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狡黠调皮的话音尾声化为一份凝重:“我现在只想知道,蛰伏在暗处的黑苗圣子,什么时候会出来一扑?”
就像是要回答他的疑问一般,他话音未落,忽听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程宇和几个士兵率先回身防备,纵是手中没有御敌的利器,也赤手空拳摆出迎敌的姿态,目视着黑苗圣子领着一众身披鲜血的黑苗兵走进视野。
顾朝曦在他身后低声苦笑:“真是不能背后说人,这一说就准了。”
程宇咬了咬牙,坚定道:“监军放心!只要有我程宇在,那个妖人必定不能动你一根汗毛!”
那边黑苗圣子只在距离他们还有四五丈远的地方停住,对着顾朝曦道:“我在鲜于家遇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鲜于家请来的高人,却没想到,你竟然是燕国军队的使者,我才对你下手,白苗那边就冲我们发难,要我们放你们回去。”
顾朝曦微微一挑眉,神情自若,黑苗圣子却有怒意:“每次都是因为被白苗所制,害得我在族长面前丢尽了面子,此外,你竟然还侮辱我妹妹!”
他探手入怀,从腰上摘下一个金色铃铛,大喊道:“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你,为我黑苗永绝后患!”
那日石寨招亲的小明珠竟然是黑苗圣子的妹妹,这一点其实是顾朝曦始料未及的,也是他跑得这么快这么狼狈的原因之一。
他一向在情路上被对方穷追猛打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节节败退,石娜虽然不是为了爱,却是为了欲望,更让他落荒而逃。
这么一想,顾朝曦便显示出跑神的呆滞来,黑苗圣子见他竟然跑神,更是大怒。
指着自己身后那些衣衫染了鲜血的黑苗兵,嘿嘿冷笑道:“你别以为我只是吓唬你,我告诉你——你们那些在竹屋喝汤的残兵们都已经被我们的士兵就地正法了!你看,他们身上的血都是杀你们士兵的时候染上的!”
程宇一听跟随自己挺到现在的亲兵们竟然就这样给屠杀了,登时心中绞痛,怒目圆瞪起来,只伸出手指着黑苗圣子,一时间竟然说出话来。
顾朝曦拉着程宇,低声道:“别激动,他说的不一定是在真的。”
程宇一怔,疑惑望向顾朝曦。
“我们距离落脚的竹屋虽然不近,但也不远。要是敌方与我方激战,甚至是打败被屠杀,我们总不会一点感觉都没有吧?就算我们一时失察,这丛林中的鸟雀众多,光栖身在竹屋房顶的就有不少,从不会也没有任何反应吧?”
顾朝曦这样一说,程宇便放下心来,还一抬下巴对黑苗圣子喊道:“别唬人,就你那身板,别说是杀死我们那么多兄弟,我一个人就把你们砍杀一半去!”
黑苗圣子见他们竟然不上当,更是大怒,只得攥紧了手中的铃铛,像是攥着唯一本钱的赌徒:“你们别得意!我手中的圣铃可以招来山中百兽!任何毒蛇!一旦我招来那些东西你们决计跑不出去的!”
“你招来那些毒物,我们跑不了,你难道就跑得了么?”顾朝曦总算是说话了,却是气死人的话,“我看你也不敢使动这铃铛吧?你妄称圣子,驯兽驯蛊的本领却不及百花宫长老的一半,你们黑苗早已是弱势,何必逞强。”
“你!你……”黑苗圣子气得满脸通红,浑身都颤抖起来,手一个没控制住,竟然便是一抖。
他这一抖,铃声清脆,却缓缓回响着飘荡在山林中,不多时,山林中便接连响起了鸟兽的喝喊声。
这一回,不但是顾朝曦这边色变,就连始作俑者那边也都吓白了脸。
顾朝曦看黑苗兵们一直拉着黑苗圣子急切说话,便知道着圣铃不假,这一回怕是要出事了。
程宇也望向他:“监军,我们该如何是好?”
