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禩只觉得耳边一阵嗡嗡声,瞬间好像伤口裂开一样的疼。他缩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手紧紧握成了拳头,头用力地顶着地面。疼痛瞬间淹没了他,不止是身体上的疼痛,还有心里的痛,痛到无可附加。
胤禩知道,策凌说得对。自己曾经有一刹那,确实一心求死。那几乎是心底刹那之间的闪念,连自己都未曾抓住,竟然就被眼前这个年轻的将领看穿。胤禩自诩那些牺牲是为了胜利的,也知道那牺牲的确带来了胜利,可是,什么样的胜利,能值得用这么多条性命去换,什么样的胜利,值得自己为它牺牲所有。
胤禩的确是太轻贱性命了。
也许是重生的缘故,也许是死过一次的缘故,胤禩似乎根本不惧怕,下一刻就会死去。死去曾经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和坦然,是离开这个权力斗争漩涡的最好方法。他并不想再重活一世,并不想再争一次,可是命运偏偏不允许,死神偏偏不眷顾。这就是命。
不知道鄂伦岱死后是去了哪里,但胤禩仿佛也知道,不是人人能如他一般好命,可以死后重生,再来一次。他既然已经有了再来一次的机会,原本应该更加珍视的生命,竟然被他弃如草芥……胤禩感到羞愧,因为策凌的话而感到羞愧,他的确不是一个合格的将领,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政客,他像一个赌徒,每每押上的,都是自己的性命。
“荣保,你没事儿了?”策凌的声音渐渐由远及近,清晰起来。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胤禩的生硬沙哑,却镇定。
策凌一边帮胤禩顺着气,一边回答,“一直在怀疑。不然你说我为何要将你带出来,而不带我的兄弟?”策凌淡然回答,“真正确定,是你要杀我的时候,那种杀气,不是一般人会有的。汉人有句话,叫‘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其实王侯将相,的确是有种的。”
“那,我们不妨重新认识一下。我叫胤禩,爱新觉罗·胤禩。是大清贝勒。”
“我知道。”策凌点点头,“草原上恐怕少有人不知道八贝勒,心狠手辣,智计百出。准噶尔的先锋是你下令格杀的,昭莫多的伏兵是你提前安排的,噶尔丹也是你设计抓住的,准噶尔人没有不知道八贝勒的,少年英雄么。”策凌说完,轻轻吁了口气,看看胤禩,“你终于承认了。”
“你既然一直知道,为何还要对我这么好?不怕我跑了,或者趁你睡着了,杀了你?”
“你伤势未愈,跑不远的。”策凌笑着怕怕胤禩的肩膀,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你杀不了我的,你没力气。”
胤禩抬头怒视着策凌,谁知策凌却伸出手握住胤禩冰凉的手指:“你恨我么?”
“恨。”胤禩的回答斩钉截铁。
“我也恨你。”策凌偏过头看着远方准噶尔的方向,“昨天你睡着的时候,我接到消息,准噶尔全境已经全数投降大清。色布腾巴尔珠儿趁大汗东来和谈,在准噶尔的避难区发起民变,夺取了政权。准噶尔大部分的宰桑都支持他。色布利用噶尔丹留下的军事基地,让大部分牧民不至于饿死冻死。大清的军队也参与其中,武力镇压了几起反对势力的暴动,现在准噶尔全境已经被色布控制。色布来年就会受大清册封,成为准噶尔郡王,博硕克图汗。”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个月。”策凌冷冷地说,“这一开始就是你布下的局,这时候,你还敢说策妄阿拉布坦不是你杀的?”
