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凛打开寝殿的大门,大步走进内室。内室的窗户大开,夕阳斜斜地照进来,容炳的影子被拖曳得很长很长,他的衣襟在微风中晃动,一抹原本明亮的蓝色在橘红的光线下变成暗紫,依旧的风流潇洒,只是那身体悬在房梁上,已经僵硬了。
三尺白绫,不管生前荣辱,总也化成了空无。
容凛走到床边,掀开帷帐,床上被褥有些凌乱,却真的没有人。
容倾海呢?
窗前的矮几上有一张薄纸,上面只有四个字:“甚好,甚好”,容凛认得出,那是容炳的笔迹,但这短短两句话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也看不出他所指为何,容倾海中毒甚深,现在又下落不明,连生死都无法知晓,况且现在容炳已死,许多内情纠葛怕是永远都无法得见天日了吧。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是知道容倾海已失踪了的太师三人给容凛的理由,况且这宫变的内情也不可宣扬,容凛只得决定,在办完荣倾海的葬礼后登基继位。
葬礼虽仓促,但按照赤霄国历代皇帝的丧葬仪式,也是办得一样盛大风光,持续九日,举国哀悼。然后又是新皇登基的准备,忙得一众人等人仰马翻。终于到了这一日,容凛处理完繁重的政务回到寝宫,就看见了为他准备的新的龙袍,那是他所不熟悉的黄色,而明日,便是登基大典。
他早已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也没有想到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明明称霸天下是他一直的渴望,他必然会站在赤霄国的最顶端,以赤霄为翅膀,飞到他渴望的顶峰,而现在,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但总觉得像是遵照了谁的安排,是一种不得已时候的选择,并不是自己的意愿,所以他并不觉得满足快乐。
夜色迷蒙,容凛不知道坐了多久,那明黄的龙袍在夜色中依旧闪光。上好锦缎,金丝银线,高贵非常,那是权利和地位的象征,是多少人的梦之所求,但它又是多么沉重,那像那九龙戏珠的金冠,承载了多少人的生死荣辱。当他穿上这龙袍,他已经不再只是自己,他是容凛,是皇帝,是赤霄的领导者,是终要一统天下的男人。
容凛慢慢起身,他穿上了那龙袍。量身定做,妥帖合身,原本高大威武的人更增了几份高贵雍容,让人忍不住去信任他,跟随他,仰望他,又甘愿深深地拜服。他慢慢走回窗前,今夜无月,只有几点星光,他突然想起那个红衣耀眼的男子,他从树顶缓缓转过身来,寂如秋水的眼睛望向他,一瞬间,世界在他的眼中沉寂,他突然很想知道,等再次见面时,他是不是已经是一身戎装,是不是已经再也不能和他品酒谈笑……
第二日,登基大典及其隆重,他是赤霄国第四十二代帝王,也是最年轻的帝王。他沉默着走完长长的高台,所有人都在他身后远远地跟随,或者在更远的地方仰望。这或许也是他的命运,要一直被仰视,被期待,没有人敢靠近,没有人能陪伴,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转眼已过完了三个月,十一月的南方虽没有北方寒冷,但阴寒刺骨,没有雪,所以没有北方的肃杀,但有雨,又多了几分凄凉。
这个月容凛分外忙碌,新皇帝继位,总是要发布很多新的政策,好在容倾海在位的时候勤于政事,再加上本来就在准备攻打昆吾,所以兵力、财力以及粮草储备都很富足。容凛搬进皇宫,住进了容倾海生前的寝殿,偌大的寝殿装饰很少,空空荡荡,越发显得空寂,像极了他现在的自称。容炳已经被安葬在了皇陵,对外只说是死于救驾,没人知道宫变当时的情形,更没有人知道,容倾海豪华的墓穴其实只是一个衣冠冢。
