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忍无可忍地对服务员说:“给他换双筷子。”
在豆角醸肉被扣留的那段时间,孙子哀求似的看着周原。那时莫伯申已经放弃了问话。孙子对自己不感兴趣的事从不旁骛。他最大的能耐就是充耳未闻。
“你带过来的茶,谁给你的?”周原把豆角醸肉放在自己面前,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孙子不敢对周原面前的东西出手。
“茶啊,哦,那茶,是美……”意识到自己毫无困难地被套了话,孙子一副“糟了”的表情住嘴了。
他认识的人还有一个对茶挑剔得不行,除了某种红茶别的茶都不喝的人。
周原放下筷子,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
第三章
周原的妹妹周美青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有漂亮女人常有的挑剔的毛病。她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看不顺眼一切的成衣,穿的衣服都是裁缝店做的,后来自己开了家制衣工房;到了二十三岁,已经看不顺眼一切的成品鞋子,只好自己开了个制鞋的作坊;不过她始终没有看不顺眼皮包及珠宝,让父母提心吊胆的她暂时还没说出:“啊,我要开个包厂/珠宝加工厂。”
由于她的品味确实独特,她那些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作坊竟然也变成了不大不小的厂。认识了生意上的伙伴,后来就和那个人结婚了,年初生了孩子。
周美青对周原的单身状态非常在意,远比周原的父母在意,在意到了病态的地步。按她的说法,一个不愿结婚的男人是残次品,她不能忍受与残次品有血亲关系。被说成残次品的周原认为她可以当作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放他一条广阔的生路,但周美青则认为发现残次品不进行回炉重炼是对她人格的玷污。
至今为止,美青已经在他面前提及至少三十位年龄从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女性,这些女性和她有着一缕或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等级的升高,周原已经可以用各种方法灵敏地嗅出妹妹的意图,逃脱了一次又一次的饭局,当然也有全军覆没死无全尸的时候,周美青就智商而言并不低于她的兄长。
说出“我要回去了”的周原并没能顺利地从僻静的竹屋里顺利离开。他和妹妹在唯一的出入口——浮桥上——狭路相逢。妹妹的身边跟着一位有些腼腆的、精心妆扮过的女孩。周美青一看见哥哥,就温柔地对他说:“哥,你怎么都等不及出来接了?跟你说马上到了嘛。”然后转头对那位女孩笑呵呵地说:“阿娇,你看我哥,别的没什么,就是性子急。”
那位女孩低下头抿了抿嘴,好像在笑。
当然,周原对阿娇或是柏芝的兴趣都等于零,他在晚宴进行到询问工作的时候忽然脸色发青,迅速离席进入包间边的厕所,里边传出剧烈呕吐的声音,然后是噼里啪啦的声音,最后是冲水的声音。那之后,周美青脸上的微笑僵硬了。
孙子到厕所边上拍门,用他惯有的大嗓门喊道:“如意,你没事吧?”
如意?那位姑娘的脸抽了一下。
“还没拉完,等一下。”声音相当虚弱。
“你早说今天拉肚子,我就不带你来了,有纸吗?”
“糟了,只剩两格了。”
“惨了,大便纸刚才都给你了,不过车上有纸尿片,如意你用不用?”