顾朝曦眸光流转数转,方一定下便直直看向程宇,低声道:“你们走吧。”
程宇刚想一口回绝,却不曾想竟说不出话来,一双眼睛被顾朝曦勾魂摄魄地看着,身体竟然不听使唤地往后撤。
看他后撤了,顾朝曦又对其他的几个士兵道:“你们跟着程将军,游水往下,能游多远游多远,进了都泥河便找船家出境去!”
程宇大骇地看着自己和士兵们竟然依着他的话离去,半点反抗都没有,急得脑门上的汗都冒出来了,只是意识和肢体仿佛是分离开的,他除了按照顾朝曦所说的潜入水中往下游之外,竟然连话都说不出一句。
很多年以后,程宇回想起往事,仍然会记得他极力扭转着脖颈往后看,最终只看到那流于文弱的书生单薄的身影向敌人走去,而那些传说中的毒蛇猛兽的此起彼伏的声音越来越重,渐渐将他们包围。
也是很多年以后,在这处山隘附近生活着的人们,仍然会记得那天正午过后,不知怎么的,自家院子里的鸡鸭和房檐上的燕子竟然纷纷往外飞,拦都拦不住。
而一刻钟以后,突然从山中某处爆发出一阵雷霆般的吼叫声,那声音似乎是从震开了地缝传来,或者是从天劈下,震荡寰宇,院中的鸡鸭听到那声音也不跑了,纷纷返身回巢,好几天都害怕似的不敢探出头来。
第三十七章:寄言飞鸟,告余不能(1)
夜色再一次将至,崔雪麟将剥了皮串好树枝的大肥兔子往火上一放,渐渐的,便听到火烤皮肉油脂烹烧的声音传来。
荒郊野外的营地里寂静着,士兵们围着火堆偶尔的交谈都是刻意放轻了声音的,于是火烤肉的声音愈发地明显了。
他们已经屯兵在国境边上半个多月了,崔雪麟每日也派出很多人秘密越过边境仅大理国境去搜寻,却始终没能搜寻到顾朝曦和程宇的半点消息。
据带着几队残兵逃回来的孙兴讲,顾朝曦让黑苗族的一个贵族女子看上了,给拘在山寨里,那日他和程宇护着顾朝曦且战且逃,黑苗族派了大量士兵围攻,一直对敌了三五日,他们在一个山坡失散了,他只记得那有条不浅的河,无法可想,几近寻找也找不到顾朝曦程宇他们人的身影,只好先沿着河而下。
幸好那河是都泥河的支流,他们顺着河进入都泥河道又找了摆渡的船家,这才回来的。
崔雪麟默默的听完;只问了他两个问题。
第一个是:“你们有没有在山寨逗留?”
孙兴战战兢兢道:“没有,其实那小姐对顾监军真是恋慕不已,要不是突然冲出来个人认出顾监军是我们这边的人,没准这一夜过去,我们也就顺顺当当的一起回来了。”
他的话里多多少少带着些埋怨的意味,可记着顾朝曦是崔雪麟看重的人,也就不敢露得太多。
但饶是如此,崔雪麟还是挑起眉看他,星眸里带着些惊讶和生气,感受到统将的情绪不佳,孙兴连忙低下头去。
接着崔雪麟又问道:“你们是从都泥河而下的,那监军他有没有可能也顺着都泥河而下?”
崔雪麟问这话的意思是想要派人顺着都泥河而上寻找。
孙兴心中“咯噔”一下,他想了一会儿,最后抖着唇瓣说:“不、不可能……”
崔雪麟眯起双眼,疑惑道:“为何?”
“卑职曾且走且停,也在那支流附近寻找,但都没有见顾监军等人的身影,想必,他们并不是走那条路的。”孙兴说完这句话,几乎已经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完,只能跪在地上,手指都动不了一下。
崔雪麟似乎相信了他的话,合上眼轻轻叹了口气,挥手让他们出去了。
孙兴出了帐篷就给人拍了肩膀一下,吓得本来就失魂落魄的他三魂顿时出窍,失声叫:“谁——”
转眸看见宋香君那张无辜的脸,后半个音给咽回去了,僵硬地扯着嘴角,勉强露出个笑容来:“香君妹妹?你、你怎么在这?世伯不是驻守川蜀的么?你怎么不留在成都府?”
