了城门,那三人才捞了马缰呵停,翻身下马。
“少主,听说嘉瑜城里有个叫仙柳居的酒楼,请的皆是南北各地的名厨,今日既然来了,不如去那里瞧瞧?”右手旁的少年冲着中间一名素衣少年兴冲冲地道。
“好。”素衣少年点了点头。
三人便牵了马往城中去。
当三人到了仙柳居时,那里早已人满为患。
天气本就闷热,这人一多,便显得尤其嘈杂。
适才被称作少主的那素衣少年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似在犹疑要不要进去。
那提议来此的少年显然也没料到此间人会这么多,但又心有不甘,便道,“少主,琴悠先进去看看还有不有雅间。”
不等那素衣少年回话,琴悠已然飞快地钻进酒楼。
门外只剩下柳惊枝与阮灵溪两人。
阮灵溪一路上很是纳闷,不知道柳惊枝为何要来赶这场看似毫无意义的开光盛典。一路还走得这般匆忙,他连知会赵奇风一声的时间都没有。
也罢,自己静观其变吧。
不多时,琴悠便从酒楼里出来,欢快地冲二人招手。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真弄到了一间雅间。
阮灵溪心想,这琴悠看模样稚气未脱,但若论起这为人处世的灵活手段,只怕比起自己胜上百倍。
等得三人真正进了酒楼大堂,那本自嘈杂不堪的场子竟诡异地缓缓静了下来。一干视线或直白或偷偷地朝三人望来。
阮灵溪自不知其他二人心中作何感想,自己早已浑身不自在。
好在琴悠嘱了那伙计,带着三人走得很快,不一刻便上了楼。
几人转过一个空旷的隔间,里头顿时清净了许多。
再往前,经过几间雅间,隐隐有谈笑之声从屋中传出。
伙计带着三人往最东边的一间走去,还没到地方,前头一间雅间门忽地吱呀一开,几人鱼贯而出。见这边有客来,那几人很是有礼地退在一边,让出道路来。
前头的伙计忙地作揖,“多谢几位公子!”
还未等得几人走近,那刚从雅间出来之人里忽地有人惊异地一呼,“思櫂?!”
阮灵溪走在最后,听得这声音这名字,浑身猛地一震,几乎连魂魄都被喊去了几分。
“思櫂!果然是你,想不到竟在这里遇见了你,真是好巧。”那声音边说着,还一边快速走近。
阮灵溪只听得柳惊枝回了一句,“梓樘?”至此,便再也听不到一句话语了。
心在胸口狂乱地跳个不停,但好像又被什么强行压抑住了,撕扯得他浑身难受,几乎要眩晕过去。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头狠狠地低了下去。
他从不曾想过,这个如同梦魇般的名字,总是在自己全无防备、全无意料的的情境之下被那人喊出来,哪一次都叫他的心若刀绞。原来,这二人已然亲昵到以字相称了。难怪,他竟丝毫没有所觉,那人心心念念的人,竟然一直就在自己眼前。好巧,真该说是好巧,还是好笑?
衣袖被人扯了扯,琴悠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了?脸色这般难看?”
阮灵溪一惊,这琴悠精明机警得很,自己怎能在此时如此失态?忙地紧紧握紧五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藉由那疼痛唤醒神智。“兴许是有些中了暑热,不碍事。”
两人虽则轻声细语,到底惹来前头说话之人的注意。
“思櫂也带了朋友过来……”
话语在接触到他们二人时,陡地中断。
他定然也没有料到会在此处碰到自己吧?