“好的,拜托你去拿了。”
孙子飞奔出去的时候,劳模和大麻纷纷咳了两声,劳模说:“我出去抽根烟。”大麻马上站起来笑着说:“我也去。”
那位叫阿娇的姑娘在孙子边喊“如意,如意,纸尿片来了!开了包装的要不要紧?”边冲进来的时候扶着脑袋对周美青说:“美青,我,我头很不舒服……”
周美青放下折断的筷子,挤出一个笑容,对阿娇说:“哎呀,没事吧,那我先送你回去吧。”
精神抖擞的周原从厕所出来时,孙子急巴巴地递上了纸尿片,周原拿过那张婴儿用纸尿片,倒扣在他头上,道:“挺合适的。”
“就剩一张了,你不用啦?屁/眼上沾着便便很不舒服的。”孙子的神色是真正的“担心”。
“屁/眼的事轮不到你操心。”周原拍拍孙子的脸,笑道,“送我回家吧。”
疾驰在黑夜中的赤兔前座上的人哼着有只雀仔掉落水,连续哼了十几遍,周原在他身后有点发呆。太子车的后座是向后上翘的,所以后座上的人一定会滑到前座人的屁股后面,贴得很紧。因为已经坐了几百次这样的后座,周原习惯性地搂住了孙子的腰。他的腰相当结实,和男友相比结实得多。
周原并没有花很多时间接受自己的性向。他意识到的时候是大学四年级,作为一般人来说有些晚了。那天孙子兴冲冲地在电话里说交了女朋友,那天晚上他想了很久,想象自己和女生交往的样子,想象不能。
他几乎是冷静地分析了自己的问题。他鲜少有性/欲,还有一点洁癖,以前一群人一起看AV的时候无法勃/起,没有喜欢过的女孩,对女孩的告白无动于衷。
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态看了男同志的性/爱录像,轻易地就勃/起了。
他甚至连双/性/恋都不是。
周原对此事并没有很惊讶,也没有很沮丧,虽说是那样的,他也并没有遇见自己很喜欢的男生。他并不着急。
现任男友是他的第二任男友。第一次交往的那个是还在东中教书时认识的,是南中的美术老师,通过同事认识的。那个人长得很标致,瘦瘦的,个子不高,很白。见面后他一直看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的那种眼神。不久后就交往了。周原觉得有些喜欢他,交往后不久就和他做了。因为周原有洁癖,不接吻,不口/交,不爱抚对方,肛/交一定要戴两层保险套,而且是个纯1号,对方不久就对他失去了耐性,很干脆地说分手了,说和他的性没有意思。
第一任男友离去的时候,周原空窗并反省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在交友网站上认识了现在的男友,也是个小个子的漂亮的、皮肤白皙的男人,名字叫做孙俊,是个卖保险的。孙俊和周原刚交往的时候是个新毕业的小伙子,说自己第一次和男人交往,接吻都没有过。即便如此,周原的反省还是失败了,他没办法克服洁癖,他无法和他接吻,也没办法口/交。孙俊提出要替他口/交的时候周原也拒绝了。只要戴一层保险套他就会萎缩,没办法进去。要求对方自己灌/肠。把他的肛/门涂满润滑液,只要看见有一滴血就会阳痿。周原的洁癖到了连对方出汗的身体都不愿接触。完事后立刻要洗澡,从不在对方家床上过夜。
孙俊脾气挺好的,半年了,对于周原在床上的怪癖没有什么怨言,每次周原要去之前,都乖乖把新洗的床单换好,不让他闻见一点汗味。
周原对此有些愧疚。他很喜欢孙俊,虽然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但他和这个草履虫脑袋的人性格完全不同,从不会让自己不高兴,察言观色,心思机敏,床上的样子也很令人满意。周原认为自己应该会和他长久交往下去。
对女人一点儿兴趣都没有的自己如果相亲结婚那就是欺诈了。周原不在乎父母家人给的压力,隐瞒自己性向这件事他也丝毫不焦虑。事实上除了妹妹热衷于逼婚之外,父母对他的现状并没有强烈不满。
前座的人声带发出的震动通过胸腔传递到腰侧,在周原的手心中引起了波动。他觉得有些不适,但没办法阻止那家伙好像按下了循环键似的回放:“有只雀仔掉落水,掉落水,掉落水;有只雀仔掉落水,掉落水,被水冲去。”
