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灯是亮的,容凛悄悄进入,里面却没有人。如此寒冷的深夜,他能去哪里呢?出了书房,在皇宫中漫无目的的寻找,突然听见了隐约的琴声,顺着琴音来到御花园,离得近了,果然看见星光下一个人在御花园的湖边小亭中抚琴,星辉撒在他的红衣黑发上,似是有淋漓的波光流动。
这样的人,这样的琴声,除了燕清,这世间还有谁能美到如此动人心魄。
容凛走近他,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燕清没有看他,也没有停下抚琴的动作,琴声流畅,他像是根本没有看见他一般,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那琴声虽清越婉转,却少了几分飘逸,多了几分寂寞。
一曲终了,二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燕清推开古琴,畏寒般抱紧了自己的双腿,长发乖顺地垂落背脊,耀眼的红衣像是被寒气冻住般,凝成一抹化不开的艳丽。
“既然来了,怎的又不说话?”,燕清轻轻叹气,首先打破了平静。
“本来有很多话想说,听了你弹琴,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容凛也学燕清抱住自己的一只腿,把下颚轻轻抵在膝盖上。
说完这两句,二人又是长久的沉默,似是连声音也被这寒冬冻住了。
“你不是说不愿参与政事吗?怎么又做了这昆吾的皇帝?”
“世事难料,我只当这也是我前世的业报”,燕清回答的平淡。
“就只是这样吗?我当初告诉你,只要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跟我回赤霄,我便放弃攻打昆吾的计划,你却是不肯,还让我不要放弃自己的抱负,现在可好,你当了昆吾的君主,我已陈兵你的城下,你叫我如何是好?!”
“你只管按你的心意去做,就算你灭了昆吾,我也不会怪你。”
“我的心意?”,容凛不禁冷笑,“我的心意是什么你又岂会不知,现在我骑虎难下,进退两难,难道你真要逼我对你刀剑相向?”
燕清沉默,良久后他终于开口,道:“上次我已说过,我为你一舞,从此两不相欠,你若想称霸这天下,只管灭了昆吾,没有什么好犹豫。我本已无所求,自然也不会在乎这帝王之位”。
“你倒是洒脱。好,既然两不相欠,那我已经进了这皇宫,与其等到战场上与你兵戈相见,不如就在此刻,我们就来比一场,若是我死了,也不必再攻打昆吾,更不会再没完没了地纠缠于你。”
容凛说罢,站起身来,冷冷地抽出腰间佩剑扔到燕清面前,燕清没有动,也没有看向容凛,他依旧静静地坐着,半响,才慢慢站起身来,捡起宝剑,似乎还带了一丝笑意,他转身面朝容凛,说道: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在此比过吧,只是这宝剑容公子还是自己用吧,在下不习惯用剑的”。说罢,轻轻解开了古琴上的一根琴弦。
容凛看得奇怪,但并没有多想,燕清的武功从轻功便可看出,定不是寻常的武功路数,会使用什么外门兵器也不是奇怪的事。他默默接过宝剑,心中更是郁愤,本来只是一时气愤开口激他,哪知他如此简单便答应了,若是他能说一句体贴的话,他便是违了赤霄全部朝臣百姓的意,也定会退兵的。
越想越是气愤不甘,容凛只说了句“燕清小心”,便向他攻了过去。
开始时燕清只是凭着轻功躲闪,并不出手攻击,容凛以为他是故意相让,便起了争强好胜之心,招式跟着便变得狠辣起来,燕清舞动琴弦抵挡,就这样僵持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容凛看他还不肯好好进攻,气闷之下便出了重手,哪知此时燕清突然身法一滞,容凛刚刺出的一剑收势不住,燕清虽勉强用琴弦阻住了剑锋,但宝剑还是刺入了他的左胸。
虽然燕清穿着一身红衣,但夜色中他胸口被鲜血浸染后不断扩大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容凛忙扶住燕清缓缓倒下的身体,被惊得慌了神。突然一声似是撕裂了心肺的呼声传来:
“不要!”