策凌的目光很冷,与一贯的冷漠不同,是一种仿佛要将人穿透的凛冽,如同化成冰刺,洞穿胤禩的心。他们之间隔着的,是真正的血海深仇。胤禩杀了阿拉布坦,策凌杀了鄂伦岱,两人都无法罔顾彼此犯下的罪孽。胤禩抬头,迎着策凌凛然的目光,用同样的恨逼视回去。胤禩想,前些天那样宁静而契合的日子,大概再也回不来了。
“不是。”胤禩还是矢口否认,此事不仅关乎他个人,更关乎大清的脸面,胤禩自然不能真正坦荡,“大汗死于刺杀,究竟是谁刺杀的,我们谁都不知道。”
“我不信你。”策凌的语气并不是非常好,但看着胤禩有些灰败的脸色,还是软下来,“就算不是你派人下的手,也一定是你们大清行此卑鄙之事。”策凌不知道为什么,对着眼前这个少年,他始终不能真正硬起心肠,他似乎总是带着笑容,似乎平平常常的,就带着一种春风化雨的温柔,这个少年,和传说中的,实在不同。
胤禩的手指还握在策凌手里,策凌叹了口气,又接着说,“可有时候做大事,的确是要卑鄙的。”
“你想把我怎么样?”胤禩自陈身份,自然是冒着风险的。可策凌的坦荡却让胤禩感到安心。胤禩看人,虽不至于极准,却也没有太大差池,此时他还是个稚龄少年,策凌自矜身份,绝不可能把他杀了,或者以他为饵,来换取什么利益。
“原本我想用你来做交换,看看你们大清的皇帝眼里,到底是疆土重要,还是儿子重要。”策凌说道。他的语气并不如何坚定,带着些踯躅,试探地看着胤禩,却好像在想着些别的。
“这的确不算磊落。”胤禩目不转睛地看着策凌的眼睛,手指猛地从策凌手中抽出,“可是你做不出的。”
“你这是逼我。”策凌的目光瞬间坚定起来,眼神之中带着戏谑地笑意,“你知道,为将者,最受不得激。”
“不,你也许是个优秀的将领,比我强得多,但你绝不是一个优秀的领袖。用我来换你的位高权重,你做不到。你的心,还没有这么硬。”胤禩微笑着,轻轻咳嗽了两声,拿起水囊漱漱口,将口中的血吐出来。
“不如我们打一个赌,”胤禩说着,似乎更有底气了。
“赌什么?”策凌问道。
“赌大清手里的漠西,要比准噶尔历代汗王手里的漠西,更加繁荣昌盛。”
“你还真是个赌徒。”策凌轻笑,“从前你赌命,现在呢,你赌什么?”策凌又用手中的帕子擦擦胤禩嘴角的水渍,似乎两人之间的仇隙瞬间消隐不见了,他们只是兄弟,有过命交情的兄弟。
“赌你的忠诚。”胤禩一偏头,手按在了策凌的胸口,“千军易得,良将难求。若是你能忠于大清,我们自可以放下恩仇。”
“这是个亏本的买卖。”
“你倒是个精明人。为何不先听听我的赌法?”胤禩问道。
“哦?那我便听听,传说中手眼通天的八阿哥,究竟能有多少能耐。”
“你放我走,我会留在漠西三年,三年之后,我会让漠西家家有两头骆驼,四只羊,每年有足够的盐,小孩子过年能穿上新衣,老人家能换上棉被。若我实现了,你效忠大清,从此之后,不再有准噶尔汗国,只有漠西蒙古。”
策凌听得眼中一亮,但只是一瞬间,便毫不犹豫地拒绝:“别说你做不到,就算你做到了,我也不可能做大清的走狗。”
“在你心里,民族要比民生还重要么?只要你的族人是独立的,哪怕他们每日过的是风餐露宿的生活,也没有关系?”胤禩的语气里略带了些嘲讽,“没想到,堂堂策凌台吉,倒是个目光狭窄之人。”
“民生?民族?”策凌咀嚼着着两个词,半晌,才摇了摇头,“我说不过你。无论如何,我要先回去,找到我的族人们,那里有我的根。也许我是目光狭隘,不比你看得深远,可我却知道,大清想要我们的土地,绝不是毫无所图的。”
“的确不是。”胤禩扶着策凌的肩膀坐起来,一手捂住伤口的部分,皱着眉隐忍片刻,才说道:“准噶尔是大清西北屏障,将大清和西方诸国,北方的俄罗斯隔离开来,准噶尔归清,一定西北,二安西藏,三通西域,实是百利。若说是有所图,所图也是和平。和平之利,对清或对准噶尔,都是一般。”
“八阿哥真是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策凌不理会胤禩这一套,从包中翻出一块饴糖塞给胤禩:“呶,先吃了这个,你吐血了,我再去给你打一只兔子,过两天下雪了,可不一定能有什么好运气。”
“你……”
“别你你你的,”策凌一句便顶了回去,烤兔子扔给胤禩,命令道:“受伤了就好好休息,话说多了伤气。”
