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景原是一南柯——秋水无色

作者:秋水无色  录入:01-18

和谈进行的很顺利,只是要了一笔金银,连一座城池都没要,昆吾国的众人欢天喜地,赤霄国大臣虽有很多不解,但看到那个高坐的年轻帝王,谁也不敢去抚其逆鳞。

容凛看向燕清,那人签了合约,脸上的表情是一片平淡。他穿着一身明黄,身形极美,只是太过瘦消,没有了那分潇洒,却显露出天生的清贵之气,还是如初见便让人心颤的美丽。只是容凛觉得,那人从头到尾都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他应该在幽泉边抚琴,应该在明月下吹箫,应该在油灯下读书,应该在青山上采药,应该和隐士们下棋,但现在他却出现在了他最不该出现的这里。

那个充满灵气的男子已经被这金碧辉煌的宫殿,被这雍容贵气的黄袍深深囚禁,容凛甚至觉得,他就像是一株被拔出土壤的植物,已经开始枯萎。

和谈过后,容凛回到房间,打算明日便返回赤霄,不料燕清却主动来找他。他已经换了便服,是一身轻薄的红衫,黑发松松挽起,像是又变回了以前的优雅出尘。容凛怔忪,燕清却微笑着邀他一起出去,容凛便也换上了常穿的黑衣,避过众人,和他一起出了行宫。

已经到了七月中旬,天气酷热难耐,燕清身体似是虚弱依旧,没走多远便已近大汗淋漓,容凛看着心疼,便买了马来,建议去燕清以前的木屋坐坐,燕清同意,二人便一同骑马出城。

这样的情景似乎很是熟悉,也是去年的七月十五刚过,二人也是骑着马结伴去西凉山采灵芝。犹记得那时他还叫他“赤月公子”,他们在青山绿水间相谈甚欢,他在飓风中握紧了他的手腕,他们一起为一对陌生的遗骸挖了衣冠冢。那时,他还不知道他是燕清,不知道他们要站在对立的位置,不知道他会刺穿他的胸口,不知道这个男子便是他的“情冢”。

如若一切都保持初见,那多简单。

终于到了燕清的木屋,很久没有人来,这里却并不像疏于打理的样子,灰尘并不厚,一切事物还是在原来的位置,燕清看见,也像是有些惊讶。二人还是坐在二楼的坐垫上,不过没有凉茶,也没有酒。

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燕清先开了口。

“容公子,在下先感谢你这次能对昆吾手下留情”。

容凛却没有接话,反而问道:“燕清,你的伤还没有痊愈吗?”

燕清微微笑了,说道:“已经没有大碍了,再调理一段时间应该就能完全好了”。

容凛听到他的回答,表情才有些放松,这才接了刚才的话题,说道:“不是我手下留情,是燕清你做得很好,我也是始料未及”。

“容公子不必骗我,你虽然没想到我会这样做,但燕清再自负也不敢认为自己真能在带兵打仗上胜过你,昆吾反攻时,我知道,你一定是故意撤退了”。

容凛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他故意跳过这定能引起不愉快的话题和他说起了别的事,燕清也没有再继续,二人像往常一样谈论着诗词歌赋,天文地理,但语气中总带着些小心翼翼。

转眼间夕阳已经染红了半边天空,二人出来半日,也该回去了。临走时,燕清还是旧话重提,道:

“容公子,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在下还是万分感激你的”。

容凛听他只是一味道谢,却并不理会他丝毫情意,不禁也冷了语气,回道:“燕清不必道谢,记得你曾说要与我两不相欠,我那时失手刺你一剑,现在还昆吾暂时的和平,就当是还了当日对你所欠,等我回去准备完全,还会再次攻打昆吾,签订合约什么的只是权益之计,你还是好好发展昆吾,以备日后与我一战”。

燕清听容凛语气冷淡,也不生气,依旧语气淡然地说道:“昆吾的事我也管不了许久,等到崇翾长大,一切便交由他做主,我也算还清了我前世所欠,容公子若要攻打昆吾,那时燕清恐怕已经不能做你的对手了”。