容倾海究竟怎么样了?没有人知道,若他已经死去,容炳为什么要藏了他的尸身?若他还活着,为什么一直没有出现?容炳又为什么要自杀?他所说的“甚好”又是指的什么?太多谜题没有人能解答,而这些发生过的事情很快也将被遗忘,就连被记载下的历史,也不会让后人了解到发生的真相。
早朝,容凛静静地坐在最高处,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堂下众臣子的头顶,有事情的站出来禀报,大家商议,然后容凛最后决断,没有人敢在朝堂上溜须拍马或者攻击朝臣,短短三个月,他们已经习惯了这位新王的处事风格,他沉默果断,冷峻严肃,办事从不拖泥带水,所以赤霄国的早朝变得前所未有的短。虽然容倾海驾崩新帝登基等一系列事情发生的很突然,但赤霄国在突然经历了这样的事后整个国家依旧没有任何动荡。
回到书房的容凛换上了一身黑衣,他依旧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桌案上是堆积如山的奏折,多少个午夜就在这朱笔圈点中过去了。今日上朝竟然有人说要立后,容凛以先皇刚刚驾崩,要守孝三年为由拒绝,结果竟敢通通跪下请愿,他直接宣布了退朝。
现在心情还是纷乱,屏退所有侍者,他开了坛花雕。
前几日太师他们又重提攻打昆吾的事情,这件事更是当务之急,但容凛突然又有些犹豫。离开汐妍城最后一次见燕清的时候他的话犹在耳边,还有那无情无爱的眼神,想起心底似有暗河汹涌,被冲刷得冰凉且又疼痛。
花雕依旧香醇,容凛没有用酒杯,他坐在窗台上,收起一只腿,斜靠在窗框上,这皇宫的寝殿还有那窗外的景色对他来说依旧是陌生的,这才刚刚开始,他却突然觉得寂寞。他有很多事情需要想,需要做,但此刻他却完全无法思考。
夜深了,听不见任何的声音,所以寂寞更甚,容凛从来都没有想过他也会有这么软弱的时刻。他想起容倾海说过的话,是的,他是变了,他有了顾忌,有了软肋,他无法挥兵直接杀向有着那个人的土地,他更绝望的是那个人的不在乎,就算他以任何理由、借口威逼利诱,他都不会回应他的这份珍重。
就算这样,难道就什么都不做吗?
不,容凛从不是这样的人。
就算是覆灭这天下,也要换他一个侧目,就算是交出这天下,也要让他给自己一个可以去打动他的机会。只要活着,又有什么事情是真正不可以去尝试、去做的呢?
所以,无论是以什么面目和身份,都要再次出现在你的面前。
第十一章
来年七月初,赤霄国由新继位的皇帝容凛亲自带领数十万大军攻打昆吾,战争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势如破竹,短短一月,已经攻占了昆吾的大半国土。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习惯了安平祥和和风花雪月的昆吾哀鸿遍野,就连盛夏艳阳也驱不散人们心中的阴寒伤痛。
赤霄国显然是经过了周密的安排。攻入边境的城镇是昆吾守卫最薄弱之处,且守卫官兵看见赤霄军队就不战而逃,一看便知定是经过事先打点;攻入都城的路线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所选地形皆对其有利,而且对地形地貌都是惊人的了解,显然在正式攻打昆吾之前做了长时间的准备;现在占领了昆吾的大半国土,但其粮草供给依旧充沛,而且由皇帝亲自挂帅,士气高涨,昆吾根本不能与之一较短长。
现在,赤霄大军驻扎在新攻占的昆吾重城,做短暂的休整,若从这里攻到昆吾的都城,虽然遇到的防御增强,也不过用到月余时间,昆吾国在赤霄大军面前显然已经回天乏术。