奔驰在机动车道的赤兔在即将离开麻河镇进入市区的时候来了个急刹车,然后迅速的调了个头,往对面的车道开去,周原想着他又发什么神经了,但并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孙子听不见。
滴滴答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薄薄的衬衫也被零星地击打着。意识到下来了巨大的雨滴之后不久,孙子把赤兔停在了离大路边不远的一处荷塘边。
那是万河镇某个村子里的荷塘,橘黄的路灯外可以见到粗大的雨线。他们站在厂房的屋檐下,一向多嘴的孙子凝视着被夜雨打得零落的荷叶,一句话也没有说。
周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烟,递了一支给他。替他点着,又替自己点着。
他们学会抽烟是高三了。他们毕业了,一起玩过夜,在操场上喝着酒,大麻提出要不要试试抽烟,于是四个人都试了一下。劳模和大麻再也没抽过,他们俩却最终变成了烟鬼。
“学校以前也有个池塘。”孙子忽然说,“里边的荷花一直都很难看。”
“没人好好养。”
孙子只要不扯着嗓门大喊,他的声音还是挺好听的,低沉并且有一点沙哑。一个人性格上成问题之后,优点自然会被全部忽略。
“我还特意往里面施肥,一点效果也没有。”
孙子往荷塘里泼粪的第二天,靠近他施肥处的荷花全死了,学校通缉过把荷塘以及周围的建筑物弄得乌烟瘴气的人,始终没抓到他。没人举报他,因为知情者全都在他的央求下贡献给了那个肥桶一泡排泄或排遗物体。
以现在的自己来想象,那件事根本就不是正常人做得出来的,这个人不但做了,而且还让所有人成了共犯。
孙子又看了会儿风雨中的荷叶,说:“快中秋了,很快就全枯了。”
一支烟吸完的时候,雨势变小了。周原从怀里掏出一个便携式的烟灰盒,是个很朴素的四四方方的小铁盒子。打开来,里边已经有四五根烟蒂。周原把烟蒂放了进去,孙子也放了进去。
周原的手机响起来了,是孙俊的电话。周原没有接听那个电话。孙子看见他又把手机放回口袋,有点奇怪地看着他。
如果打了一次后没人接,孙俊就不会再打了。如果周原没有听电话的心情,就会假装到了第二天才发现,那时发个短信问他什么事。通常并没有什么事,只是问他晚上过不过去。
周原很怕麻烦,而世界上让他能够直接说出烦死了又不会受伤的人太少了。
第四章
今年的中秋来得特别早,白露刚过不久就是中秋了。在南方近海的这儿,几乎完全感觉不到秋意。日头还是很长,白天依然那么的热,晚上温度也没有降下来。最糟糕的是台风基本上也不经过这里,没有风,相当的闷。
阿和回来之后,周原白天待在花店上方的阁楼那儿。阁楼上有空调,但是比较矮,顶高只有两米多一点,他的个子高,站起来的时候顶得慌。他坐在书桌前,但是又时常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中秋那天早上,他在空调房里对着电脑写了半分钟左右,又把前面一分钟一起删了。他实在写不出来,就到了常去的某个境外付费视频网站上看新出的电影。
那个网站从昨天起就在首页推最近在海外上映的一部同志片《早春暮春》,周原点开看了一会儿,看到两位主角在晚上去士林夜市,回来的时候在巷子里接吻,看他们吻了很久没吻完,他就把视频关了。然后又坐在电脑前发呆。
周原待到了十二点,心浮气躁起来,他打电话给孙俊,孙俊接了电话,但没等他说话,就说:“我和客户在吃饭,晚点打给你。”声音很小,然后就把电话切断了。
周原点了一支烟,打开通讯录一个个地找,然后拨了出去。
“什么事啊?”
“有事才能找你?”
“没啊,今晚到我家吃饭吧。我待会去接你。”
“你又知道我有空了?”
“你不是说没事找我吗?”
“今晚中秋,怎么去你家吃饭?”
“有什么关系,把你爸妈都叫过来。”他开始絮絮叨叨,“又不是没一起过过。你妈不是也懒得做饭吗?我家龙眼熟了,发愁没人吃,要不下午来摘龙眼吧。”
“你有空?”
“随时有空,我去接你。几点?”