容凛呆呆看向声音的方向,只见一身雪白狐裘的柒凡闪电般冲了过来,劈手夺过容凛怀中的燕清,惊骇得脸色如纸。他快速扯开身上的狐裘披风,毫不怜惜的扔在地上,轻轻扶燕清坐了上去,掏出丝绢按住他胸口的剑伤,他抬眼瞪着容凛,吼道:
“你怎么可以刺他的胸口!他素来就有很严重的心疾,连药都没有断过,你是想他死吗?!”
容凛被柒凡的话彻底吓傻了,一个“死”字,刺得他心底扎了尖刀般疼痛,他看着半靠在柒凡怀中的燕清,本想解释,但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他伤了他,面对这样的事实,让已失去了想为自己解释的意愿。
柒凡接着吼他,眼中似有浓烈的恨意。
“站着干什么?想看他失血而死啊!你来扶着他,我去找人!”
容凛呆呆走过去,小心地扶住燕清,那个红衣的男子如此消瘦,他一直没有看清,现在才发现他脸上满是疲倦和憔悴,失了血色的嘴唇青白得可怕,他喃喃地低语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反反复复,只此四个字,但一字字,似是和着血泪。
他小心翼翼地擦干净燕清嘴角流出的鲜血,眼神歉疚而恐惧,他的手掌已经被他的血染红,还有一些血液顺着指缝流出来,滴在青石地面上,浓烈的血腥气骇得见惯了血腥的他浑身冰凉,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只是用力压着他胸口被自己刺出的伤口,低声地和他说着什么,声音飘散在夜空中,听不清,但那悲伤却引得人想落泪。
容凛没有注意到柒凡走,同样也没有注意到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了一个声音在说:
“御医就快来了,你先走吧,被发现了又是麻烦。”
容凛没有回话,依旧呆呆地看着燕清,这个年轻的男子此刻看不出一丝平常的冷峻和霸气,他悲伤而痛苦,和天下每一个看见心爱之人身受重伤的普通人一样。柒凡看他这样,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接过燕清,满含担忧地探看他的脉搏。
一直折腾到第二天的早上燕清的血才止住,他本有心疾,此次又伤及心脉,若不是因为伤口不是特别深,再加上皇宫和敛魂收藏的上好伤药,此次恐怕已是凶多吉少。等御医退下,房中只剩柒凡时容凛便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柒凡看见他也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个一心要统一天下的男子,竟也已深陷到如此地步。
容凛走到燕清的床边,默默站在那里看着躺在床上依旧昏迷的燕清,他的神色悲伤,只此一夜,便憔悴了许多。过了很久,他突然轻轻开口,道:
“他为什么会有这么严重的心疾?”
柒凡叹气,也看向床上人苍白的脸色,他似是极痛,连昏迷中也微微皱着眉。
“那是自娘胎里便有的病了。我五岁时初见他,他便要每天喝各种各样的药汤,那些药我连闻着都觉得恶心,他却很乖地都喝了,像是已经习惯了那味道,呵,那时他才三岁。师父经常带着他四处走访,想治好他的心疾,但一直都没有办法,只得靠喝药来缓解,师父为了让他能随时发觉自己身体的问题,还硬是逼着他学了医术。清的身体不好,不能习武,师父便要他只学轻功,也算是锻炼身体,还要他经常吹箫,来锻炼心肺。他每一样都特别听话地去学,去做,我记得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乖乖喝那么难喝的药,他只是语气平淡地说:‘因为不喝会死啊’,那时他还是个孩子,便已经真切地知道了死亡的含义,我只是看着,也觉得他活得实在艰难,可他还是慈悲善良,从不曾对这命运有过丝毫抱怨”。
柒凡缓缓地说着,声音低沉柔和,完全不像是那个在燕清身边撒娇耍赖的人,他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似是这样的时刻,默默回忆那个昏迷的人能让他感到微微的安心。
容凛从不知燕清还有这样的过去,他只知道他三岁时被世外高人收养,但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却并不晓得,此刻听柒凡道来,他才真正明白燕清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无情无爱的人。
