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两呆在花园里,我坐在秋千上——那一定是给海威尔家刚刚出生的南希小姐做的——尽管她才三个月呢——油漆才干透不久,还散发着漆料独特的味道;R4一会儿观察蚂蚁一会儿对某种松科常绿植物(我猜测是冷杉)抱有极大兴趣。
“对了主人,你腰上的伤——还疼吗?蒂尔先生刚刚发简讯给我,让我带你找个时间去医院看看。他说他太忙了——对不起——请你原谅——我的——”
“我知道了!”我打断它(以免它开始读哥哥那封肉麻兮兮的简讯),“帮我和哥哥说谢谢,谢谢他一直记得——”
“当然的嘛!当年要不是蒂尔先生,主人你早就没命了!”R4摊开手(如果他有——人类那样的肩膀的话——)耸耸肩,说道。
第三十三章
它还没有来得及再回忆一遍当初的险况就被打断了。
“——蒂尔先生的可视电话!”R4滑动回来,投影出哥哥的影像。
我和哥哥很少——非常少——用到可视电话;一般是他留简讯给我,我再通过R4回复他。通常哥哥的简讯也非常的简短,因为他实在太忙了。
年少的时候,我曾一度脆弱得满世界试图找个可以说话的人(虽然——究竟为什么才短短几年,我就从一个健康、偶尔忧郁的少年变成了一个相当讨厌说话的阴沉青年——“实在是太难以理解了”,R4说——因为它从没见过我“活泼”、“开朗”的样子)。
可惜哥哥那时候已经作为预备军官(尽管才十七岁——另一个角度来说,他确实是非常的杰出和优秀)被送到了军部,他并没有太多时间陪伴家里的某个不受关注的小弟弟。
我曾用攒下来的零子儿(——非常不容易,因为我可以说得上从没有过获得零用钱的经历)给哥哥打电话——那种古老的,上上个世纪人们才使用的联络方法。
在破败巷子的某家杂货铺中,满心希望的拨通号码——但是从来没有打通过。(后来——当我再大一点儿,终于从书本中获得了一点有用的知识后,我才知道,军部的保密线路根本不会接这种电路信号——我的私房钱全部打水漂了。)
那之后我不再主动联系他,倒是他力所能及的抽出一点时间来关注一下我。
不久在我十五岁的时候——遭遇了人生第一次的绑架(后来,在我入伍以后——这种被绑架、被偷袭、被暗算的经历简直让我人生第一次的绑架变得相当微不足道了)。
几个走投无路的赌徒——嗑了太多药——铤而走险想要绑架梅森家的某个公子。
很难说他们到底是错在绑架梅森家的人,还是错在绑架了一个不受关注的梅森家的人。
那时候的我已经完全、彻底的认识到自己在梅森家的立场。所以我在他们试图威胁管家“没有钱就撕票”的第一时间,就偷偷想要逃走。
但是——谁知道呢?那个时候的我,没有现在这样可怕(——罗特的评价)的战斗经验,又被饿了三天(或者四天)。刚溜没几步就被拖回来——接着是暴风骤雨一样的殴打和谩骂(因为很显然,管家冷冰冰无所谓的态度让他们觉得侮辱和白费力气)。
我被踹和踢——间或有人拎起我,朝我脸上扇两下——接着又被丢回地面。然后又是没有尽头的毒打,夹杂着痛骂“杂种——混蛋——”诸如此类。
血、眼泪和汗液混杂再一次,让我看不清;只有那种浓烈的咸腥味一再提醒我,再不做点什么,我就要死了。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接近死亡——恐惧、痛苦、疼痛和难受夹杂在一起,我胡乱的挥舞着双手,摸到一块铁板,试图反击——可是手还没抬起来,就被人狠狠踹断了手臂。
我会死——我心想。但是我不想死——可是我救不了自己。
又是一下——我的右腰被人用脚踩在脚下。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全部要吐出来了。
尽管,我自己都绝望了一样闭起眼睛。但我还是用仅剩下来的那只手本能的护住头部。因为头部的重击,我开始耳鸣,听不清他们骂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到什么时候。
当然我最后没有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浑身纱布,头上缠满绷带,一只眼睛差点瞎掉——最严重的,是伤及腰部肌肉和内脏的钝器创伤——内脏严重破裂,还断了一根肋骨。),我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不同于我那张小小的硬板床。也不是我熟悉的粗糙的麻布床单。而是柔软舒适、有阳光香味(显然它们有很好的被太阳晒过)的被子,和同样柔软而宽大的床。
这不是我该呆的地方——我想下床,回到我那间小房子里去(我的脑子里一片混乱,飞速闪过的全是被咒骂虐待的片段——伤口上的疼痛加重了我神经上的紧张,让我觉得在这样陌生的地方很缺乏安全感)
可是我动不了。