昆吾国的国君燕渊也算得上是一位明君,虽然得到皇位的过程不够名正言顺,但一直勤奋努力,可是也不见多少起色,现在大军压境,他虽努力抵抗,怕也不能改变昆吾亡国的命运了。而昆吾皇室的另一人,长居在汐妍的琴七公子,在汐妍失守后依旧下落不明,不知何时才会回都城共商卫国良策。
容凛在差不多一年时间后再一次回到汐妍,他依旧一身黑衣,长发紧紧束在脑后,身后跟着也是一身黑衣的班烨,他们走在汐妍城的街道上,和去年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但总归时过境迁,一切哪还有旧时模样。
原本热闹非凡的汐妍城现在街道上几乎没什么行人,很多店铺已经关闭,原本淳朴热闹的城镇现在只剩下一片荒凉冷清,简直看不出丝毫原来的影子。走到留仙居的门口,金碧辉煌的阁楼变得灰暗破败,莺歌燕语也好,美酒佳酿也罢,都已成了往昔繁华,连仙人都忍不住想长留的地方,如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留仙居关门了。
容凛挥手让班烨退下,他独自站在留仙居大门口很久很久,久到夕阳的霞光染红了他的头发,久到星辉晶莹了他的眼眸,久到灰尘沾染了他的衣裳,久到他恍惚间竟觉得自己又听见了那圆润轻柔的箫声。
容凛跃过围墙进了留仙居的后院,他来到揽月阁,月光下的揽月阁剪影依旧美好出尘,只是不再有朦胧的灯光,更不会再有人穿着耀眼的红衣,散一头黑发,在月色花香中轻移手指,奏出仙曲般的箫音。
世人皆以为有着羁绊的人不会随随便便就失了联系,哪知山高水阔,一个转身就可能是后会无期,更何况死生之事,更无法预料,也许一次告别就是阴阳永隔。
容凛终于离开了留仙居,他施展轻功一路纵跃,很快就出了城。他走得越来越慢,不过只要是路,总归有走完的时候,他还是来到了燕清的木屋,默立良久之后,还是飞身上了二楼。
楼上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字画上,矮几上都落上了薄薄的灰尘,似是已有一段时间没人整理了,连乳白的坐垫都有些微的发黄。上了三楼,是他熟悉的卧房,还有那架名贵的古琴,轻轻拨动,清越空灵,叮咚如空谷幽泉。
容凛打开衣柜,里边有几件红色的外袍和几件白色的里衣,在一片红白中,唯一的一件黑衣异常醒目,容凛认得出,那是他上次受伤住在这里时遗留下的,他轻轻拿出来,放在鼻下轻嗅,似是和他的衣服放在一起久了,也沾染上了他的味道,清清爽爽的,让人想到夏日的青草。
这一夜,容凛在这木屋中住了下来,他亲自打扫了屋子,更换了被褥,那神情和他批阅奏章时如出一辙,无比的耐心和细致,仿佛还多了那么几分敛在眼角眉梢的温柔,似是在轻抚爱人的肌肤。
这一住便是七天。
七天后的傍晚容凛终于决定离开,不管他是来等人还是只为了纪念,此时时间已到,是不是达成了目的他都必须要走了。
容凛下了木屋刚走几步却看见了燕清,那个他思念了千百遍的人此刻正缓步从他前面的树丛中走出来,耀眼的红衣随着他的步子微微晃动,乌黑的长发飘散在微风中,容凛诧异到几乎忍不住去揉眼睛。慢慢地,近了,那双明亮的眼睛清澈美丽,眼神寂静平和,看着人的时候似是满含温情,但细细探究下去,却又看不出一丝的情意。到这时,容凛才真正确定,他是真的再一次见到他了,无论改换了怎样的面目和身份,他还是再一次出现在了他面前。
调整好表情,现在一定要微笑,不管以后会如何,至少这一刻他们还有一个已经一言为定了的约会,这本就是一件值得微笑的事。
燕清看到木屋前微笑的容凛也是难掩诧异的神色,他站在夕阳下,面容安静温暖,眼睛润泽明亮,修长的身材,依旧是一身黑衣,只是,似乎有些清减了。燕清站定,和他隔着不远的距离静静相望,许久才慢慢走近,他亦微笑得淡然,望住容凛的眼睛,含笑道:
“容公子,不知在下可否请你喝一杯。”
“荣幸之至”,容凛亦轻笑回答。
“既是在下提出的,那在下当要负责带公子去个好去处。”
“哦,难道这里还藏有什么特别之处不成?”