“你打算在太子成人后退位?”,容凛问道。

“是啊,这皇位我本就没打算久坐”。

“退位之后可有什么打算?”,容凛眼中似有光芒闪过。

“若真能到得了那时,便只求一块清静之地,了此残生”。

“为何你始终不肯给我一个机会?我只需要你给我时间而已”,容凛的语声带上了怒气。

燕清看着容凛的眼睛,神色极其认真,他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道:“容凛,这一生,我没有机会可以给你,你说的时间恰恰是我最不能保证的东西,我只求不要害人害己,误了他人终身,你身为一国之君,前程远大,又何必定要执着于我一人”。

“这是我的事,君王的责任我定会担负,我只要你答应我,若是不再做昆吾的君主,便来赤霄找我,不管那是多久之后,我定放弃身边所有人,从此只要你一人”。

燕清皱眉,看他神色坚毅,犹豫良久,终于点了头。

第十五章

和谈结束,昆吾和赤霄的君王分别回了自己的都城,这乱世终于迎来了暂时的平静。一年之后,赤霄开始攻占其周边的小国,容凛终于开始了他一统天下的霸业,但一直没有发兵昆吾。燕清回到昆吾都城,每日处理朝中琐事,剩余的时间开始亲自教导太子燕崇翾,柒凡等一切平静后就离开了,说是这场战争唯独他一人因祸得福,可以名正言顺关了留仙居四处去转转,吃吃美食,看看美女。

很快便是三年过去,中秋节那日,柒凡突然回了昆吾的皇宫,燕清那时正在书房看书,这些年来,他还是喜欢宿在书房。油灯下,燕清一身月白的中衣,脸色也隐隐有些苍白,柒凡大大咧咧进了屋,斜靠在一张软榻上,对着燕清咧嘴,道:

“清,连月饼都省了,你这皇帝当得也太穷了吧”。

燕清看见柒凡也很是惊讶,甚至是有些惊喜的。这人三年不见,还是一副皮赖的嘴脸,但依旧清贵逼人,一双眼睛熠熠生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燕清看他这笑脸,不禁也笑了,他问道:

“这三年玩得可好?你以前总抱怨我出去,让你做苦工,现在是不是开心了?”

柒凡含含糊糊地点头,又满不在乎地说:“当然玩得愉快啦,美景多多,美人也多多,只是像赤月姑娘这样的极品美人却还是没遇到第二个啊”。

燕清没理会柒凡的胡说八道,他从桌案边站起,走到软榻前,坐在了柒凡的身边,含笑问道:“既然这么好,怎么舍得回来了?我这里可什么都没有啊”。

柒凡依旧东倒西歪地斜靠着,慢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递到燕清的手里,燕清打开,竟然是两块月饼。

“我要不回来,你连月饼都买不起,那中秋岂不是白过了。你一个一国之君,怎么还要我一个流浪汉请客,我可真苦命啊”。

燕清没有说话,递给柒凡一块,然后自己拿起剩下的一块轻轻咬了一口,入口酥软甜香,似乎还是三年前的味道,这三年他独自度过,根本没有再过过中秋节。

二人默默吃着,一时都没有开口,气氛温暖而伤感。良久,燕清问柒凡:“这次回来都有什么打算?”

柒凡沉默了一会儿后,以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开口说道:“是啊,该看的都看了,该吃的都吃了,好像什么事都做过了,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干的了”,他转头看向燕清,问道:“哎,清,皇帝好玩吗?要不我做做皇帝吧”。

燕清哧了一跳,才说:“怎么开这玩笑,皇帝有什么好玩的,以你的个性保证一天就厌烦了”。

柒凡却是出奇的认真,他看着燕清说:“不,我想做皇帝,可以天天命令别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清,我要做皇帝”。

燕清无奈看他,说道:“别突发奇想了,皇帝岂是说玩两天就玩两天的”。

“我不是玩,我就是要做皇帝,不是一两天,而是一直做到崇翾长大,你可明白了?”