“现在。”
玉堂村的荔枝龙眼林有两片,村口一片,东环路边上有一片。孙子家包下的那片是村口的。才打开围墙上的木门,一群鸡鸭鹅就欢腾地扑将过来,放眼是满地禽类的粪便,周原无处下脚。他转过身,就见孙子他爸慈祥地笑眯眯地看着他,周原只好把自己一尘不染的皮鞋踏在了禽类毛禽类尿以及禽类屎混合而成的土壤之上。
龙眼和荔枝生长在一片林子里,据说这里种植的是荔枝大部分是妃子笑,成熟时间早,现在已经没有了。六月底的时候孙子时常往他们家捎荔枝,到最后周原还警告过他只能带荔枝干过来,因为一家人都便秘了。龙眼则刚好在八月十五前一段时间成熟,目前看见的已经是最后一批,在枝头相当饱满。
孙子家去年开始承包这片林子,他父母的纸尿片厂事业稳定之后,就基本上交给下面的人打理,两人在家中继续务农,包了一片小农场种植蔬菜,鱼塘养鱼,顺便养些鸡鸭鹅和兔子。孙子去年就开始邀请周原去他家农场,也时常捎带一些鸡鸭进城找他们,周原也惊讶于那鸡鸭竟然如此的肥硕,但是始终没兴趣来。
下午接近一点的时候,周原有点后悔一时冲动答应了孙子到他们家吃晚饭,但那时孙子已经驾驶着他的赤兔到了花店门口,又用他的喇叭嗓门大喊:“如意!如意!”
阿和就跟着他一起喊:“老板,孙老板找你来了!”
他只好从阁楼上下来,就看见明晃晃的日头下面孙子裸露在外的两条胳膊黑不拉几的,还有点发红,在店门外递烟给阿和抽。
周原很不喜欢晒成熊猫色的孙子。孙子本身皮肤白,但是就是可以大热天毫不在乎地放空两条胳膊猛晒,一起游泳或打球的时候总能发现他的胳膊和脖子比身上黑数倍,甚至还会脱皮,那样令人很不舒服。他就警告过孙子,太阳底下开车要穿长袖衬衫,以防晒伤,而后者只是来了一句:“如意,你比我妈还啰嗦。”周原于是打算再也不理他这件事了。
孙子看见周原,似乎愣了一下:“你怎么穿这么多?”
“晒到你家我的皮都脱光了。”周原刚才特意换了长袖的衬衫。
“那我买汽车好了。”孙子把安全帽丢给他。
“你有钱啦?”
“跟你借。”
他们先去了周原家里,父母拿了一堆腊肠、菜干、花生之类的东西装在赤兔的腹部,然后说今晚要去和舅父家一起吃晚饭,于是婉拒了孙子的邀约。周原问:“我不用去吗?”
母亲就说:“不用了,你前天送中秋不是和舅父一起吃过饭了吗?”
被父母毫不留情拒绝的周原于是就在龙眼林里看着孙子提了一个脏兮兮的大桶从林子深部走出来。裤脚一边高一边低,还拖着一双人字拖,想象那拖鞋底沾满的东西,周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周原看着孙子逼近了自己。他的周围有些扑打着翅膀在自己的排泄物中找寻食物的禽类,那些禽类毫不介意地把自己的羽毛扇到孙子身上,带着一股排泄物以及从没洗澡过的鸟类味道。周原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入口的地方。
“走,去摘龙眼。”孙子把桶放在他面前,“我去拿梯子。”
“你别过来。”周原又后退了一步。
“阿原和阿伟一起去吧,别客气。”慈父在一旁说。
“如意你拿桶,我去搬梯子。”孙子又重新提起那个桶,把提手塞进周原右手。然后拽住他的左手往前走。
周原被孙子拉着手,在慈父温柔的目光下,穿越肥沃的土壤,被带到了一棵果实繁茂的树下。孙子搓了一下周原的手,说:“你怎么手这么冷啊?”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他。