一个自小便失去父母的孩子,又是身患疾病,连自己都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是朝不保夕,于是过早地就勘破了生死的意义,对这样的人来说,情爱之事只是镜花水月,又怎么可能打动他呢。
“容凛,你本不该爱上他的,相信你自己也是明白的吧”,柒凡接着说道:“燕清今生是不会爱上任何人的”。
“那为何你明知这样也爱上了他?”,容凛不禁反驳。
柒凡一愣,望着燕清的睡颜苦笑,恍若自语般叹道:“是啊,我也爱上他了。若说你还有一统天下的愿望,我的愿望便只有他了,而且,我从没有想过要他回报我什么,他不爱我,我便不让他知道我爱他,只默默陪伴在他身边,他若有一天死了,那我就等着,也许能遇到来世的他,那时他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命运。他这辈子看了那么多佛经,总该还完了上一世的罪孽,到那时,我定会不顾一切让他爱上我的。这辈子还是算了吧,既然已经如此,我能好好守护他,让他能在有生之年做自己喜欢的事,便已经很开心了”。
说话声停了,房间里只剩下清浅的呼吸声,两个人都望着床上依旧昏迷的人,神色各异。
说不该爱也罢,说求不得也罢,既然已经爱了,既然已决定只盼他安好,那还有什么能比那双美丽清澈的眼睛重新睁开更重要呢……
第十四章
燕清一直昏迷了三天,直到第四日傍晚才醒,这段时间一到晚上容凛便潜入宫中去书房看他,常常一个字不说,只是静静坐着,天快亮的时候就一声不响地离开。柒凡也一直陪在燕清身边,偶然出去拿新找到的名贵药材。
燕清醒来后身体依旧很虚弱,就连医术最好的御医也说,能救活已是大幸,以后怕是会留下后遗症,一定要好好调理几年,否则就算现在救活了,以后还是活不长久。他清醒的时间并不多,大多时间还是在昏睡,偶尔半夜醒来看见容凛便会和他说些话,容凛却没有了往日的谈笑风生,很多时间他都是沉默的,虽然燕清说自己受伤并不是他的过错,他却还是无法释怀。
转眼已过去一月,燕清终于可以下地走路,这段时间赤霄并没有攻打昆吾,连以前偶尔的叫阵也没有了,国事暂时是柒凡代他处理,倒是一切看似都很平静。
一日,柒凡陪燕清出去散步,两人谈起现在的情势,虽然赤霄没有攻打都城,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燕清想起燕渊临死时对自己的嘱托,更是心头忧虑,他当时虽没有说答应,但于情于理保住昆吾的责任必须落到他身上,他纵有再多不在意,也不可以推卸,就当这也是他必须消除的业报。
燕清思索一会儿,问柒凡:“敛魂的能力现在究竟如何?我想挑其中的好手悄悄潜入赤霄,要是能一举控制住赤霄所有将军的亲属,赤霄军心必会受到影响,我再找与我相熟的别国前辈,他们虽然已经不问世事,但在他们国家地位依旧举足轻重,若是能求得和他们联合,让他们出兵骚扰赤霄的边境,赤霄必会抽兵回防,这样昆吾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柒凡听完,也仔细想了想,说:“敛魂应该没有问题,而且现在几乎没人知道我们拥有敛魂的势力,潜入赤霄控制他们的亲属我想应该不成问题,但是那些国家不知道肯不肯帮助我们,毕竟得罪赤霄对他们没有好处”。
“若是赤霄攻占了昆吾,它的实力必会大增,到时候再想占领他们的国家定会更加容易,唇亡齿寒,他们若当真明白这个道理,就不会坐视赤霄独大了”。
“既然如此,那就好说了。你伤势未愈,不易到处走动,还是写封书信,我帮你送去吧”。
“不行,这事还是我亲自去的好,你留在昆吾安排敛魂的事,等我一切谈妥便联络你,到时候你就通知敛魂的众人动手,大功告成后便抓住机会反攻,所以你这段时间还要负责安排好反攻的事情,否则还是会前功尽弃”。
柒凡听了燕清的安排,明知现在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想起御医的话,还是不放心大伤未愈的他去长途跋涉,可他又不能替他出行,只得深深叹息,点头应允。他看着那个还在沉思的人,明亮的红衣和黑发更衬得脸色苍白,原本便瘦消的身体现在更加羸弱。他不禁开口问他,道:
“清,你本无意朝堂,为何要继承这皇位?”