燕清终于发现了,柒凡是在说真的,那张脸上有伤痛、无奈、心疼,却看不出一丝一毫的迟疑和退让。燕清的脸色变了变,他看着柒凡,眼神中是谁都不懂的情绪,最后,他终于说了声:“好,多谢”。

“我接受你的感谢。再陪我一会,天亮再走吧”,柒凡低头没有看燕清,声音低沉闷重。

燕清却一直看着他,终是含笑说了声“好”。

天色变得透亮,燕清已经离去,柒凡站在燕清看书的桌案前发呆,整个书房空旷寂静,陵墓般吞噬了那个孤独的身影。

七年之后,昆吾国皇帝燕清以身体不适,需要专心修养为由退位,十六岁的太子燕崇翾继位,这个年轻的帝王勤政而仁爱,他胸怀大志,终于让昆吾的国力日益增强,变成除赤霄外的第二大强国。

柒凡离开皇宫,不想懒云竟然主动来找他,这个已过了古稀之年的老人依旧身体康健,只是看过了世间太多的沧桑,眼神中多了抹厌倦和通达,他看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孩子,他,也已经过了而立之年。

“混孩子,现在不做皇帝了想去干什么啊”,老人的语气是慈爱的,甚至有些心疼。

柒凡看着老人,有些欣喜,但还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不知道啊,也许到处去转转吧,总之不会陪你这老头子”。

“你可是要去找清儿?我可是见过他的,你就不想问问他身在何处?”

“他去找过你?”

“是啊,还和我住了一段时间”。

“他可是有话让你转告我?”

老人有些惊异,问道:“你怎么不问我他在哪里,反到是问我他留了什么话给你?”

“有什么好问的”,柒凡依旧看似没心没肺,接着说道:“我知道他肯定已经死了”。

这个以前总是一身贵公子打扮的男子,现在却穿着一身清淡的白衣,那清冷惨淡的颜色,像是一身孝衣。他的神色平淡,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懒云却能想到,在能做到这样的表情之前,他背着人流过了多少伤心的泪水。

懒云想起了燕清。他见到燕清是在燕清离开皇宫一年后,当他看见那个脸色苍白,消瘦到不成人形的人时几乎不能相信他就是那个他带大的谪仙般的男子。

那时燕清的心脏已经衰竭的很严重,他食欲很差,常常整天也吃不下任何东西,经常咳嗽,有时会咳出血水,呼吸困难,严重时面颊青紫,甚至会暂停呼吸。他本就天生有很严重的心疾,后来受了容凛一剑,更是重伤了心脉,虽然当时勉强救活,但还是留下了严重的隐患。那时,他整夜失眠,甚至就算睡觉时都不能平卧。

懒云还记得燕清病情最重时的事。那时他问他:“清儿,若是你去了,以后柒凡问起,我该怎么告诉他?”

那个还是身穿红衣的男子靠坐在床头,咳了很久才平静下来,他说:“柒凡是知道的”。

懒云吃惊,道:“他知道?那他怎么会放你走?”

虽然瘦消憔悴却依旧美丽的人笑了,这一笑恍若发出了光般映亮了昏暗的小屋。

“就是因为他知道所以才放我走的。那一日他突然回来说要做昆吾的皇帝时我便知道,他定是晓得我已命不久矣,所以想让我最后的日子能随心所欲,这番苦心我怎可辜负”。

懒云看着柒凡,不禁问道:“你怎么知道他已经死了?”

“那时他身在宫中,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病情,便动用敛魂的力量给他送药材进宫,我虽不懂医理,但拿着他的药方随便问问医生,哪个看不出他已重症在身”。

“你不是说要去四处游历吗?又怎么会知道他买药的事?”