宋香君侧身一指正往这边来的白衣银甲的男子道:“是萧允送我来的,他和监军的那个仆僮见监军这么久都没回来,甚至连个消息都没有就急了,我就说我也来,求了好久这才跟来的。”
孙兴抿着唇角问:“那,你也是很担心监军么?”
宋香君白了他一眼:“废话!我当然担心了,监军那么文弱的一个人,深入那蛮荒烟瘴里,你去了都不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回来,他去了,一定弄一身伤,搞不好连命都没有!这当然让人担心了。”
孙兴听了她的话,狠狠磨了牙,轻声说:“死了才好呢。”
宋香君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
他们说话间萧允和墨书已经走了过来,问了孙兴怎么回来的、有没有顾朝曦的消息,孙兴和对崔雪麟说的一样说辞说与他们,他们凝重地皱起眉,进了帐篷去。
宋香君没进去,只是一边点头一边往自己的简易住处去,思忖着道:“虽然你这样说了,但都泥河的确是回来的最佳途径,监军他一定明白这一点,就算偶尔走散了也会想办法往那边走的!”
一想通她便顿足转身,往崔雪麟里帐子里献计去了,孙兴拦不住她,恨得在后面直跺脚。
宋香君的想法得到了崔雪麟的认同,次日开始,崔雪麟便将手中军队分成三队,一队前往据此最近的桂林求援,一队驻守负责和川蜀联系,剩下一队便每日晨起日落地潜入大理国境,顺都泥河寻找。
而且,是由崔雪麟亲自带队的,萧家因是崔雪麟所率江南西道府兵中多有威名,崔雪麟将萧允留下驻守,孙兴因熟悉路径被点名跟从,宋香君执意要去,崔雪麟被她烦得不行,只得同意。
孙兴并不怕他们找到顾朝曦,也料定了程宇他们早晚会和崔雪麟的队伍汇合,他只是怕,他曾经做过的小动作在两军汇合时被揭穿,每日都精神萎靡、惶惶不可终日。
直到又十天过去了,崔雪麟已经远远脱离了的驻扎在燕国边境的营地,已经近乎于孤军深入,孙兴看了看地形,已经认出这个地方距离他们失散的地方还有百里之遥了。
山中毒蛇猛兽很多,但是野味也多,崔雪麟带的粮草不多,将士们也偶尔打几只兔子山鸡烤了吃,那兔子肥美、山鸡肉劲的确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搜寻还是无果,崔雪麟焦虑地连觉都睡不着,每每夜中披衣坐起,望着头顶的天空发呆。
望着那片群星闪烁的墨色苍穹,崔雪麟便会想起分兵夺荆襄中游过长江,那场决定性的战役前夕,顾朝曦曾和他比肩,指着天上的某一颗星辰说:“破军星光芒大盛,将军之功绩必成!”
想起顾朝曦在南魏皇宫火烧的紫宸殿前,坚持为那对亡国之君和佞幸抚琴送别;
想起听宇文焘不怀好意地和他说起顾朝曦被宇文少华轻薄的事情后,自己心中的不可压制的渴望,也因那一个冲动终于触碰到顾朝曦。
那个人,总是有一些飘然的气息,淡淡的忧伤。自以为掩饰地很好,却不知自己看在眼底,总是想伸手把他抓在手中、按在怀里,呵护他……还有,欢爱。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顾朝曦的欲望越来越重,耐心也越来越少,很多时候,就算知道顾朝曦或许会因他的冲动而从此拒他千里,可仍然想,从此把顾朝曦圈在身边,哪里都不让他去,让顾朝曦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谁都看不到……只看得到自己。
哪里都不去……只在自己身边。
“等我把你找到了,我就造一个笼子,不,造一个屋子,把你关在里面,让你哪里都不能去!”