阮灵溪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云过天的视线。
那里头有一闪而过的惊异,然而仅仅只是一瞬,那复杂的神情已然没入幽深的黑眸中,看不出丝毫波澜。
“思櫂的朋友果然都是人中龙凤,一个胜一个出彩,着实叫人倾羡。”
云过天说这话时,视线早已调开了去。
随后云过天与柳惊枝说了些什么,他已然浑浑噩噩,听进去的不多。
最后只听得云过天说了一句,“这几日嘉瑜城中武林人士颇多,怕不容易找到客栈住下。我在这里为几位朋友定好了上房,不过他们临时有事也脱不开身来,三位不如就在此地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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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花跳了几跳,屋中顿时暗了下来。
阮灵溪望着那窗下看书的人影,心中挣扎不已。
“既然来了,为何又不进来?”窗下之人放下书本,淡淡地道,仿佛早知他会来一般,
第十三章
阮灵溪深吸口气,勾身从廊檐下往窗中跃去。
“灵溪见过少庄主。”仿佛为了逃避两人相对的尴尬般,阮灵溪一进屋便俯身揖礼。
云过天站起身来,默不做声地看着眼前之人。他能体会得到,眼前之人在刻意与自己拉开距离。
“自你我上次分别,好像,有大半年了?”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询问,隐隐透出几分小心翼翼。
阮灵溪一怔,低首回道,“是。”
云过天丢下手中书本,缓缓从那案几后走了过来。
那一步步如同踏在他的心头一般,如果可能,阮灵溪一定会第一时间逃开。但此时,他却只能定定地站在那里,心中一片紊乱无措,脸上红热一片。他不确定,那晚的事情,云过天记得与否,又记得多少。
云过天在阮灵溪面前站定了,忽地笑了笑,柔声道,“也就大半年而已,灵溪好像长高了不少?”
“多谢少庄主关怀。”阮灵溪几乎要因这简单的一句话咬到舌头。他从不知道,时隔久远,眼前之人对自己的影响力仍然比自己所想的要大得多。仿佛一面对他,自己那些自制、克制便顷刻间飞灰湮灭。
“灵溪在紧张什么?果然太久不见,到底生疏了?”
听着对方略显落寞的语气,阮灵溪忙地摇了摇头,道:“不是。”
云过天这才似松了口气般,“看你在酒楼上的神情,我以为……”说到此处不由得顿了顿,到底没有说下去。只伸过手来握住阮灵溪的手道,“这么久不见,一切可好?”
那手掌温热干燥,明明温暖坚定,却似乎能烫到人一般。阮灵溪浑身一阵激灵,迅速地将手抽了回来,甚至仓惶地往后退了一步。
云过天似乎颇感意外,也有些受伤,不明所以地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阮灵溪脸上如若火烧。与云过天身体上的接触,总会叫他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夜的情境。然而,对方这般莫名的反应,也更让他确定,那晚的事,他根本全然记不得。想到此处,不由得有些放心,又有些伤心。想想自己刚刚的反应到底太过,是以微微侧开脸去,故作平静地解释道,“灵溪此来不可久留,一会儿就得回去。”
云过天点了点头,定定看着灯烛下那张羞红的脸庞,眼神深深沉沈,捉摸不定。
阮灵溪并不知对方心境,想起此来目的,事关紧急,忙地开口问道,“少庄主可知,今日那与灵溪同行之人是……”
“是青灵碧虚宫的少宫主?”
“少庄主知道?”
“你们一起同行,猜也猜到了。”云过天说过这话,微微转身走到窗边,似乎不想讨论这个话题一般。
阮灵溪抬起头来,刻意观察云过天的神情。然而,对方云淡清风,全无任何情绪外露。
虽知这不是自己该过问之事,阮灵溪仍是忍不住追问了一句,“那少庄主,难道没有什么想法?毕竟,毕竟……你们该是很好的朋友吧?”
阮灵溪说过这话,头已然低垂了下去。会在那种时刻喊出口的名字,哪里只会是好友这么简单。也是,那般出色的人,总能有吸引他人的资本。但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连眼前之人都不知不觉地踏入那层表象的陷阱。柳惊枝是个男子不说,还是邪教继承人,眼前之人该比谁都清楚才对,那么,他会如何做?