“公子去了便知”,燕清说完,轻巧转身,边往木屋走去边说:“不过还得容在下先回屋拿两坛好酒啊”。
燕清和容凛一人拿了一坛酒后便往木屋后面走去,穿过一片不太大的树林,出去后就是一个山坡,爬上山坡往下看便可见一个很大的池塘,二人缓缓走近,才能看清那池塘里种满了一种奇怪的睡莲。
那睡莲和常见的莲花很是不同,叶片竟然有六、七丈宽,叶缘上翘呈盘状,叶片圆形,叶面光滑,绿色中略带微红,有一些褶皱,叶柄绿色,十多丈长,上面有很多坚硬的刺。此刻夕阳西下,有花苞从水底伸出,开出硕大的白色花朵,层层叠叠的花瓣被绿褐色的萼片拥簇,在风中微微颤抖,似是有玉兰花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还有一些淡红色和深红色的花朵,一样巨大而美丽。
它们在这个傍晚尽情绽放,不顾一切地宣泄着自己的美丽,像是下一刻就会消失了一般,巨大的盘状叶片几乎铺满了整个池塘,点缀其中的或白、或红花朵,美到妖娆。这仿佛不是真的会存在的植物。
“这种睡莲叫王莲,本不是昆吾国生长的植物,几年前在下刚到汐妍的时候碰巧遇见了一个自称是刚刚出海归来的人,他说他去过很多海外的地方,看见了一处丛林里有这种硕大的睡莲,所以便顺道采了些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种活。在下当时觉得有趣,便都买了来,试着种了几年,终于有了现在这一池塘”。燕清看容凛看得入神,便开口在旁边解释,声音清越好听,和着花香在空气中起起伏伏,连世界都仿佛更加安静祥和。
“这是燕清自己种的?”,容凛终于从惊讶中回过神来,这样神奇的植物是他平生仅见,在此之前甚至闻所未闻。
燕清点头,神色中甚至带上了几分骄傲,是难得的孩子气。他接着说道:“这种王莲在每年的夏末秋初开花,花苞在傍晚的时候伸出水面,在第二日太阳出来时闭合,等到傍晚时再开,到第三日便闭合沉入水中。第一天花瓣为白色,第二日变成浅红,第三日为深红,有玉兰花的清香。在下私以为此花最后是沉入水中,并不算是凋零,只是积攒气力,等来年再开放,像是永不会凋落,所以甚是喜爱”。
容凛深深看他,那个谈论着自己喜爱的花的男子,在夜色中是那么美好,像是他已出了这凡尘,和他在一起便也可感受到这世间少有的美丽,无端端便醉了心房。
燕清和容凛在池塘边坐下慢慢喝酒聊天。今晚并不是满月,繁星碎钻般嵌满了整个天幕,星辉映入池塘,水面波光粼粼,巨大的花瓣在星光下恍若透明,有细小的虫鸣此起彼伏,更显得夜色静谧,那闪着绿光的萤火虫在草丛中飞来飞去,有些就停在二人身边,像是也被这酒香熏得醉了,便随便找个叶片进入香甜的睡眠。
二人聊了很多,但没有人开口提起上次一别之后的际遇,也没有人提起上次分别前所发生的事情,可是该面对的总归不能回避掉,即使万分不想打破这一刻难得的平和,即使万分想要维持这看似和谐的假象。
“燕清怎么突然回了汐妍?”,容凛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在下接到皇兄的书信,说是必须回都城一趟,所以回来安排一些事,也是来看看王莲。”
“回去?回去干什么?”,容凛焦急下发问,说出口才发觉,以他现在的身份问这种问题是多么地不应该。
燕清倒是不以为意,还是淡淡道:“在下也不清楚,朝中之事,在下根本从没有过问过。”
“这次回去会不会有危险?”
“危险?”,燕清微觉诧异地看向容凛,只见他神色异常的认真,不禁也思考了一下,才说:“危险到不会,我和他已说好谁都不干涉对方的生活”。
“你——,你还是决定不会管昆吾的事?”
“我?在下恐怕也没有能力去管吧”。
听他这么说,容凛也只得沉默。是自己要灭亡他的国家,他即使不参与政事,但依旧是这昆吾的子民,看到自己的国家山河破碎,生灵涂炭,又怎么可能会心里好受,他虽断情绝爱,但只是针对情爱,他怕是最慈悲善良的人,又怎么忍心看这么多人死于战乱,而自己却还期盼他可以从头到尾都袖手旁观,岂非真的是强人所难?
那自己又该当如何呢?
容凛低头思索,二人谁都没有再开口。尖锐的刺已穿破皮肉,又怎能继续假装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