像是起誓一般,崔雪麟仰望着星辰,缓慢而沉重地说这句话,每个字都是烙进心中的。
第二天,约莫是中午过后,崔雪麟正捕着中午午餐——一只灰秃秃的长身子的、他们称之为母孔雀的动物。一剑砍过去孔雀惨叫了一声、灰毛掉了一地,扑腾着带血受伤的翅膀不停想跑。
崔雪麟正薅住孔雀的尾巴,抬起手,又是准备一剑下去结果孔雀的命,却不知为何心口一痛,就像有一根针直直刺穿了他的心脏,鲜血涌出,眼前一片模糊。
“唔!”孔雀趁机用喙狠狠啄了他虎口一口,逃脱。
他身边的士兵连忙围上来:“将军、将军,你怎么了?没事吧?”
那疼痛仅仅一闪而过,片刻之后崔雪麟便缓过来,站起身来摆了摆手:“没事。”
拾起地上的剑,抬手一指那血迹蔓延处:“把那只孔雀捉回去!”
隐隐的、莫名的,他的心一直提到嗓子眼,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就像山雨欲来之前的闷热。
回到暂时的营地,崔雪麟四望了一会儿,竟没看见宋香君,便问忙着生火的墨书:“宋小姐呢?”
墨书闻言也四处看了看:“没回来吗?我刚刚还看到她跟在我后面的啊。”
他负责砍柴,宋香君是女子,崔雪麟也没敢让她也觅食去,便让墨书带着她一起。
听墨书这么说,崔雪麟皱了皱眉道:“你们先吃着,我去找找她。”毕竟是宋纯的唯一掌珠,出了什么差错他可没脸回去见宋纯。
他没找多久,宋香君只是在往河上游走了一些而已,而且不是一个人,她身边跟着孙兴。
崔雪麟找到他们的时候,宋香君面色似有不虞正和孙兴在争吵什么,心中一动,他并没有直接走上去,反而可以放轻了脚步敛了气息躲在深山乔木之后,偷听他们说什么。
他或是一时兴起而已,却不想一听之下,却愣在哪里。
怒不可遏的女声说:“你早就发现那些竹筒了,为什么不禀报将军,反而要将他们都藏起来?”
“你小声一点,妹子,你冤枉我了,我哪有藏起来。”孙兴辩驳道,“我只是刚发现,还没来得及给禀报上去。”
他话音未落便听宋香君一声冷笑:“没来得及?你骗鬼鬼都不信!我方才明明明看你偷偷摸摸地一个人上来找啊找的,最后在河边淤泥里找到这些竹筒,你便全部给捞出来,打开盖子把里面的竹简给扔了。这样就算我们看见一地的竹筒也不知道那里面装着的是顾监军的求救信!”
宋香君咬牙切齿地道:“你这样熟练,一看就是早就发现了的!”
孙兴哑口无言:“我……”
宋香君直勾勾地看着送大树后走出来的崔雪麟,一脸惊疑不定:“崔、崔将军……”
孙兴背脊一僵,站着的双腿都打摆子了。
崔雪麟并没有像他们害怕的那样手提三尺剑把孙兴给劈了,只是伸出手,沉声道:“那竹简呢?”
宋香君连忙递上,崔雪麟看了又看,好似要把那竹简上的字给看进心中去。
他紧握着那竹简转身,回去便下令把孙兴给绑了,又令所有人全速往都泥河上游走,沿河要在水中搜寻,看到有竹筒就捞起,顺着竹筒漂来的方向继续找。
像是上天要给他个小小赏赐,仅仅三天之后,崔雪麟在河边找到了正在伐竹做竹筏的程宇和跟着他的、硕果仅存几个士兵。
程宇一见到崔雪麟,也顾不得自己衣衫褴褛、浑身是伤,扑到崔雪麟面前,热泪横流地开始说他们此行所受苦难,又道了最后和顾朝曦分别时的景象。
崔雪麟扶起程宇,注视着他的双眸,轻声问:“程宇,既然那石寨的小姐是追杀你们的黑苗圣子的家,我料出云被拘定是在那里,你可愿随我去找,你可撑得住吗?”
程宇虽然浑身是伤,一头长发纠结瘦削下去的脸也满是尘土,但那一双黑眸在污秽中亮得分明,布满伤痕的手握住崔雪麟扶着自己的手,他坚定道:“如若没有监军相救,我程宇早就在黄泉路上唱歌了,大好男儿,有什么撑不住的,将军,我一定帮你把监军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