燕清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目光变得深远,他遥看着花园的尽头,似是看到了皇城外的世界,良久,才缓缓道:
“我本不知道上一辈人的纠葛,也从未想过要去刻意了解,这次听皇兄说起,才意识到,即使我从不在意那些往事,但还是有人会在意。皇兄一心想得到父皇的认同,甚至为了不让昆吾灭亡在自己手里而选择了自杀,崇翾才六岁,我总不能像父皇当年一样也把昆吾丢给一个孩子,所以只好暂时继位,等崇翾到了及第之年便把昆吾交给他,那样也算对得起这血脉了”。
“你打算到崇翾十六岁便传位于他?”
燕清点头,说道:“只要我还能坚持到那时候”。
柒凡本想像以前一样插科打诨,说些笑话,批判他不该如此老气横秋,但看着那个男子如此平静地说出这句话,似是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数,他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深秋已至,片片花瓣掉落在尘埃里,原本的明艳早已失了往昔的色彩,是不是因为它们太过美丽,连天都嫉妒,所以才给了它们如此短暂的生命?
太过杰出的事物总是无法长存,这便是早就被证实了的道理。
十二月末,赤霄周边的小国突然全部出兵,从各个地方同时向赤霄发难,此时赤霄的主要兵力都集中在昆吾,不得已,只得抽出兵力紧急回防,但突然所有将领的亲属一夜之间都失去了踪迹,赤霄军心大乱,偏偏昆吾国又开始反击,攻势异常凶猛,这围魏救赵的一招竟真的起了作用,虽然打得艰难,但到了来年五月,昆吾竟奇迹般地收复了所有的领土。胜利来得似乎太轻易,所有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于是就产生了新的传言,说是琴七公子燕清才是昆吾的真龙天子,前皇帝燕渊盗取权柄,致使昆吾国也跟着遭了天罚,几乎灭国,现在燕清回归王座,昆吾必将迎来胜利和和平。
昆吾一路打到边境便派兵驻守,没有再前进一步,与赤霄的军队打来打去僵持了一段时间后,赤霄的君王突然提出要和昆吾和谈,但和谈必须是和昆吾的皇帝燕清亲自进行,燕清同意,和谈的时间定在了七月十五,地点定在了汐妍。
转眼间便到了七月十五,昆吾国和赤霄国的国王都到了汐妍城,带着盛大的仪仗队伍和几千精兵,他们在汐妍新修建的行宫见面,盛装华冠,分坐在宽大的厅堂两端。两个同样出众的人隔着众人遥遥相望,这一眼,却已经是在沧海变为桑田之后的事了。
容凛已有半年未看到燕清了,隔着很远的距离,他只能看见他的轮廓,却还是看得出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似乎这半年来他的身体并没有康复。容凛不禁皱眉,那一剑刺入了他的胸口,却是他永生的伤痛。
谈话是严肃而正式的,他们就像是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分坐在两个阵营,代表着两个国家,那些一起饮酒畅谈的快乐时光似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似乎只是一场美梦,一场幻觉。但即便只是梦境,却有人真真实实地沉迷了,就像是一个流传了很久的故事里讲述的那样:美丽的女子一日在花园中不小心睡着,在梦中邂逅了一位年轻的书生,两人深深相恋,女子醒后终日寻梦不得,郁郁而终。
只是现实并不等同于故事,故事中的书生遇到了女子的魂魄,经指引寻到了女子的尸身,女子感念书生的痴情还魂复活,二人终成眷属,而在现实中是不是也可以期盼这样的圆满?故事中有两个人海枯石烂的痴情,在现在中是不是只是一个人在唱着的独角戏?哭了,笑了,疼痛了,欢心了,明明连自己都感动了,对方却只是轻轻走过,连一丝微风都不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