柒凡没有回答。

四处游历?他在那深宫之中,他又如何能走得远?他看着他清晨在金殿上沉默,中午在书房批阅奏章,午后在太子宫中教崇翾读书,晚上在院中弹琴,不一样的地方,不一样的表情,不一样的事,却是一样的寂寞,他就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鹤,曲下优美的颈项,又怎能活的久长。

他被这皇宫囚禁了三年,他便被他囚禁了三年,他虽早就想代替他完成他的责任,但却知道,若不是到了最后关头,他定是不会同意的。

“他到底说了什么?”,柒凡的神色和语气依旧平淡,但听在耳中,却让人很想好好的哭一场。

“清儿让我转告你,等以后离了皇宫,记得去一趟极北之地,那里有世上最鲜美的鱼,他吃过,真的很美味”。

听了懒云的话,柒凡慢慢地背过身去。那是他见他的最后一面,他对燕清说:“今晚我请你吃了月饼,我喜欢吃鱼,等下次见面时你可要请我吃世界上最鲜美的鱼”。

燕清含笑点头,说;“我一定会去好好找寻的,一定会让你满意”。

那是柒凡最后一次看见燕清的笑,微微弯了眉眼,唇角翘起轻柔的弧度,眼神明亮温柔。说完了便转身离开,耀眼红衣消失在微明的晨光中。

懒云看柒凡转身,微微低着头,像是努力压抑着什么,过了一会便迈步想要离开,他不禁叫住他,问道:“你不想知道他葬在何处?”

很久很久柒凡才回答,语声沙哑的厉害,他抬头望向天空,炽热的骄阳蒸干了眼中残留的水渍,他缓缓道:“问了又如何,他又不在那里,清是仙人,等他回来时定会找我的,他还欠我很多很多情,不会赖账的”。

懒云听了他的话不禁叹息,他想起燕清说过的话,那时他已是弥留之际,他问道:“你可还有什么话想留下?”

燕清似是想了一下,艰难说道:“若是见到柒凡,告诉他,极北之地有世上最鲜美的鱼,我亲自尝过,真的很美味”。

“没有别人了?”

燕清微微摇头。

“那容凛呢?”

燕清轻叹一声,道:“还是不要告诉他了,让他以为我还活着,总会过得轻松些”。

懒云对着柒凡的背影,叹道:“你啊,还真是痴儿!明明他父皇灭了你们金麟国给他母亲修行宫,害得你家破人亡,好好的太子也变成个普通人,你竟然还如此爱你的仇人之子”。

“我?若说痴,谁又比得上老头子你大手笔,连江山都给了心爱的女人做嫁妆,自己把自己扫地出门。你们燕家各个都是情种,若非当年你为了让燕清心气平和减少心疾发作的次数,给他经常看佛经,结果他慧根太深变成了无情无爱的模样,否则,能有你这样的叔公,他恐怕更是个情种吧”。

懒云听柒凡这么说愣了一下,不禁也笑了,他想起燕清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此生亏欠柒凡甚多,但已是如此模样,早已不能回报他什么,若有来生,他还愿意以如此之心对我,我定以同样的情意回报于他”。于是,懒云对着已经走出几步的柒凡道:“混小子,那你就好好等吧,说不定真就遇见他了,来生他定不会有这样的病,我也不会让他看佛经,或许你就真有机会了”。

柒凡笑了一声,没有回答,身影转过树丛,消失于一片绿色之中。

夜已经深了,容凛批阅完奏章回到寝宫已是非常疲累,自他和谈结束回到赤霄都城已过了十三年,这十三年间他几乎占领了除昆吾外的所有国家,功绩卓越,超过了赤霄历代的所有帝王。而这一刻,回到寝宫的王者只想安安静静地喝一杯花雕。

容凛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走到寝殿内室的窗户旁,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一大片池塘,里面种满了一种奇怪的睡莲,莲叶扁平巨大,竟有六、七丈宽,像一个个巨大的圆盘,据说,这奇怪莲花的名字叫王莲,是赤霄的君王容凛亲手所植,甚至连这池塘,也是他亲手所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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