我只能孤零零的躺在床上,没说话,拼尽全力想抑制自己眼眶里滑落的泪水。十五岁的时候,我脑子里没有思考太多东西,也没有想过未来会怎样,我只是默默的一个人活着。虽然不快乐,但是也不痛苦。
但是这次的绑架事件彻底的——彻底的颠覆了我之前的观念。在我这个立场上的人,没有轻松活下去的权利。没有,没有。
我没哭多久就累得又睡着了,但是睡之前我做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非常重要,甚至影响到现在的我成为了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想活下去,为此我需要丰富的知识,需要厉害的身手,需要一个在我危难时能够救我的同伴。(后来我争取到了去读书的机会——学习格斗术——开始制作R4)
第三十四章
后来我了解到是哥哥救了我——当他赶到的时候,我差不多要断气了。
那件事之后我逐渐变得成默寡言起来。哥哥很内疚,可是他毫无办法,只能看着我一天比一天话少。
我当然——没有变得像他们担心的那样愤世嫉俗或者反过头来恨他们。但是我发觉我以前试图掩饰的——我不属于这里,试图假装自己过得不错的自我臆想——已经完全不起作用了。
那时候我所想的——大概还憋着一口气——有一天能走出去,离开这里,去任何别的地方,好好的活下去。
哥哥特意请假留下来陪我。
那是非常有耐性,而温柔的陪伴。
并且从那时候开始,每到我旧伤要复发的这个时候,哥哥都会抽空提醒我注意身体,去医院检查。如果能陪我一起去的话,他会尽可能抽时间陪我去。
我想哥哥确实是我灰暗的少年时代里唯一的一束光。
R4接通了电话。
哥哥的影像投影在半空中,巧妙的科技让这个立体影像和真人几乎没有差别。
哥哥看起来有点累,但是任然一如既往的微笑着朝我打招呼:“我的向日葵,看病了吗?”
我摇摇头,今年还没来得及——突发事件接连不断,让人无暇去医院。
哥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那么,明天下午两点,我来接你。”
“去哪?”
“去医院,我的小花。你的身体——我很担心——听罗特上校说上次发病还是——看起来非常痛苦?我担心你的身体,非常担心。”
可是——你还要——
哥哥猜到我要说什么了。他笑道:“不、你是最重要的。而且很快——我希望——我们就可以有更多时间在一起了。我的小花。”
他回过头,给装着胆子打断他的某个下级签了份资料,又转过头来对我说:“在忙碌的工作间隙唯一能让我感到方式的就是这件事了——呵——真可笑,我居然还有空开小差。那么,明天见,我的向日葵。今天早点休息。”
第三十五章
第二天我打过招呼,在离两点还有十分钟的时候来到海威尔家大门口。
哥哥已经到了——很少见的,他没有穿军服(虽然他穿上军服的样子——英气逼人,带着天然的优雅和尊贵——也很好看),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衣和笔挺的西裤,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英俊的普通男人。
他靠在一辆黑色的长跑长门边,一手托着便携平板电脑,一手插在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在看什么东西。
路过的人——无论男女,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真是非常优秀的人啊。我心想。
R4不知道为什么,比较怕哥哥(不像在罗特面前那样无法无天、目无尊长、一起胡闹),它低调的跟在我后面,少见的没说话。
我走过去,哥哥立刻察觉到。他微微笑着,大步迎上来。
“我的向日葵,昨晚睡得好吗?”
我看着这位身形修长、体格健壮的男人利落的走上前来——立刻——感到有点小小的晕眩。
所以我没说话,真是点点头。
哥哥笑眯眯的摸了摸我的头,没再说话。只是帮我拉开车门,等我坐进去后又关上门,自己去了前面的驾驶席坐下。
“卡萨斯——哥哥的副官呢?”很奇怪,他居然没有和哥哥一起来。
哥哥耸耸肩:“放了他半天假——虽然——我警告他不完成手上的工作不能走——所以大概还在办公室呢。”
“……”哥哥总是这样,给人一点甜头立刻补上一棒子。
“况且,我比较想单独的——和我的小花一起——这是约会——我个人比较乐意这么想。”
R4的光学显像管简直要爆炸了。我瞟了它一眼,它立刻安分地转头,示意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现在去医院吗?”我问。
哥哥透过反光镜朝我笑了笑,温柔说道:“是的,托老朋友的福,我们要找个好一点的医生给你看看。不过不用很久——大概一小时左右。”
只有一小时吗?