说完,策凌便背上弓,骑了马走远了。
胤禩望着策凌离开的方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艰难地撕开裹在伤口上的布,伤口没有裂开,只是疼得厉害。胤禩忍着疼给自己换了药,包扎好伤口,简单收拾下行装,有些犹豫地骑上那匹白骟马,慢慢朝着策凌离开的反方向走去,那是东边,往东就能到大清。
胤禩怀着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一直伏在马上慢慢走着,天色有些昏暗,不似正午时分的明亮。阴沉沉的,如同胤禩的心情。马走得很慢,摇摇晃晃,却一点儿也不颠,羊皮袄裹在身上暖暖的,熏出一阵困意。
没到两个时辰,胤禩就被策凌追回来。
“非要走?”策凌仿佛浑身冒火。
“不,我只是想试试,我要是跑了,你是不是能把我找回来。”
“哼,”策凌冷哼一声,“别说你只跑了几里地,就是到了天边,我也能把你找回来!”
“那你怕什么?”
“我什么都不怕!”
“不怕你跟我赌啊。三年,我要是不能创出一片海晏河清的漠西,你就从天边把我抓回来。你现在能用我的命换来的,到时候也一样可以换来。”
策凌认真地看了胤禩一眼,“我赌!不过,赌注得听我的。”
“好。”胤禩毫不犹豫地答应。
“如果我输了,我为大清效忠,如果你输了……你离开大清,跟着我一辈子。”策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终于说出了这番话。
“你输定了!”胤禩轻笑:“我的一辈子,早已经许给了别人。”
两人安静地上路,良久没有说一句话。突然,策凌拉了缰绳,叫住胤禩:“等等。”
胤禩停了马,回头看着神色凝重的策凌。
“如果被我知道,策妄阿拉布坦确是你设计刺杀,我定会杀你。”策凌的语气坚定而执着,胤禩仿佛又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仇恨的光芒。
“哦。”胤禩不经意地应了一声,“随便你。”说完便松开缰绳,径自向前去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思念
三年的时光,放在哪里,都是漫长的。
胤禩仿佛扎根漠西一样,赖在这里三年,怎么都不肯回去。先是请罪自罚,康熙赦免了他战败之罪。然后是不放心漠西的发展,康熙准了他再多待三个月。胤禩的折子却不间断地送回去,每每将漠西的见闻,做了什么,要做什么,如何编旗,如何改官制,如何开商路,如何兴水利,事无巨细写在奏折里。康熙批阅也很是认真,将自己的想法细细写给胤禩,还与太子商讨细节之后回复,三年来,每隔半月与胤禩的笔谈,渐渐成为康熙理政时必不可少的部分,有时候康熙还会去启祥宫看看良嫔,把胤禩的近况和她说说,再看看越来越精灵可爱的弘昶,心里头对这个儿子的欣赏,也就愈甚。
似乎儿子就是这样,天天呆在身边的,看不出有什么好,远远的放出去了,倒平白多了几分惦念,每日里总要抽空想想,他吃得好不好,伤势怎么样了,奏折上看着仿佛每日里都忙到很晚,年轻人就算拼命,也要注意身体。
康熙想着胤禩,他人却不见得都想着。太子越来越大了,心思也变得深沉得多,似乎对于这个从小带大的弟弟,也并不如从前那样在意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十三阿哥便总是频繁出入毓庆宫,和太子走得越来越近。康熙看在眼里,却并没有什么动作——胤禩渐渐有了势力,若是能将太子跟他隔开,最好不过了。十三阿哥还小,看着也是讨喜的,多跟着太子历练,也是好的。
转眼到了康熙四十年万寿节,胤禩的礼单到了,还是那么妥帖细致,即使人没在,也没有分毫缺了礼数。只是康熙看着筵席上原本该是八贝勒的位子,心中不禁有些空落落的。虽说胤禩奏折里数度提到:办差既是尽孝,臣在千里之外,日夜思念皇父云云。可康熙总是从那些认真书写的句子里,体会出一种言不由衷的意味。
哼,臭小子,一个人在外头玩儿得野了,嫌弃在京里头受束缚,这才迟迟不肯回来。说是办差,我看你是连阿玛额娘都不想要了!