云过天沉吟一阵,这才道,“此事你暂莫插手,我有自己的打算。”
阮灵溪听得这话,怔了一怔。他不明白,云过天口中所说的打算为何。但却觉得这回答刺刺地扎在心口,叫他吐不出,咽不下,却一阵阵钻心的疼。然而到了此时,自己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立场,一个正当的位置去质疑和责难。
是啊,眼前之人从没有表露过自己心中情结,只除了那次酒醉。他也从未说过自己要如何作为,虽然言语中依然流露出犹疑不定。
阮灵溪只觉得有很多话憋在心头,更有很多复杂难耐的情绪在胸口冲撞,却一样也找不到出口。他暗暗地加深呼吸,末了,这才低声回了一句,“是。”
两人一时无话,尴尬的沉寂如墨般浓重,黑压压地倾盖而来,叫人呼吸难继。
阮灵溪觉得,自己再呆在此处,哪怕是一刻,那些不该流露的情绪便会即刻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少庄主,灵溪该走了。”阮灵溪头垂得更低,匆匆一揖礼,便想绕身过去。
“等等!”云过天陡地伸出手来,按到阮灵溪肩头。
阮灵溪肩膀微微回撤,却未挣脱。便低垂着头,略带倔强地任他按着站在那里。
掌下的双肩瘦削羸弱,但却透着莫名的坚定和顽抗之力。虽则看不到对方表情,却能猜得透对方心情。云过天握紧那双肩,数度张口,却数度欲言又止。良久只淡淡说出一句,“凡是切莫急进,保全自己才最重要。可记清楚了。”
身前之人终是点头给出回应。
云过天缓缓松开手来。
人去楼空。
云过天默默盯了那灯火,眼中透出几分萧索来。
迷惑与动摇,对于向来果断绝决的自己来说,从来都是多余的情感,却每每在见到这个看似柔弱实则倔强的少年时频频来袭。
一年以前意外耳闻了莫堂主坐下这名容色绝佳的弟子,心中便慢慢有了计较。当时青灵碧虚宫日益坐大,成为武林公敌。他一直在想,如若培养一名绝对忠诚且又能顺利潜入的人来,必当事半功倍。父亲与柳白也的一战,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然而这种手段本来就算不得光彩,更不该叫太多人知晓。是以,他以医之名将人哄骗下山,幽闭与擎云居。随后的多番亲近,确实是报了目的的。
原以为要花费更多精力的事情,却在短短几月内就达成。他是该说自己幸运,还是那傻瓜太好掌控呢?不,他一点也不傻,反倒清醒明了的很,正是因为太过清晰明了,才会活得比他人更辛苦,也更叫自己决断难断。
而对于另一个人,那个什么世事也不懂,什么人情也不通的青灵碧虚宫少宫主,接近的初衷似乎总在潜移默化地发生改变,连自己都不知对他到底抱持着怎样的态度?
云过天望向窗外深沉的夜色,眼神中渐渐冰冷。他知道,自己走到如今,都是在同样一个模子里生活过来的。有很多东西早已形成,决不会轻易改变。自私,似乎已成为人生的常态。对于自己而言,不变的永远只有一点:阻碍在路途中的人或事,他都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毫不留情地清除。
只是面具戴太久,能欺骗得了的不是他人,只有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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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灵溪神思恍惚地回转,刚推开房门,便有一人从黑暗中闪出。
身手诡异,迅疾如电。
他是很想躲开,但力不从心。
一则自己心不在焉,二则那人本事确比自己高超。
冰冷的利刃抵在喉间,进退不得。
“进去!”
那人手中兵刃微动,阮灵溪不得不听话地随对方进屋。
屋中竟还有一人在,火折子轻扬,便将桌上灯烛点燃。
那人好整以暇地坐在桌边,神情并不凶狠,但兴许是生得粗犷,锋眉利目加之身形魁伟,怎么看怎么来者不善。
阮灵溪满是戒备地看着那人,觉得甚是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不认得了?”
那人开口,单刀直入。
阮灵溪皱眉,“阁下何人,在下与你无冤无仇,何故无端为难?”
那人听他开口,眉头紧皱,与那执兵刃之人对视一眼。
执刀之人气哄哄地道,“这小子,果真是个男的。”
阮灵溪望了望搁在脖子间的弯刀,顿觉好笑,莫不是这人还以为他是女子不成。
执刀之人已然冷哼着答道:“你假冒女子,以桀桀之名盗我族圣物,还伤我们首领在先,这难道不算仇怨?”
阮灵溪一惊,顿时想起坐在桌前之人是谁。这人不正是那日他与少庄主前去仙魂岭盗取圣子草时打伤的那个犁人么?
这一回想,不由得冷汗直冒。果真是冤家路窄,这人怎地会出现在此地?
却听这执刀之人又道,“若不是此次携宝开光,我们这个亏岂不是白吃了?首领,此人当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