我有些失望的低下头——只能在一起一小时吗?
哥哥没再看我——他此刻正加速超车——一辆又一辆车被平稳的甩在我们身后。他说道:“是的,检查完之后——你想去哪里逛逛或者玩吗?七点钟去吃晚饭——已经订好了座位,我们不能迟到。”
……
我猛地抬头,只觉得心里莫名其妙的开心起来。
不过我没忘记通知一下罗特——因为我只是告诉他我去医院看病而已。
“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我真恨我这张嘴……
哥哥毫不芥蒂的笑了笑,一副他就知道的样子,说道:“那么,就去中央公园散步吧。”
“恩,好的。”我说道。
第三十六章
检查结果没有大的改观。腰部的旧伤在缓慢复原,血液病暂时没有完全治愈的办法。据说是——联邦最好的医生,满脸歉意的拿着我的病历资料,对哥哥说道:“他身上的伤多到令人惊讶——如果你是他的监护人,或者其他什么都好,至少应该多管管他。”
哥哥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小声的说了什么,医生闭上了嘴,同情的看了我一眼——自言自语着,然后摇头走掉。
“R4,录下来了吗?回去做口型比对。”
R4转了一个小圈儿,作为对我的回应。他仍旧有点战战兢兢地,不敢放肆说话——因为哥哥的气场太强大了。
哥哥揉着眉角,我看他很疲惫的样子。可是一转过身来——他又是那样温和的、关切而愉快的看着我:“久等了,看来我们还得加把劲,我的向日葵。你的病不是朝夕就能治好。”他沉吟了片刻,然后说道:“不过今天就不想这些问题了。走吧,带你去公园散散步——对健康总归应该有点好处。”
今天是周五。公园里人不算很多,我们绕着人工湖慢慢的走。
哥哥心情很好,他一直笑着——不同于偶尔那种毫无温度的冷笑——和我讲一些有趣的事。
“有想过以后想干什么吗?我的向日葵不能一直在军部那么危险的地方工作。”哥哥一边替我拨开前面垂下的柳条,一边问。
——先保命再说。这么煞风景的话我说不出口,所以只好摇摇头。
“想去读书——或者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干——都可以。”哥哥温柔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你想干什么都行。旅游——交朋友——哥哥可以一直养着你。”
“我自己能养活自己。”我说道。
哥哥失笑:“是的——是的,我差点忘记我的小花是多么独立而坚强的人了。恩,你愿意干什么都行。”
可是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我困惑着,不明白哥哥的意思。
哥哥走到一张长椅上,示意我坐下。他坐在我身边,眯着眼盯着远处人工湖上一群群悠闲戏水的白天鹅,说道:“你对罗特·海威尔怎么看?”
即使是坐下了——哥哥也比我高一截。当他可以让发丝遮住自己的表情时——我没办法很好的揣测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
所以我老实的说:“他是个好人。我喜欢他。”
这句话仿佛触发了什么。哥哥猛然转过头盯着我,语气有些低沉:“哪种——喜欢?”
我偏头想了想:“不知道。”
“那么——是这种吗?”
哥哥弯下身来,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嘴唇轻轻触碰我的嘴。
“我的小花,罗特·海威尔有对你做过这样的事情吗?”
第三十七章
因为哥哥弯下身体,我被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哥哥浑身散发着一种压迫感,让我没办法动弹。所以我只能呆呆的(——完全被吓到),仍凭他薄薄的唇瓣在我嘴上擦过。他温柔的蓝色眼睛直直的注视着我,而可以称得上炙热的鼻息则缓慢轻柔的吐在我脸上。
他没有停留多久,在感觉到我浑身僵硬以后只是微微用力压着我的嘴几秒钟,然后快速退的退开。
大概——称不上一个吻——只是唇瓣和唇瓣的碰触。
自始自终我都沉浸在一种彻头彻尾的震惊里——连动都动不了。
哥哥看着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立刻,刚刚那种强大的压迫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捧起我的脸,仔细的盯着我,然后得出一个结论:“看来罗特没有对你下手。我的小花是不是吓呆了?”
“……”我没说话,只是僵硬的摇了摇头。
哥哥夸张的叹了口气:“难道刚刚是你的初吻——?真抱歉,好像不小心——我把你的初吻拿走了。请不要介意——我是无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