康熙心里骂着不肯听话乖乖回京的儿子,全然不管他根本不是玩儿得心野,而是真的走不开。每日里不顾身体累死累活像骆驼一样,却还得受老父这般责备。
漠西战乱多年,在胤禩手里已经换了一副样貌,康熙心里清楚,也得意。这是他的儿子,年纪轻轻就心怀家国,不要京中舒适的生活,扎根在边疆戍卫。有这样的皇子,康熙心里头,当真是得意的。可越是得意的儿子,便越想放在身边向他人炫耀。这不?康熙看着来恭贺万寿节的朝鲜使节,想着要是胤禩在,便把朝鲜这块也交给理藩院,礼部事情太杂,东边的外事,不如都统归理藩院打理。
可胤禩偏偏不想回来。上谕下了好几道过去,就差算他抗旨不尊直接砍了脑袋,胤禩平时在皇宫里规规矩矩的,写起折子却是撒泼耍赖。话里话外恭维不断不说,简直就是找一个理由让他回来,他能回上十条不回来的道理。康熙有时候想,是不是说良嫔病危了,要见儿子最后一面,这儿子才肯放下那个心头宝的漠西,回京来看看阿玛额娘。
万寿节是热闹的。停止筵宴之后,康熙却觉得有些热闹之后的冷清。孩子们都各自回家,宫里头又有些死气沉沉,闷得紧。这时候康熙又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胤禩,草原上天地广大,比宫里头舒坦多了,心里头又开始骂,这个不孝子,连阿玛寿辰都不知道回来。这样想着,便转到了乾西头所——这是胤禩从前住过的地方。胤禩从前在的时候,康熙从未来过,这会儿已经搬出宫去了,康熙反倒想起来看一看。
头所的门不是紧闭的,留了一条缝,似乎有人刚刚进去。康熙伸手一推,门应声而开,却看见自己四儿子站在院子里头出神。见康熙来了,忙行礼请安,免了礼,这才恭敬起来站在一边。康熙看着这个儿子,平日里头不显山不露水的,今日却不知怎么在这里冒了头,“老四到这儿来做什么?”
胤禛倒是答得坦荡:“许久不见八弟了,怪想的。”
康熙闻言也笑了:“朕还记得,你跟胤禩小时候关系可不好,那时候宫里头没有他讨好不了的,偏你不买他的帐。刚开始办差的时候,你做哥哥的还被弟弟压了一头,后来一起去打了一仗,反倒亲近一些了。”
“汗阿玛取笑儿子了,”胤禛谦恭地低了头,仿佛有些赧然,“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康熙笑着拍拍胤禛的胳膊,“现在倒是长大了,”说完又不禁想起在远方的胤禩,“也不知道老八长大了没有。”
“八弟向来是可人疼的。”胤禛接话。
“可人疼?你是没见他气人的样子!”康熙无奈地笑着摇摇头,“跪在乾清宫里头,硬要我派他去归化,真是把朕给气着了。后来还不是随了他。那会儿才十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